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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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陆贾的心思

    “当然要见。”胡亥抬头看着殿顶,似乎有点什么想法还没完全成型:“见,一定要见,不过此二人如何相待,却有所不同。嗯……”

    “这样,明日巳时你带他们入宫,今日就先安顿在你府上,一切明天见了再说吧。”胡亥似乎下定了决心。

    “嗨。如此臣先告退。”

    秦二世元年七月七日,巳时,阳城。

    一群人乱哄哄的站在一个空场内,相互之间打招呼的,攀谈的,相互看不顺眼似乎马上就要大打出手的,把空场弄得像个市集。

    这里是县府的小校场,集中在这里的人,除了陈胜带的十六人,还有其他亭乡的三十来人,包括县城内的一些闲民。互相不顺眼的是县里两帮经常争地盘的狐鼠,平时就打打闹闹的,此时在校场相遇,几句话就又快打起来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陈胜从旁边走到了对峙的两帮人中间:“我说兄弟们,你们这是干啥?先停手停手。”

    “他们叫阵。”左边一帮人的带头者喊道:“他们对西南市井附近市商最近愿意由我们来保护不服,说我们抢了他们的地井。他们收的财帛太多,店铺承受不了转向我们要求保护,这也算抢?”

    “胡说!”右边那帮人的头领大喝:“明明是你们暗中做手脚,许喏减少保护用度,就为了去戍边前最后敛一把财,瞒哄店家。现在你们全伙征发戍边一拍屁股拿了钱走人,谁还保护他们?最后还不是骗财?我们是得了店铺的委派,要你们把钱帛吐出来。”

    “收进袋的钱,吃到肚里去了,怎么吐?要不,我等翻肠倒胃给你们吐出来?”左帮带头的伸手就假作要扣嗓子眼,其他左帮之人哄堂大笑。右帮之人大怒,立即就要前冲。

    陈胜一招手,他那一亭的十几个人立即插了进来,把两边人隔开。陈胜高举双手转着圈子:“各位,各位,都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他一连喊了三遍,两帮人才慢慢消停下来。

    “各位,”陈胜先对右边帮的人打了个拱手:“都在一个城里,他们不管如何说,全伙都给征发了,所以以后城中的地盘,都是你们还留下的兄伙的。大家这一去戍边就是一年,你们和他们都不容易,这都是拜该死的暴秦所赐。”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还四下看了看有没有官吏过来:“大家都让一步,给某个面子,好不好?”

    他又向左边帮的人拱了拱手:“你们啊……这样,咱们今天汇集,明天才向郡治出发。我看看一会来招呼咱们的县吏是谁,好不好说话。如果可以,一会由你们出钱,买几坛酒请他们来饮,也算赔个小罪,如何?”

    那两帮人都不算多,每帮大约六、七人,一是陈胜一向在城里和他们相处的还不错,二是现在陈胜这一亭的人是校场上各伙人中最多的,所以两帮人各自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就都向陈胜拱手:“看在陈兄的面子上,就按陈兄的意思办。”

    陈胜笑了,一手拉过一边的两个带头者:“谢了两位给胜薄面,那就击掌。”

    两人虽然面色还是不太好看,但也相互击了一掌。

    陈胜揽住两人的脖颈:“我说二位兄弟,你们抬头看看,咱们县这些人,差不多有四十多个,要按军旅,接近一屯。你们在县内是对手,一旦戍边出了县,咱们都要维护咱们这一屯的名声不是?虽然咱们是戍边民夫,遇到战阵的机会不多,但一旦遇上,你说你们两伙兄弟还会有可能背靠背的杀敌保命。所以啊,两位,别为县里这点儿事儿别扭啦,至少这一年的时间里,大家都是生死弟兄。”

    他最后两句的声音很大,并抬头看着校场内的其他人,显然有说给所有人听的意思。

    “啪啪啪啪”,校场外有人拊掌:“胜小兄,说的好。”

    陈胜转头一看:“文公,你怎么来了?”

    周文冲着陈胜点点头,然后走上了校场的小木台,两名差役跟在他后面。周文在木台上站定,一个差役喊道:“戍役集中,都转过来,十人一排,面向令史,站好。”

    底下人参差不齐的列队,各亭的人自己站成一排,也不管够不够十人。差役一见就提着鞭子要去整队,被周文用眼神制止了。他抬手对陈胜做了个邀请上台的手势,陈胜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大步的走上台去。

    周文笑了笑,对台下的人指了指陈胜:“此为陈胜,你们有很多人认识,也有人可能不认识。不过没关系,现在大家就都认识了。某代县府宣布,此番戍边,本县组一屯,屯长县里指定由陈胜担当。”

    胡武和朱防立即举手大喊:“支持,支持。”

    其他各亭的人开始嗡嗡起来,刚才差点打架的两帮人互相对视一眼,也都举手表示支持。

    陈胜带来的人和城内两帮的人加一起有将近三十人,其他各亭的人单独只看本亭,显然差得太远,嗡嗡声马上就停息了。

    陈胜举起手:“既然县里让胜来带领大家,大家都是一屯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分乡亭,由此起一年,祸福与共。现在胜就给大家分一下伍什,大家不要再有乡亭、帮伙的观念,各乡亭、帮伙,可推举一人为什长、伍长,然后其他人打散编伍,相互熟悉,相互帮扶,尔等以为如何?”

    胡武和朱防又大声鼓噪着表示支持。

    周文摸着胡须看陈胜划分什伍,这家伙不愧是县里闲民都敬佩的人,这点儿小事做的很熨贴,同时把自己亭的人插进了每一伍中,不能说各伍都能控制,但至少能通消息到陈胜耳中。

    折腾了一阵,这回大家都能比较整齐的站成了五排,一共四十八人。周文很满意的看着陈胜:“今日县里已经安排了营屋,明日前往郡治,我带你们前去。现在都去房中放下行囊,可自便,到晚食再集中。”

    陈胜把周文的话复述给大家听了,就在差役的带领下前往临时住宿的营房。

    陈胜走在后面,拉着周文:“文公,怎么会要你带我们去郡治?”

    “秦廷发文,要各郡在治所筑城,以防民乱占据郡治。筑城的人手,一方面就在陈县城内征集一部分,另一方面则是关中发还的徭役,择自愿者留一部分。秦廷准各郡提供高于常规徭役五成的饮食粮粟,所以倒是有人愿意参与筑城。郡府在各县都调吏目,帮助协调郡府的诸多事宜,待筑城完毕后再回各县。”

    周文边走边说:“我就是被征到郡府帮忙的,所以明天和你们一起走。”

    陈胜在怀中摸了摸:“那咱们去喝酒。”

    周文拍了拍陈胜伸在怀里的手:“喝酒可以,不过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吧,某请你,把那两位也叫上。”他指的是陈胜的常年跟班胡武和朱防。

    陈胜想了想,从怀中抽出的手摊开,手掌中有一摞穿起的十几个钱:“要不,把我的钱也加上,叫上所有的什长一起。”

    周文赞赏的看着陈胜:“涉想的周到。我的钱应该够五七人小酌,小兄的钱还是留着,不够再说。”

    陈胜也不啰嗦,点头同意,叫过朱防,让他逐个悄悄告知每名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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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在巳时,咸阳宫。

    一辆驷马安车在两队骑郎的拱卫下,由宫外向宫门中速驰来,车上挂着代表皇帝的黑龙大旗,在风中呼呼飘动。宫门守卫全都肃立敬礼,毫无阻拦之意,看着车马进入宫内,直直的向着大殿台前驶去,在此同时,殿台之上,六只巨大的号角齐鸣,在欢迎贵客的到来。

    安车上,正中坐着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郎中令公子婴反而坐到了老者身侧。老者的另一侧则是三绺黑须飘扬的陆贾。不用问,中间的老者就是始皇帝“与语三日三夜,赐金璧数万”的安期生。

    从郎中令府出来时,见到驷马御车候于门前、公子婴盛邀其坐于中位时,安期生就觉得此行不虚了,如果是过去的二世皇帝,恐怕连他是谁未必知道,更不会用这种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四匹马拉的车来迎候。

    不过他内心中还是有一丝疑虑,会不会是这位小皇帝也如同他老爹一般只是想获得长生之术呢?所以他力辞乘坐御车,更是坚决不坐主位。公子婴一脸无奈的劝说道:“仙翁辞车不乘,婴则违诏有大罪,还望仙翁多体谅婴的处境。”

    看着府门两侧马上面无表情的郎中军骑郎,安期生也不好太过推辞了。

    陆贾的感受则又有不同。昨日安期生带他来到郎中令府时,公子婴热情的表现就让他颇有好感。晚上安排住处、设小宴款待,都充分表明了秦廷对他俩的重视。

    开始他还认为是沾了安期生的光,毕竟老头是始皇帝接见过的。但在和公子婴的闲谈之中他听到,皇帝对他也非常重视,曾下诏在山东寻访的几名贤士中就有他的名字。现在皇帝又摆出了这么个阵仗,虽然主要是对安期生的礼遇(他自认没有安期生的面子那么大),但对贤者的礼遇规格如此之高,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御车来到殿前停稳,公子婴先跳下车,接着就伸手去扶安期生。安期生笑笑谢绝了,步履稳健的踩着车踏下车,陆贾也跟着下车。

    大殿台阶一直到殿门,排布着两排郎中军郎,身着皮甲,腰悬宝剑,见到几人拾阶而上,一齐行军礼致敬。

    一上殿台,号角再次齐鸣,殿门轰然大开,远远望去,丹陛之上灯火辉煌,一个穿皇袍的小人儿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公子婴在前引路,先进入殿中,但并没有直趋丹陛,而是向前几步后就站立回身。安期生和陆贾则按秦法,入殿后即止步,刚要行跪拜礼,殿门侧的一个内侍近前一步笑眯眯的抬手阻止:“陛下诏,两位贤者无需拜礼,请至陛前说话。”

    公子婴也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两位陛前揖礼即可。”然后率先向丹陛走去。

    安期生和陆贾对望一眼,跟着公子婴来到丹陛下行揖礼。

    “二位贤者,免礼。”一个公鸭嗓的声音很温和的说道。

    两人直起身抬头,看到御案之后的小皇帝正面含笑容望着他俩。再一转头,发现殿内除了皇帝和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人正笑吟吟的望着他俩。皇帝在上面开口为他们介绍:“给两位贤者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很推崇的贤者,朕新拜的客卿,陈平。”

    陈平恭敬地对安期生施礼:“平见过仙翁,相别有日,竟然在此又睹仙翁风采,实出意料。”

    又对陆贾拱手言道:“闻陆贾先生之名久矣,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安期生一见陈平就笑了:“先生原来已经来此,老朽本还欲向陛下举荐先生。”

    陈平又拱拱手:“多谢仙翁抬爱。至于平至此,乃被陛下押解而来。”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胡亥,两人对视一笑。胡亥开言道:“几位贤士都坐吧,皇兄也坐。”

    陆贾坐下,开始仔细的打量起皇帝。小皇帝满面春风,目光中毫无暴戾之色,温和而又自信的坐在那里,有几分懒散,有几分睿智,还有君王自然而然的气场。

    皇帝的这第一印象,又在陆贾心中加了分。

    在芒砀山,他被刘季的叫花子土匪截住。听他自报名号后,领头那个四十岁左右的首领立即满脸笑容的施礼,表示不知贤士在此,唐突了。然后他便被引到了土匪窝,一个非常简陋的窝棚群落。刘季连连道歉,说因为担心官兵来剿,所以不敢设置太正规的住所。然后让其他土匪去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拿来招待贵客。

    他看的出,刘季并不是惺惺作态,他们这些土匪实在混的很惨。不过他也看出了另外一点,就是这个刘季对其他人并不颐指气使,而是用重视每一个人的态度和手下说话,那些人对刘季则非常尊敬,虽然有几位和刘季说话很随便,但也是当作大兄看待的那种亲近。

    刘季留陆贾住了一宿,把他自己住的窝棚让给陆贾,自己准备去和其他兄弟挤一晚,被陆贾拒绝了,于是两人共处一个窝棚内。那时候虽然刚刚入春,但林子里的蚊虫已经开始肆虐。刘季的人太少,放哨的人手都不足,连点燃烟雾驱蚊都怕暴露,所以蚊虫搅扰得陆贾也睡不着,就一直与刘季在闲聊。

    聊天中刘季毫不隐晦的说了自己的情况,不是什么富贵之人,做官只是个小小的亭长等。可陆贾发现,虽然刘季出身不高,含有强烈的闲民痞性,但却很能笼络人心,对人评价很准确。就以他自己而论,刘季直截了当的就说他善于雄辩,心思诡橘,做事细致而考虑周到,并且善于另辟蹊径,是一个很好的策士,对于陆贾所言的“行仁义、法先圣”和“无为而治、不废有为”等想法都非常赞赏。

    刘季力邀他在自己能够走出芒砀山时来帮自己一把,至于现在,“季不能使先生也如此藏于山中受苦。”刘季自嘲的笑笑。

    经此一晚相互了解,陆贾认为刘季此人虽非六国旧族,但志向高远,未必没有争天下之心,而且他对现在身边这些人的介绍,还有他一直感激的那两位在努力接济他的沛县朋友萧何和曹参,以及其他沛县的那些友人,已经构成了一个文武全面的小班子,即使不得天下,也可为一国诸侯。

    在陆贾看来,刘季缺乏的是一个契机,所以只能暂时蛰伏。但当下山东的局势已如堆好了的干柴,一点火种就会立即燃烧,那时候就是刘季走出芒砀,一展雄图的时候。像刘季这种有志向、能纳人言、能聚拢才智之士为己所用的人,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必定能博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所以他虽然并没有明确答应以后会在合适的时机投奔相助,但在内心中已经把刘季作为第一位的明主候选人。刘季请他在游历中多多关注各地状况,并看一看大秦的军政状况,也使他对刘季以当前窘状却眼望长远非常钦佩,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安期生在灞上一语中的的指出了他与刘季的往来关系,并说在一个月前,他可能是对的,但在现在,他就是错的了。

    陆贾本身对黄老学说就很看重,安期生又是黄老学派当下的代表人物,所以虽然安期生的“望气”之法事涉玄幻,可除非他相信这个老翁跟在他身后看到了他与刘季的交往,否则他只能相信安期生确有对过去未来的感知能力,所以他心中无法不开始有所动摇。

    为士者,所求为仕,为仕则可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此生不虚度也。刘季只是具备了参与天下纷争的能力,可现在上面这个小童子,却是当前这个天下的主宰,哪怕他已经可能在逐步的丢掉自己的天下。

    现在自己需要证明的,就是这个小皇帝并不会真的丢掉天下,就像安期生所预言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