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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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郦食其

    景娥怔怔的望着胡亥睁开眼睛放下竹埙,似乎意犹未尽。她体会到了曲中的那种依恋,那种不舍,显然,这个曲乐并未结束,但眼前的小郎君却已不想再继续吹下去了。而且,他的眼中似有一层朦胧升起。

    “郎君,”景娥轻轻地说:“此曲又为何名?郎君似乎并未奏完。”

    胡亥点点头:“这是一个悲苦的故事,两情相悦,却又两情难谐。我确实只奏了两部分,相悦和送别。我与你相悦,今日里还要暂别。我不希望后面的曲乐在我们之间上演。”

    景娥沉默了一会,然后摆弄了一下手中的玉笛:“郎君可会再来?景娥想习此曲,也想知道曲中的故事。”

    胡亥望着眼前的少女,忽然开颜一笑:“为何不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

    胡亥所引的两句楚辞,“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是说帝子湘妃降临到北沙洲,望而不见她使我愁。而“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则是说,我听到佳人召唤我,我就会驾车与她同往。

    两句均出自九歌《湘夫人》,而景曲的奚馆芳椒堂与酒肆百草庭之名,也都出自《湘夫人》,所以景娥应该非常熟悉这些楚辞。

    景娥听到这两句辞,本来已经恢复过来的面容上又染上了一抹嫣红。她低头一手握笛,一手摆弄着衣带,小声说了一句:“那景娥等着郎君再来。”

    说罢一礼就要转身离去。

    胡亥突然想到什么:“且慢。”

    他从景娥的背后转到了前面,挡住去路:“过几日,我和你去上林苑一游,如何?”

    景娥本来脑子还是有点乱乱的,但听到“上林苑”三个字,稍一迟疑就睁大了眼睛:“上林苑,那不是皇帝的禁苑吗?郎君如何能够入得其内?”

    胡亥自得的笑了笑:“你别忘了我的姊婿是谁啊,让郎中令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景娥张开的樱桃小口里可以塞进一个最大号的车厘子:“这可以吗?如果皇帝突然去了,我们都会被灭族的。”

    “不会。”胡亥信誓旦旦的样子,“自从皇帝停建了阿房的上林苑前殿后,那里就没人去。”

    他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告诉你吧,我听姊婿说,皇帝不喜欢打猎,上林苑又不建新宫了,所以皇帝没有兴趣去那里的。还有,我听说皇帝现在不敢离开咸阳宫。前数月皇帝在甘泉宫不知怎么突然认为会被当时的郎中令赵高架空幽禁,所以谁也没告诉就跑回了咸阳宫,然后就把赵高调出咸阳去任会稽郡守了。现在皇帝整天就在咸阳宫呆着,虽然也并不怎么理政,但也不离开朝堂中枢。”

    景娥很迟疑的用脚在地上无意识的画圈:“上林苑是皇苑,郎中令还不能一手遮天吧,如果有人传告到皇帝那里……”

    “放心吧,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到。”胡亥自信满满。废话,他再没自信这整个大秦就没人有这自信了。

    “皇帝不出咸阳宫,上林苑只有卫尉在外围巡守,我到时候把姊婿的车驾借来,卫尉不会拦截郎中令的车驾。上林苑本身的看守和杂役都是宦者内侍担当的,他们根本没机会去向皇帝传告。就算以后皇帝去的时候他们想要秘告,没有证据,他们不怕郎中令报复吗?”

    胡亥含情脉脉的看着景娥:“如果你担心自身,可以带几个门客一起去。”

    景娥脑中又是一阵混乱。少顷,她几乎无法察觉的点点头:“景娥不敢就这么答应郎君,等景娥禀知族父后再说,好吗?”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请求,像是怕触怒了胡亥。

    胡亥也知道单凭几句话就能顺利的拐带少女也不太可能,能有这个态度说明景娥自己已经答应了,但要看此间主人的意思,所以也没再强求。

    他默默的拉起景娥的一只手,举起来在唇边吻了一下,就让开了道路。景娥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低着头走到石桥上,然后站住回头看了一眼胡亥,就快步的从柴扉走出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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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亥带着甲卫原路返回郎中令府。半途听到后卫来报说似乎有人远远地在跟踪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就怕你不跟踪呢,有人跟踪,说明他要诱拐少女的想法,又多了一分成功的可能。

    原来,景娥离开胡亥回到景曲的大屋,把胡亥的“郎中令妻弟”身份和那天章台街桥杀人的事情说了,最后又扭扭捏捏地说到胡亥想要带她去上林苑游玩。景曲听前面的事情时一直都在点头,听到这里也给惊着了,连忙问景娥当时具体是怎么说的。

    听完景娥的描述,景曲稍作沉吟就把景硕叫来,让他去跟踪胡亥的车马。楚地多江河,少用车马,所以这些楚人练就了一身陆地上快速疾奔的本领,加之胡亥有意让人跟踪因此回返的速度很慢,所以景硕的跟踪非常顺利,直到远远地看到胡亥的车队没入了高大的燕宫宫墙中。

    确定了这个小郎确实是出自郎中令府,景曲在屋内慢慢地踱起步来。他已有耳闻说,秦帝在封闭宫室,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秦帝放弃享乐励精图治之举,还能够减少宫室开销,降低对百姓的盘剥。

    可从景娥口中得到的消息却是因为秦帝怕被架空,所以才赶走了两大近臣,而目前得到的各路消息,确实也看不出秦帝有什么励精图治的样子,只是换了一拨能干的臣子,所以发出了一些纠正过去问题的诏制,而秦帝依旧大撒手随你们怎么搞。

    当然,既然怕架空,也就会抓军队,秦帝近日来的几次离宫巡游,似乎都跟军队有关。如果军队得到秦帝的支持,对反秦大业还是一个大威胁。

    景曲叹了口气,世事永远在变化中,但只要秦帝不奋发,以始皇帝大权独揽的特性,现有的臣子们都是守成之人。从博士庚尹朝会时试探性上奏减租赋的结果看,秦帝并没有真正放弃自己的享乐,否则也不会把后来提议减租赋的奏章都烧掉。而且……

    秦帝据说纳妃了,这也许就会变成躺到女人肚皮上的另一种享乐。红颜祸水,没准这样会让秦帝更昏庸也未可知。

    至于那个任襄要带景娥去游上林苑一事,他心中倾向允准。

    在胡亥和景娥院中谈论曲乐的时候,景曲曾假作过路从柴扉前经过,向内看了一眼正对柴扉而坐的胡亥,感觉这个小郎确有贵家子弟的风度,如果他真的喜欢了景娥,从公子婴的秦国王族角度论,倒也不算辱没景家的门第。

    当然,景娥是族兄的女儿,他不能代替族兄做主嫁娶。在通常的情况下,一个女孩儿家如能嫁入咸阳高官门第,想必族兄也不会有太大反对。但在当前山东的情势下,族兄显然已准备有所举动,所以从为景氏家族考虑的角度上,则族兄可以肯定不会同意……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先让他们交往着吧,还可以从这个任襄口中印证很多秦廷的情况,反正昨日已经写信给族兄了,最后决断不是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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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亥真情泡妞的时刻,许久未表的叔孙通博士,奔驰一千五百里,历时十四日,终于赶到了陈留县附近。

    陈留附近的雍丘是他为胡亥游说策士的第一站,此地住着一个号为“高阳酒徒”的狂生,郦食其。

    十四日行一千五百里,日行百里以上,这放在普通道路上是一个累死人的速度。叔孙通并未打扮成普通士子隐秘出行,他所带甲士三十离开咸阳时都是一人双马,三乘舆车也都配有备马,公然就打出奉诏公干的官员旗帜,直接上了驰道飞奔。

    驰道是皇帝出巡、军队调动、邮驿传讯的专用道路,除此之外无人能走,道路保养也最好,所以日行百里下来,也还不算特别的辛劳。直到快到陈留时,他们才下了驰道换装为士子、家仆,转往雍丘方向。到了雍丘城外把已换装仆从的三十甲士留在乡亭驿内,只带了两个仆从进了城。

    叔孙通是个好游历的,被召入咸阳为待诏博士前,在山东各地都巡游过。他能向皇帝推荐的人,无论是匪还是士,都是有所接触、怀才不遇、又没有什么六国和大秦观念的人,基本都属于有奶便是娘,谁给他们出路他们就给谁卖命。

    纵观历史上楚汉相争之时,项羽和刘邦都属于楚人,但分别为他们效力的人中,各国都有。再前推至战国时期,各国士子也莫不是到处寻找出路,真正的乡土观念并不是很强。谁能让他们一舒心中抱负,他们就给谁卖命。

    几年前他游历至此,结识了郦食其。这位仁兄都快六十岁了,嗜酒如命,喝了酒就骂街。虽然只任了雍丘城内一个里巷的的闾门小吏,但在雍丘城还真没几个人敢去招惹他。皆因为他口才了得,荤素不忌,吵架你吵不过。他又有个孔武有力的兄弟,打架你仍然不是个儿。

    叔孙通这人,最善于结交三教九流各种层面的人物,郦食其和他相谈甚欢,两个人曾经连醉数日。

    叔孙通先找了一间客栈把车马安顿好,换了一身士子袍服,只带了两名扮作家仆的甲士,就大袖招招的向着郦食其当差的里巷走去。

    还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里闾内有人高歌,还有敲盆敲碗的动静,路边的店铺中人见怪不怪,都没任何特别反应。只有路上的行人中有个别的人在嘀咕:“这个狂徒又喝多了。”

    叔孙通闻听一笑,加快了脚步。

    走到一个里闾前,只见门内一侧铺着一张破席,破席之上坐着一个老头,面前放着一个酒坛和一个破陶碗。

    老头头发灰白,扎着一领看不出颜色的头巾,没有完全归拢到发髻中的散发扎里扎撒的呲楞着,脸倒是圆圆的,三角眼,大大的一个红鼻头,嘴上的胡子也是乱糟糟的,正在那里敲着酒坛子放歌。

    叔孙通快步走到老头面前,哈哈一笑,拱手一揖:“先生多年未见,还是如此狂放。”

    老头闻听有人说话,抬起布着血丝的眼睛望了望就耷拉了下去,然后猛然又抬起来,一下露出欣喜的表情,踉踉跄跄的爬起来,肃了肃那身斑斑点点的吏衣,也躬身一揖,然后拉着叔孙通的手大笑起来:“叔孙,是你?这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雍丘了?”

    “特来望兄耳。”叔孙通也拉着郦食其的手摇着。

    “快快请坐。”郦食其弯腰把酒碗酒坛扒拉到一边,两人相对坐下。

    叔孙通左右看看:“食其兄依旧是如此不羁。”

    郦食其大力的拍了叔孙通的臂膀一下:“就你会说话,老朽依旧穷困而已。听说你被秦帝诏入咸阳为博士了,怎么能到老朽的寒门一游?是被秦帝赶出咸阳,还是自己逃出来了?”

    叔孙通笑而不答,指指陶碗:“兄不会穷到只剩一个碗了吧。”

    郦食其一拍额头,站起来走到身后的小屋内,又拿出一个陶碗,在门外的水瓮中舀了点儿水冲洗了一下,回到席上抱起酒坛注了两碗酒,自己举起一碗:“为老友前来,干。”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叔孙通也端起酒碗干了,碗口朝下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又大笑起来。

    叔孙通抱起酒坛又给两个碗注满酒,端起来饮了一口:“食其兄这数载过得如何?”

    “嗨,老朽已进甲子之年了还能怎样,就是这么混岁月了。”郦食其喝了一口酒,“我要是混的很如意,也不会在此醉酒放歌了。”

    “想当年,食其兄虽然非大富之人,倒也温饱。秦灭魏,兄受无妄之灾,乃至破败如斯。”叔孙通低头饮酒,眼中闪烁了几下,“目下山东不稳,某经过的地方,民心思变。也许兄的机缘就快到了。”

    郦食其没有听出叔孙通话中的试探之意,大大咧咧的说:“当年,魏攻赵、魏攻韩,赵攻魏、赵攻燕,赵魏韩燕又一起攻秦……最后秦灭韩、灭魏、灭赵、灭掉六国,这其中哪有是非?大争之世,强者为王罢了。”

    “秦得统天下后,十年再无兵争,庶民可以安居,不虑兵戈再临。只是大秦强推严苛秦律,而且建宫建陵建驰道建长城,北驱胡南征蛮,徭役太重了,才有暴秦之名而使民心不稳。”

    郦老头自己灌了自己一碗酒:“二世得位,比始皇帝徭役犹胜,加征徭役扩修阿房宫和始皇帝陵,以致乡间田亩将无人耕种,民生艰难啊。若民可得活,老朽机缘不机缘的,又有何妨?我这年岁,还有几日光景?不过前数日传秦帝已罢徭役,各地役夫正在遣归。你出咸阳前可曾闻听到此类消息?”

    “确有其事,”叔孙通放下酒碗,捋了捋胡须,“宫与陵共用七十万徭役,其中二十多万为役夫,其余为刑徒。现二十多万役夫正在向三川郡汇集,然后由各郡领回。我从咸阳来,途经三川时遇到三百里邮驿使东行,正在把要各郡去接回役夫的丞相府令向各郡传达。”

    郦食其又喝了一口酒:“如此甚好。只是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现在的山东,就老朽所知,危如累卵,一碰就倒。”

    他看着叔孙通:“喂,你这家伙,说来说去的,尚未说你是贬出来的,还是逃出来的?”

    叔孙通依然不答:“食其兄还要当值多久?通此来,可是欲与兄谋一宿醉的。”

    郦食其闻听面上一喜:“好啊,今日你我一醉方休。老朽值守的时辰马上就到了,你且稍坐,我去把接替当值的竖子给揪来。”

    说着站起身,也不等叔孙通回答,就大步向里巷内走去。

    叔孙通看着郦食其的背影摇摇头,端起酒碗慢慢地品着。这等粗制的劣酒带有很浓的刺鼻酸气,不过对于他这样四处经历过的人来说,倒也并不是什么难咽的苦水。

    从刚才试探的结果看,这位老兄似乎对秦灭魏让自己陷于贫苦并没有太多怨念,只是对徭役和秦律颇有意见,这实在太正常。现在在山东,随便伸手抓住一个人,恐怕都会抱怨秦律和徭役。

    半碗酒没饮完,就见郦食其蹬蹬的从里巷内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打着哈欠边走边说:“你老也心急,这还有半个多时辰呢,也不让我多睡片刻。”

    郦食其大声回应着:“都跟你说了几遍了,老朽多年好友来此相会,你少睡一会死不了。”

    叔孙通见状连忙站了起来,向来人拱了拱手:“呵呵,鄙人会友,倒是影响尊驾休憩,抱歉抱歉。”

    那人倒也不矫情,回了个礼:“应该的应该的,我不过是与郦老相熟,随意抱怨两句,不妨事的。”

    郦食其拎起酒坛晃了晃:“别抱怨了,这里还有半坛酒,老朽送你了。”

    那人使劲摆手:“某可没有你老的颜面,当值饮酒,不够那些县里的皂隶找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