我只是一棵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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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闻东庆的父亲闻璁是老师,几年前退休,母亲蔡青莲在家务农,家里条件算不上好,也不是太差。他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大姐闻慧敏嫁在了隔壁村,与姐夫在村里开着小卖部兼缝纫店,二哥闻东明在中学教物理,小哥闻东亮打小学习都很好,现在在上医科大学,他是父亲引以为荣的骄傲。而他这个小儿子却是最令父亲头痛的--初中还没毕业就开始吸烟,性情固执而又冷漠,凡事皆不按父母的意愿,事事都率性而为。

    至于闻东庆为什么变得这样子,那要缘于一个叫祁雪的女孩。

    祁雪是他在盘龙镇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在他们那四个班里,祁雪不是最漂亮的,但她的成绩却总是与他不相上下,每次考试,如果第一名不是他,那肯定就是祁雪,这种情况从初一一直持续到初二,他很是佩服她。这种佩服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青春少年的岁月里渐渐生成了若有若无的情丝。

    但是这缕情怀很快便被斩断了。

    初三那年开学都好几天过去了,也不见祁雪来报到,他揣揣不安的去问班主任,这才知道祁雪已随她父母回了青海老家。由于祁雪她父亲所在的军工企业要转为民用,她父亲和一批技术骨干都要回青海,当然这也包括他们所有的家属。这让他回想起领取成绩通知单的那天,他刚走出校门,祁雪飞快的塞给他一张纸条便跑远了。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多余的字一个也没有。当时他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又不便追上前去问个明白,在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多说一句话就有可能被老师和同学们解读成早恋。

    他和祁雪通了信。当他收到她的回信时,才知道她是回族,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同窗两年,别的同学家他基本上都去过,唯独祁雪家例外,而她也很少去其他的同学家,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就在他们的通信渐渐开始变的频繁时,她的回信却突然中断了。他不甘心,又写了数十封信,可祁雪一个字也没回,却等到了她父亲的信,内容很短,但可以想象得出具体是什么。就这样,祁雪象一粒尘埃散落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从那以后,他就变的郁郁寡欢,开始抽烟,常常在黑暗的夜里吹奏着祁雪最喜欢听的曲子。

    “海不是蓝的吗,怎么会是青色的呢?”闻东庆每次想起祁雪作文中对于青海盛夏的描述,看上去伸手可及的繁星,一直都想弄明白那个离天更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颜色?

    升入高中后,虽说他只是从盘龙镇镇中心的初中校区进入了高中校区(过了几年,初中校区并入镇郊区的高中校区后成为了县三中),直线距离没超过一千米,但氛围却与初中时大不一样,尽管校方三申五令禁止在校生谈恋爱,却还是有多一半的学生陷入到了感情旋涡中,闻东庆在主课上并不怎么用功,经常动不动就逃课,又是班里屡教不改的学生,可象他这样的差生,居然是班里女生们青睐的对象。

    不过,他与她们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除祁雪的因素外,还有他自己的原因,那就是当别的男生随着年龄的增长,脸上的粉刺渐渐消退时,他却没有丝毫要隐退的意思,出于自卑,他给予对自己有好感的女生便敬而远之了。

    高中毕业后,为了那个迷一样的梦,他想在十一月征兵时参军,奈何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亦要求他复读高三,以便来年考上大学。他从小就喜欢绘画,奈何父亲一直骂他不务正业从而横加干涉,当渴望从军的意愿再次遭到双亲的反对后,他便越发叛逆,他说他不想考什么大学,要么让他上技校,要么让他去参军,否则就呆家里务农。父亲劝说无效,而母亲不让他去参军,呆家里那就更不现实了,最后不得不依了他。他记得自己明明在表格中勾选的是微机,可去学校报到时却成了食品发酵。他也不去纠正,反正上技校只是为了耳根清静,至于上什么专业都无所谓。他觉得自己没出生在那个枪林弹雨的年代真的是最大的悲哀,他想去看看草原,跳出这种死水一潭温水煮青蛙一般的生活,有激情的生活下去,却找不到机会。八月下旬,他去学校报到。放暑假前学校通知他们提前报到,以便安排到工厂去实习的相关事宜。当他路过职业介绍所时看见了招工启示,南珊那个沿海城市象是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便吸引了他:“海怎么可能会是青色的?大海应该是蔚蓝色才对呀!”于是,他毫不迟疑的走进去,用报名的钱交了费,因为名额有限,他帮严维安抢了一个。

    可事与愿违,他们到达的地方却只毗邻南珊,距离海边还有三百多公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冲动。

    当他在东临站稳了脚跟,第一次给姐姐闻慧敏打电话时,那时已是离家十多天之后了。姐姐一听他的声音,连问都没顾得上问,对他就是一顿臭骂,骂完了才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家,他说他来南方打工了。姐姐还以为听错了,当她确信那一切都是真的时,却怔住了。

    姐姐是怔住了,但他挂断电话后心里却是无比甜蜜的。原本他打算是来看海的,可不料白雪明却闯入了他的世界。

    那天,他们一伙人走进宏业厂大门时,车间门口一个身穿淡绿色上衣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就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时,觉得她被一个七彩的光圈罩着。当时她正看着他们,几秒钟后,她收回目光,捋捋挡在眼前的刘海,接着头一扬,从一摞比她高出许多的纸板上拉下厚厚一叠到地板上,而后双手和膝盖并用,仅仅只是几秒钟,那叠纸板就到了她身后的机台前,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感觉。而后,她拿起一块纸板,又侧过脸瞅了大门口一眼,这才继续工作。他想起自己在学校翻大门时,也就是这样“涮涮涮”几秒,等保安听到响动出来时,他已消失了身影。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打开了。高中三年,技校两年,除过记忆中的祁雪,还没有哪一个女孩能够令他这样过。

    世界真的很奇妙。

    当他随严谨来到她跟前时,他看着她那一对天真无邪的月牙眼时,他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只是,她脸上的火疔看上去却。

    “白雪明,胡晓春呢?”

    “不知道去哪了,刚才还在这!”白雪明扫了一眼旁边的他,脸随即一红。

    “一会他来了你给他说一声,这个新来的员工就交给你们班了!”严谨说完,又笑呵呵的补充了一句:“人家是个秀才,你可别三两天的就把人给我欺负走了哟!”

    白雪明又瞟了闻东庆一眼,那一刻,她的脸更红了:“严厂长,是那些新来的笨好不好,那怎么算是我欺负他们呢?”

    “车间里谁不晓得就数你晒不黑最刁蛮,当师傅要耐心些,别尽挑新员工的毛病,动不动就给人家来下马威!”严谨嗬嗬一笑,又带着其他人去了别的工序。

    当他的目光从整齐排列的五六台装订机那收回来时,却发现白雪明在偷偷看他。而后,她的脸越发红了,并且很快蔓延到了耳根处,这使得她脸上的那枚火疔尤为明显。

    下午吃饭时,几个老乡一齐打趣他。

    “天上掉下个七仙女怎么不砸我身上,却偏偏砸在你小子身上,真是同命不同运啊!”赵明亮用他贯有的憨憨的表情说。

    “要想学得会,晚上得跟师傅睡,况且你师傅那么漂亮,不睡白不睡!”“廖华山”笑了笑,又接着说:“闻东庆,你和你师傅都长了一脸的骚米子,那是欲火太盛的表现,你们两个赶紧搭伙把那火给消了,彼此都有益于健康!”

    闻东庆瞪了“廖华山”一眼。他没想到“廖华山”人看上去长的那么帅气,可言语却是如此的粗俗,而且他发现那人每次看见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孩,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这也是他讨厌他的原因之一。况且“廖华山”那话说的也夸张些,白雪明脸上是有火疔不假,却只有一个,哪里会是他所说的满脸都是呢?

    “看你师傅走路时腿夹的那么紧,十有八九还是个处,赶紧把苞给她开了,年底好带个媳妇回家!”“廖华山”可不管闻东庆脸上什么表情,只是继续自顾自说着。

    “你就吹吧,从走路上你就能看出姑娘是不是处女来?”朱青平不以为然的说。

    “不是给你吹,老子泡过的女,”“廖华山”话说了一半,却突然打住。

    “一定是你小子交了桃花运,有这样漂亮的美女做师傅,没工资也要给老板干上个十年八年的。”严维安也跟着起哄。

    “拜托你们嘴里都吐象牙好不好!”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揶揄着,甜蜜的微波虽在他心头轻轻荡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尽管他对白雪明的第一印象很好,可象她这样甜美的女孩怕是追的男孩子也不在少数吧?

    第二天一上班,他便看出有人在追求白雪明,而那个男孩正是严维安的师傅赵文,那一丝喜悦瞬间便被冰封了。虽然他发现只要赵文走近她,白雪明眼睛里就会浮起厌恶,但这并不能表明他就有机会。他只好这样劝自己:“闻东庆,你来是为了看海的,别痴心妄想一厢情愿了好不好?”

    几天后,当他知道白雪明来自临县时,不免有些好奇。他一直以为她来自江西或湖南,甚至是更远的四川,因为她虽然说一口流利的本地话,可普通话说的也相对标准,尤其是她对辣椒的热爱程度绝对不逊色于他,因为她一顿饭差不多要吃掉一瓶辣椒酱的四分之一。同事们很少叫她的名字,大多数同事都“晒不黑”,那是她的绰号,偶尔有同事的也叫她“白雪公主”或者白姑娘。但是她一点也不比其他女孩子白,她的皮肤很大众化,没什么特别之处,那别人为什么要给她起那么一个绰号呢?另外,她并不象严谨所说的那样刁蛮,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很甜,对谁都很友善,很有亲和力,在工作上,也算是尽到了一个做师傅的职责,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总是会善意的提醒,从来没取笑责骂过,他的手指有磨损,她更是会主动帮着处理,明明就是处处为他人着想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嘛!

    那天下午,他去水车坊探究瓷矿石时,却碰见了白雪明。他偏执的认为,能够在雨天出现在那种地方的女孩子一定是个性情素雅的人,可想着她已有了男朋友,纵是再美好,也是无缘。那晚,他辗转反侧,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怅然叹气。

    隔天上班时旁边没人,机台对面的白雪明突然红着脸说:“最近是你经常在河边吹笛吗?”

    “我吹的是箫,不是笛子。”

    “不好意思,我对那分不太清楚!总之,是你吹的吧,真好听!”

    “是吗?”闻东庆没想到会被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关注,于是边灵巧的配合她,边耐心的解释:“笛子的声音大都比较清脆悠扬,箫声则相对委婉沉闷。最直观的区别是,笛子是横着吹的,箫是竖着的。”

    “以前我只是在录音机里听到过,还没见过身边有哪个人会吹呢!”

    “你想学吗?我教你!”

    “该不会是我做了你师傅,你心里不平衡,所以想用那来扯平是不是?”白雪明格格一笑。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如果她不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或许会好点,可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他就显得有些紧张:“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我开个玩笑!”白雪明止住笑后认真的说:“我可笨了,哪里学得会!”

    “不是很难的,”闻东庆说到一半时,见有人走过来便住了口,等那人过去后才接着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白雪明看着他启齿一笑。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闻东庆不信。

    “你是想问我和她们其实一样,并不算白,也怕太阳,为什么她们会给我起了个晒不黑的绰号是不是?”白雪明睁大了月牙眼,脸上泛起几抹羞涩。

    真是奇了怪了,闻东庆没想到会被她洞索心思。

    白雪明一边熟练的操作一边笑着说:“她们说我的名字三个字分开来解都有白的意思,如果把我放在太阳下晒上个七天七夜,一定晒不黑,便给我娶了那个绰号。”

    “那,严厂长怎么也叫你绰号,那不显得他为老不尊?”

    “那个老顽童,最是讨厌!”白雪明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浮着没有掩饰的快乐。

    “你们给他起的绰号?”

    “那有什么?他经常跟我们开玩笑,所以我们有时当面也叫他老玩童!”

    这之后,上班期间他们便经常开始聊天,每次聊天大都是她起的头,所以内容也大多都是关于她自己的--她小时候及上小学初中时的趣事,后来聊着聊着就涉及了她的妈爸、哥嫂,还有她最好的朋友赵蓉,她甚至还告诉他,内分切的赵文与她是一个村的,以前在深圳打工,为了追她才来的东临,只是她对他没多少好感。

    有一天吃过下午饭,同事们都挤在食堂里看电视剧《太阳雨》,他和白雪明照例先回到车间。那时他在练习做主机手,白雪明充当副手,在那之前,配合他做副手是严维安。他正在做准备工作,她突然递过来厚厚一本相册。相册里几乎全部是她的照片,而她少女时挎着彩船的照片占据了五分之三(之前只是听她说过,而那次他却看到了她穿着表演服游街时的盛况,她说在她八岁到十八岁之间每年都会被乡上叫去参加元宵节的那类活动,后来渐渐厌烦就不再去),另外五分之二的照片有在景区拍的,有居家的生活照,还有十多张艺术照--有古装,有穿苗族服饰的,有穿朝鲜族服饰的,有穿维吾尔族服饰的,而穿着和服的那张照片活脱脱象是一个日本少女,当然还有她家人的,每翻到一页,她便逐一介绍。

    过了几天,他在下班前斗胆约了她,那时已是十点多,地点在环城南路东的石桥上。如果同事们要出厂去买东西的话,基本上只会选择环城南路西的店铺聚集区,没人会去漆黑一片的环城南路以东!那次,他们在石桥上呆了大半个小时,彼此间手都不曾碰在一起,也没说上几句话,但从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有了质的飞越。虽说当时他想要拥她入的念头极其强烈,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再亲吻她,但他没敢造次。

    接下来,每晚下班后他们都要出去单独相处一会。

    “她在南方,我在北方,隔着几千公里,我和她之间会有结果吗?”每每想到这,他便惆怅满怀,但放弃又做不到。“算了,还是先轰轰烈烈的爱一场再说吧!”

    为了白雪明,他悄然改变着自己的生活习惯。首先从戒烟开始,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她把抽烟的人称之为烟鬼,当然,戒烟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够早日摆脱青春痘的困扰,他从没象现在这样讨厌过它的存在。

    不久前的一天,他收到家里寄来的挂号信,拆信时夹在信封里的身份证掉了也不知道,被走在身后的她捡到。她递还给他时小声说:“我们都是75年的,你十月二,我九月二,我比你大整整一个月,以后你可得喊我姐呢!”他当然不信。但那天上晚班前,他便知道她没骗他。这之后,旁边没人时她常逗他:“叫姐!”“叫你听姐的话就是不听,吃亏了吧!”有天晚上加班时,白雪明突然对他说:“姐认识一个××女孩,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介绍,你娶了她做媳妇,也就多个人喊我姐了!”那时,他初来乍到,对于××女不甚了解,只知道那是个少数民族。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表白,这么好的机会忌能放过,于是嘿嘿一笑:“那倒不必了吧,即使××女长得胜过天仙我都不稀罕,可如果姐能做我媳妇的话,那我这辈子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了!”他不着一点痕迹的表白真可谓是天衣无缝,如果她继续让他喊她姐,那便是不答应,如果只字不提,那便是有希望的。而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那样逗过他。

    一天晚上下班后,他走出厂门时天空飘起了雨。他不知她会不会去,但迟疑片刻后还是买了一把伞来到石桥上。她竟然在那等着他--那是他们约会这么多次以来她第一次先到的。

    “你真傻,都下雨了也不说往回跑!”他用伞遮住她。

    “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第一次先来就赶上了下雨!”她笑说。

    “是不是正在后悔?”

    “我正在想我要不要后悔?”她看着他调皮的笑了。

    “那就别后悔了,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闻东庆一语双关的回答她。

    雨越下越大,他俩越靠越近,他突然握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真是奇怪,这样凉爽的雨天,裸露在短袖外的肌肤凉凉的,而她的手心却满是汗水。她没有抽出他的手,于是,他鼓起勇气揽住了她的腰,在那一刻里,他感觉到她的身子是僵硬的,但也就是瞬间,她便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或许是老天成心不让他们呆在一起,雨越下越大,他俩的裤子均已湿了大半,于是不得不回去。俩人来到厂门口紧紧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提出先进去。

    雨下的更大了。

    “那,我先进去了!”总这样站在厂门口也不是一回事,白雪明松开胳膊捋了捋脸上的头发准备离开。

    “小雪!”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事?”白雪明刚转过去的头又扭了回来。

    “让我吻一下,”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在石桥上当她依偎在他胸口的那一刻他就想亲她,可他不敢。

    “不行!”她飞快吐出两个字。

    “就一下!”他一把抱住她。

    “说不行就不行!”白雪明挣脱他,跑进了厂大门。

    那晚,闻东庆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的睡不着觉,他担心白雪明从此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但是第二天上班再见面时,白雪明依旧对他有说有笑,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他悬了整晚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于是后来,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再也不敢提这种要求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