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棵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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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今天是1996年的第一天,其它公司大门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还贴上了欢度元旦的楹联,唯有宏业厂门口什么也没有,冷清的有点反常。

    那是因为几天前,郑淼功新购的彩印机运抵,往二楼吊装时钢丝绳断了,那个三十多米长的大家伙重重摔在了地上。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单单是受场地限制角度不好,但吊装方却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宏业,郑淼功便一纸诉状把吊装方和厂家一齐告上了法庭。

    县法院来人堪验现场拍照后,说是要等到元旦后才进入相关程序。

    昨天早晨,公告黑板上元旦放假一天的通知被放假三天的通知替换掉了。于是,本地和临县的员工昨天下班后基本上都回了家,外地打工者则该去聚会喝酒的喝酒,该逛街的逛街。

    “三天,这可是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又是多少秒啊!”闻东庆闷闷不乐的回到厂里。刚才他送白雪明去城关中路的十字路口坐上了回家的中巴车。

    “如果后天她能带给我好消息,即使分开三十天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个结果后,他的心情顿时不再那么沮丧了。门卫室内空无一人,小齐不在,桌子上有一叠报纸和七八封信。

    其中三封信的主人是他熟知的。一封是寄给白雪明的平信,笔迹显然是女孩子的,白雪明最好的朋友赵蓉在深圳罗湖打工。另外还有一封“廖华山”的挂号信和严维安的明信片。当他看见挂号信的邮寄地址和属名时暗暗有些惊讶,“廖华山”的老婆刘雅娟竟然写着一手漂亮的字。迄今为止,第一个令他佩服的人是二哥闻东明,而第二人正是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这令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了,照片上的刘雅娟漂亮不说,且写的这么一手好字,可见不是那种庸俗的女人,那为什么会嫁了那么粗俗的一个人呢?在他们几个老乡之中,“廖华山”是收到家信最多的一个,可见他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那么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能令他在走出家门短短几个月内就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情来呢?尽管他到现在为止还在遮遮掩掩,可在老乡中却是人人皆知的。

    寄给严维安的名信片没属名,但闻东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许艳茹的笔迹。名信片很精致,除过“金鼠贺岁,愿君快乐”那八个象征性的祝福语外,没有半个字能够透露出情侣间那种该有的亲密感。他为哥们的一片痴情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他不清楚俩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啦?明明爱的死去活来,却又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而据他所知,来南方后,严维安每周都有写信给她,却没收到过一封的回信。

    厂区内看不见一个人影,静的象一座空城。

    闻东庆来到办公室,打算把信交给值班的“廖华山”,可办公室里只有设计员小林一人在做样品。他往四楼宿舍走去时,目光越过一头扎在地板上的彩印机,工地上一片静寂。

    工程进展的很快,从下地基到现在还没两个月,主体就已经修到了第四层,这应该就是时下常说的“深圳迅速”了吧!有时工地上与影视中特殊期间参加大会战的场面如出一辙,就象昨晚,近百的民工齐上阵,还没到天亮就把那么大一片的柱及梁板浇注完了。听说工期是180天,照这个迅速,应该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闻东庆推门进去的时候,躺在被窝中的严维安匆忙隐藏着什么。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闻东庆并没留意到严维安的异样。

    “反正又没事做,不睡觉干嘛?我又没有美眉可以陪!”

    “厂里有七八个未婚女孩,你看不见吗?”

    “那你说谁适合我?”

    “柳媚虽然长的不赖,可眼界太高,追她的男孩子一大把,你未必有戏,陈香巧曹萱人家两个都有了男朋友,邓娜没许艳茹苗条,你又未必看得上,要不就‘私奔’吧,凑合凑合!”闻东庆一脸的坏笑。

    “私奔”是刘小芹的绰号。由于刘小芹反应迟钝,各个班组都没人愿意留她,好在她再苦再累从来都不曾有过怨言,严谨这才留下了她。可是,她还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喜欢占小便宜,比如她自己有洗衣粉肥皂纸巾口红唇膏之类的日用品放着不用,却老拿别人的,而且是趁别人不在的时候,所以没人愿意与她同住一个宿舍,她一旦从那个班组离开,就会被赶出以那个班组成员为主的宿舍。分两班后,刘小芹做了白雪明的副手。白雪明从不在那些小事上与她计较,且有耐心。然而刘小芹做副手都两个礼拜了,她的反应却还是那么慢。每订完一面,白雪明总要等十多秒钟她才能把纸箱的另一边转过来放好,而一个娴熟的副手通常只需要短短的四五秒钟。有次被“廖华山”看见,便骂她死笨!这话被晒纸箱的老陈听到,老陈就大声嚷嚷道:“刘小芹,廖大主任要和你私奔呢!”后来“私奔”便成了刘小芹的绰号。

    “那个停机坪太笨了,还是你留着备用吧,免得哪天你家晒不黑不理你了,你一时半会找不到治愈创伤的人!”严维安脑子中再一次浮起邓娜的身影。看来“廖华山”还算信守承诺,没把看到的说出来。

    “那人呢?他不是今天值班吗,办公室里也没人!”闻东庆笑完,这才问。

    “不知道,收到一个传呼就出去了!”严维安见闻东庆手中拿着的信:“又是他老婆寄来的?”

    “‘廖华山’他老婆竟然和我们是一个县的!”闻东庆指着挂号信的地址。

    “那有什么可奇怪的?”

    闻东庆把信随便往“廖华山”床上一丢。

    “人家那是挂号信,说不定有重要的事,你最好还是给他压在枕头或被子下,真要被人顺手拿走了又误事!”严维安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谁会那么无聊?”虽然闻东庆嘴里那样说,却还是转过身把信塞在了“廖华山”的被子下:“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呼他!”

    “应该是!”

    “家里有那么贤惠的老婆,还在外面寻花问柳的,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

    “如果你以后娶妻生子了,会不会象他一样找情人?”

    “我?怎么可能!人家女孩子愿意嫁给我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我怎么还可能去干那种事!倒是你家境比我好,可要当心点!”严维安想起自己与许艳茹耦断丝连的感情,心中又一次浮起一缕苦涩。

    “话可别说的那么早,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哦!”闻东庆嘿嘿一笑:“要不要你家许艳茹的信?”

    “拿我寻开心?”严维安不信,显然他对能够收到许艳茹的信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真不要?”

    严维安摇摇头。

    闻东庆从衣袋中掏出名信片在严维安眼前一晃。

    严维安眼睛一亮,伸手就去夺。

    “不是不要吗?”

    严维安可不管哥们的讥讽,夺过来一看,眼中的那点喜悦瞬间又暗了下去。

    “还是放弃吧!”闻东庆叹了一口气,爬上自己的上铺。

    严维安正在叠被,闻东庆从上铺探出头:“上来!”

    “干什么?”严维安站起来见闻东庆手里拿着一张地图。

    “过春节我们去看海,你觉得这几个地方哪比较好?”闻东庆指着地图上画了圈圈的几个地方,那些都是南珊及其周边的风景区。

    严维安一脸的为难。

    “我们就去枫叶岛吧,听说那是南珊最有名的景区!”闻东庆没注意到严维安的表情,依然兴高采烈的说:“我打听清楚了,上枫叶岛还要坐轮船,晚上我们就住在岛上,早晨早点起来看日出!”

    “我,不去!”

    “你不去?”闻东庆看着他。

    严维安摇了摇头。

    “你,真不去?”

    严维安再次摇了摇头,而后回到下铺。

    “如果他不去,难道我就要放弃吗?”闻东庆的失望不言而喻。他知道严维安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相识这么多年,他还是了解这个哥们的,因为自尊,即便是他帮他负担路上所有的费用,他也未必肯去。

    “我劝你也别去,以后有机会了再说!”严维安叠好被子拿起牙刷脸盆,再次看着闻东庆。

    “你不去那我可一个人去了哦!”

    “你该不会和你家晒不黑一块去吧!”

    “我倒是想,但可能吗?”

    “那你一个人不是很危险?”

    “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危险?”闻东庆撇了撇嘴。

    严维安出去洗脸刷牙时,老乡宋波来了。

    宋波是朱青平十月份时回家带来的老乡中的一个。不过他们只是在宏业做了没几天都前前后后去了瓷厂。可其他老乡去瓷厂后都安定了下来,就宋波一个人做灌浆做没几天便辞了工,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游手好闲着。出门在外,没工作就没地方食宿,于是他每天晚上不是在这个老乡床上蹭一晚,就是与另一个老乡挤一床,身上没钱就借,所以老乡们没一个不象躲瘟神一样的躲着他。

    “你和那个女娃子上过床没?”“你怎么不陪你马子去逛街?”“你有没见着‘廖华山’泡上的那妞?人长的咋样?”“真看不出,你和‘廖华山’那屌人一样有本事!”宋波一进门便往赵明亮的被子上一靠,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由于闻东庆不理他,他象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你不要把我和‘廖华山’放一块比,再怎么着我敢光明正大,他敢吗?”闻东庆本不想理会,但宋波最后那句话很令他生气,于是把书从眼前拿开很不高兴的说。

    “也倒是啊!”宋波讪笑着:“他们是不是去爬金圣山了,日的也不说叫上我?”

    “县城屁大一个,你自己不会去找!”严维安进来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那怎么找?‘廖华山’有没和他们一块,我打他传呼!”

    “‘廖华山’今天值班!”

    “等我挣到钱了也去买个传呼机,那玩意儿就是方便。”

    “你又不做生意,买那干什么?人家‘廖华山’那是厂里给配的,工作需要。”

    “赶时髦啊!彭家泗那家伙才来几天就买了一部,还是三百多块的汉字机,比‘廖华山’那个高级多了!”宋波各丢给严维安和闻东庆一支烟:“我要买就买那种汉字机!”

    “呼机还分几种?”严维安抬起头。

    “你连这都不知道哇!呼机分数字机和汉字机,‘廖华山’那个是数字机,只能接收电话号码,汉字机可以收信息,一个月下来可以省不少电话费呢?”

    “这我真不懂!”严维安摇摇头。

    “老乡里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小气得不得了,刚来时我请他吃了好几顿饭,他一顿都没回请我!”

    严维安没再接他的话,而是拿起扫把走出宿舍。闻东庆更是不再不再搭理他。

    “走,去看镭射!”宋波觉得无趣,只好自已走了。

    “这种人竟然还想着出来打工,真是好笑!”严维安扫完门外的垃圾回来,闻东庆说道。

    “理他吧,就没完没了,不理他吧,又觉得过意不去!”严维安摇摇头。

    “反正我就当他是空气,懒得理他!”闻东庆笑了笑。

    “最近有买新书吗?”

    闻东庆递给他一本《毒日头》。

    “外国的,有没我们国家的?”严维安瞄了一眼封面。

    “我建议你还是读完它,杰克.伦敦的小说在美国具有很强的代表性,我很佩服主人公爱兰哈纳许身上所具有的冒险精神,写的真好,我都读两遍了!”

    “不怕你笑话,我读不进去!上次向你借的《苔丝》,我还只看了十几页!”严维安老老实实的说。

    闻东庆便把前两天新买《穆斯林的葬礼》递给他。

    “太厚了,有没短篇的?不然这两天可怎么过?”严维安边翻边问。

    “要不要看《寄小读者》?”

    “我又不是小朋友!”严维安知道闻东庆在调侃自己,也不生气。

    闻东庆便换了本短篇小说杂志递给他。

    “还快十一点了,走,出去吃饭!”严维安看了几页书便站了起来。

    放假期间,厂里食堂不煮饭。

    闻东庆跳下床,穿上鞋子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对正照着镜子梳头的严维安揶揄道:“哥们,男孩子太注意外表可是不自信的表现哦!”

    “你也就会打击我,换了那人你敢吗?你可还记得上次这样说‘廖华山’,人家是怎么回应你的吗?”

    “那时是我不了解他,现在你就是让我那样说我也不会说了!”

    俩人顺着宽畅平整的环城南路往瓷厂聚集区走去。那里已不是他们初到时那种杂乱无章的情形。瓷制品加速出口的同时,东临基础设施改造的步伐也在同步进行着。而宏业所在的环城南路也被纳入了其中,当然对环城路的改造仅仅是其一,所有私自搭建的简易棚子在县政府的强硬干预下被全部拆除,建成了一排整齐干净的门面房,而且建成没几天便被商家租完了。

    快到十字路口时,他们看见“廖华山”从城关中路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还不时的回头,看样子象是在等人。

    “廖大主任,你这是在等哪个?”

    “等个毛,值班值得无聊,出来透透气!”“廖华山”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看着他俩,很快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去哪里玩!”

    “溜冰,去不去?”

    “我哪里能象你们这样消遣,放假还可以了无牵挂的出去玩!”

    “谁让你是主任!”严维安笑着说。

    “主任个毛,好事怎么不先想到我,第一天放假就安排我值班,严谨那老东西这是故意在整我!”

    “廖华山”嘴里所说的好事指的是原材料,严维安可不止一次听他发过这样的牢骚。原材料进库那一块以前是严谨经手的,前段日子郑淼功说他做为厂长事务太多,就让他交给了仓管老王。只是严维安不太懂,“廖华山”对原材料又不熟悉,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呢?后来还是闻东庆给他说到回扣一词才算稍微明白了那么一点点。“郑淼功不是把那么大的工程都交给你监督了吗,说明他很看重你!”

    “老子不稀罕!姓严的官比我大怎么不让他去,得罪人的事却轮到我头上了,真是的!”

    “吃饭了没,没吃一块去!”

    “吃过了,我要回去了,不然一会郑老二来了办公室没人又要打我传呼!哦,对了,小林还在吗?”

    “应该是走了,我们出来时办公室的门是锁上了!哦,有一封你的挂号信,闻东庆塞你被子下了!”

    “廖华山”头也不回的点点头。

    节日间的餐馆生意特别好,等到严维安和闻东庆两人吃完饭,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出了餐馆,太阳突破乌云照耀大地,刚才还阴风飕飕的严冬便如暖春三月了。

    “我得回去一趟!”闻东庆一拍脑门。

    “怎么了?”

    “刚才,给白雪明写了一封信,忘拿了!”

    “不就分开三天嘛,犯得着吗?”

    “我想,她在家收到我的信,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看是晒不黑回去,你的魂也跟着一块去了吧!”严维安无奈的摇摇头。

    “要真能跟着一块去倒是最好!”闻东庆嘿嘿一笑。

    严维安只好随他返回厂里,打算顺便把身上的毛衣脱掉。

    俩人回到楼上,平日里形同虚设的宿舍门今天却奇迹般的牢固,无论他俩如何用力推都推不开,喊了数声也没人应。

    “这谁在里面睡觉,也太沉了吧?”闻东庆很是纳闷。

    “算了吧,后天她来了你亲手交到她手里还不是一样!”严维安看实在敲不开门,便劝闻东庆。

    “我从后面雨棚翻进去!”可闻东庆很是执着。

    “雨棚才四五十公会,有点危险!”

    “不会有事的!”闻东庆脱下夹克递给严维安。

    闻东庆正要往雨棚方向走去,宿舍门开了,穿着秋衣秋裤的“廖华山”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日的,跟叫春一样的,还让不让人睡啊!”

    “你不是值班吗?怎么值到床上来了?”严维安生出几分歉意。

    “值了一会班,太困了,刚睡着!”

    “那你睡得也太死了吧!我们敲门都敲十多分钟了!”

    严维安刚把套在外面的毛衣脱下来,拿了信的闻东庆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顺着闻东庆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廖华山”的床下有一双鞋跟细长细长的长筒靴,帘子虽然将床头遮了个严严实实,但床尾却露出一个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