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相(一)
L市的三日之旅结束了,告别李子笑后,我开着那辆面包车与柯路仕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看柯路仕的反应,我猜测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不过,我还是有几个问题。
第一,为何柯路仕会知道在L市会有成旭的线索?毕竟这既不是我们原本Q市所管辖的区域,也不是一年前成旭最终失踪的K市,换句话说,L市可以说与成旭八竿子打不到一着,而柯路仕却偏偏知道这里有成旭的线索,这究竟从何谈起?
第二,为何柯路仕就一定能确定成旭在一年前青柳山巴士惨案中的那辆巴士上?——关于那场巴士惨案,我们得知的途径也仅仅是因为与李子笑的偶遇,假使在我们没有遇到李子笑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否能得知成旭丧命于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中呢?——如果是按照一年前成旭失踪的时间,通过比对时间来看似乎确实比较合理,可毕竟没有见过现场,谁又能确定呢?而且从柯路仕的角度来看,他甚至都不知道成旭的长相吧……如果只是凭借任格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来辨认的话是不可能的。
第三,如果成旭早已在一年前的巴士惨案中去世的话,那么按照李智的推理,董泽福案中这个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就不复存在了——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是从一开始诱导被害人到达现场,还是后续配合杨虎完成石亭密室的“主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凶案的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第四,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既然李智的推理,从根本上就误入歧途了的话,那么又该如何解释这份“合理性”?——从目前已有的线索来看,董泽福身边没有一个人有动机杀害他,那个最想杀害他的人早已死在了一年前的那辆巴士上,那么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唯一一个可以算得上是合理动机的,就只有可能为父报仇的杨虎了,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是如何诱导被害人,如何完成密室的呢?
石亭里的凄惨尸体、消失的断足、十九年前的少年杀人案、借刀杀人的阴谋、突然消失的“凶手”以及巴士惨案中消逝的鬼魂和那墓地里无名的墓碑……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谜团需要去解决了。
接下来,只要到达咖啡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小吃街上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街道上人流如梭,熙熙攘攘,有的人在摊位前排队等待,有的人手里提着热气腾腾的美食。
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闪烁,为这个小吃街增添了一份现代都市的气息。
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肚子发出了一阵抗议的声音,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抗拒这些美食的诱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穿过马路,加入到这个美食的世界中去,满足我饥肠辘辘的胃口。
可现在,柯路仕正端着两杯咖啡向我走来。
是时候揭晓一切了。
我把笔记本电脑上的有关一年前青柳山巴士惨案的卷宗——负责L市青柳山区域刑警协助提供的资料——给柯路仕查看。
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是无法理解。
死者之中的确有成旭。
惊讶之余,柯路仕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点点头,随后轻轻地喝了一口咖啡,仿佛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那么接下来的推理就顺理成章了。
“你怎么会知道L市会有成旭的线索?还能确定他与那场巴士惨案有关……如果只是从时间上来说的话,未免有些太牵强了……”我疑惑地问道。
柯路仕从工作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
“这是一年前的早间新闻报纸。”柯路仕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叠报纸展开,同时指了指报纸上的某个地方。
我顺着柯路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条新闻报道:
“公交车失控!滚落下山崖,多人受伤”
在今日清晨,一辆由K市前往Q市的长途公交车在青柳山路段山区道路上失控,疾驰而下,最终滚落至山崖底部,造成多人重伤。
事故发生在当地时间早上7点左右,地点位于山区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据目击者描述,公交车在行驶过程中突然失控,司机尝试刹车无效,车辆迅速加速并冲出道路,随后从山崖边缘滚落。
救援人员迅速赶到事故现场展开救援工作。目前已确认,事故造成公交车上有二十多名乘客重伤,其中数名已确认死亡。伤者被紧急送往附近医院接受治疗,医护人员正在全力救治伤员。
警方表示,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之中,初步怀疑可能是由于车辆技术问题或驾驶员操作失误所致。同时,警方呼吁驾驶员和乘客在行驶过程中加强安全意识,确保乘车安全。
此次公交车滚落事故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有关部门已展开全面调查,并将尽快公布调查结果。同时,当地政府和交通部门也将加强对山区道路的安全管理,以避免类似事故再次发生。
柯路仕又掏出一个报纸,报纸的日期是在第一张报纸的第二天发布的,柯路仕指出其中的一个地方。
那是一条认尸公告:
尊敬的市民:
我们深感痛惜地通知您,于昨日在青柳山山区路段长途客车公共事故中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为了尽快确认身份,我们发出这份认尸公告,请有相关线索的人或了解此事的公民尽快与当地警方联系。
死者为一名男性,年龄大概在35岁到40岁,身穿蓝色条纹衬衫,水洗牛仔裤,一个麻布斜挎包,右手小臂上有一道伤疤,左下颌有一块黑痣。
如您有任何信息或发现有关此尸体的线索,请立即与青柳山派出所的程龙皓警官联系。我们希望通过您的协助,能够尽早确认死者身份,以便通知其家属。
请大家共同努力,提供任何可能的信息,帮助警方顺利完成身份确认工作。对于提供关键信息的市民,我们将保密您的个人信息。
再次感谢您的合作。
——————————青柳山警察局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我疑惑道。
“无意间看到的。”柯路仕回答道。
绝对是谎言,算了,没必要纠结这个。
“所以你是通过它来确定那之后的调查方向的吗?”
“也不能说是确定,那个,怎么说呢,就是直觉呗。”柯路仕如此说道。
“啊?你以为这是侦探小说吗?这里不是莫格街。”
“我认为通过新闻来联系案件是一种明智的行为。”柯路仕光速接了我的梗。
“总之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调查这起巴士惨案,对吗?”
“是,我本打算到事故现场调查一番的,没想到遇到了意外的变故。”
“你是指与李子笑夫妇的偶遇吗?该说我们的运气好呢,还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接拜访当年的五位幸存者呢?这更有效率吧。”
“比起‘当事人叙述’这种暧昧的东西,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后不还是决定拜访当事人了嘛,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张照片。”柯路仕语气坚定。
我顿时明白了,区别于“当事人叙述”的那张照片是实实在在的证据,所以柯路仕才决定通过那张照片来一一拜访当年的幸存者,目的是通过照片来分析每个人的性格,来找到成旭可能乘坐那辆车的可能,可这终归到底只是猜测,如果没能达到预期中的效果,柯路仕也许真的会跑到现场调查吧。
不对,柯路仕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是在看完照片的那一刻就说他已经找到成旭了吧。
“可是你为什么只是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就确定了成旭一定就在这车厢之中呢?不可能是辨认出来的吧……”我向柯路仕问道。
“是通过惯用手。”
“惯用手?”
柯路仕把那张我和李智在董泽福房间里发现的那张照片的复印件掏了出来——那是我之前带给他的。
柯路仕把那张照片递给我观察。
“看出来了吗?”柯路仕问道。
照片中的男孩正用削皮刀剥一个苹果,旁边是一脸慈祥的老人,病床上是窗外投射进来的两道光线,除此以外就是病房里正常的一些东西。
“看出什么?”我疑惑道。
“手啊,你看他的手。”柯路仕指了指那个男孩,也就是少年时的成旭。
左手,男孩正用左手削着苹果。
“你的意思是想说成旭是个左撇子?”
“没错。”
“可是仅仅是一张这样的照片,似乎有些太过牵强了吧。”
“也许是吧,如果联系当年他在左臂受伤的情况下,杀害杨万接连失误的事实……”
啊,我突然理解了什么。
“虽然说并不是很确定,但他确实有很大可能是个左撇子。可是接下来你又是如何根据这个判断那张车厢照片里有成旭的呢?”
我把那张车厢照片拿出来,上面明显可以看出使用左手的只有李子笑一个人,随后我指了指李子笑,表示疑惑。
“那盘小酥肉好吃吗?”柯路仕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我有些不知所措,“好……好吃,怎么了吗?”
“你真是个好人,自己觉得好吃还分享给了李子笑。”
“啊,哈哈哈哈。”我头一次听到柯路仕夸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你还没想起来吗?”
“啊?”
“李子笑用右手夹了那盘小酥肉啊。”
我明白过来,可这代表什么呢?
“下意识的行为,往往无法隐藏一些信息,而李子笑本应是个右撇子,却在车上别扭地使用了左手。”柯路仕分析道,“除此以外,坐在车厢后面的李小牧把手抱在胸前的动作是左手压着右手的,按理说,一个右撇子抱胸的这个动作应该是右手搭在左手的上面,这个动作也十分的别扭……”
“可李小牧如果是左撇子呢?”
“还记得当时在奶茶店里,她捡起那只笔用的手吗?”
右手。我想起来了,原来当时是柯路仕故意的。
“所以李小牧是右撇子。可是这能代表什么呢?”
“比起这个,你还记得我比较在意他们所有人的一个问题吗?”
“是‘车厢座位的左右’,对吗?”
“没错,那么根据他们所有人所描述的位置,我们可以大致画上这样一幅图(p1)。”说完,柯路仕拿起笔就开始画了起来。
“好了。”柯路仕把刚刚画好的画(p1)递给我,我把备忘录里五位幸存者所说的话整理成信息并一一对应画中的位置,确认图片(p1)没有问题。
“确实是这样,这说明了什么呢?”我疑惑地问道。
空气瞬间安静,柯路仕缓缓地开口:
“照片和图片(p1)对不上。”
什么?我连忙把照片和这张图(p1)放在一起,又把备忘录里每个人提供的位置一一对应,却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哪里有问题?”
柯路仕指了指图(p1)上的两条虚线说道:“这是按照照片里任格的拍摄视角可以观察到的车厢内的范围,”柯路仕移动手指,划到写着“牧”字的位置,“这里是看不到的吧。”
我猛然想起之前李小牧说她在照片里看到了自己,可根据她所说的位置,这里却根本看不见她,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我的心头油然而生。
“按照李小牧的记忆,她旁边坐着的应该是程申,而她提供的位置和程申提供的位置并不矛盾,可是照片里显示的却是两人截然相反的位置,难道两个人都记错了位置吗?”柯路仕的手指在图片(p1)上写着“牧”和“申”的位置上来回跳动。
“这……”
柯路仕又在图(p1)的下方写下几行字:
任格:第一排左侧靠外。拍摄者。正确。
李子笑:第二排右侧靠外。照片可见。正确。
李小牧:最后一排左侧靠外。照片可见。正确。
孙子铭:中间某排右侧靠内。照片不可见。正确。
程申:最后一排右侧靠外。照片不可见。正确。
“证言全对的情况下,图片和照片对不上,这说明了什么呢。”柯路仕把问题丢给我。
“难道是,他们有人记错了。”我回答道。
“可是根据照片来看,除了李子笑夫妇的位置没错,其余的人的位置全部都错了,除非是事先约定好一起这样说,否则根本不可能三个人同时记错自己的位置吧。”
“是……确实这样的。”
柯路仕点点头,“你还记得当时我问李子笑夫妇的位置时,他俩的反应吗。”柯路仕问道。
“李子笑和任格同时说了‘左边’,后来李子笑又改口为‘右边’。”
“没错。照片里两人的相对位置是在不同侧,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当他们俩同时说了同一侧时,才会觉得是自己记错而改口,而改口的原因不止是相对位置这一个条件,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那张照片。”
柯路仕翻找出那张车厢照片,然后把手机举起来,让屏幕中的那张照片对着我。
“这样看是不是李子笑说的右边确实是正确的。”柯路仕问道。
我认真地观察那张照片并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没错。”
柯路仕把手机放下,“你发现了吗。不管是之前的证言,还是后来关于李子笑的正确位置,我们似乎都太过依赖于这张照片了。”
“难道不能依赖吗?说话人的记忆可能出现偏差,可是照片是实打实的客观物证啊,这总不能出错吧,你之前也明明说过‘当事人叙述’这种东西的实质是暧昧的东西,怎么这会又开始怀疑起相比于‘当事人叙述’更加让人信服的客观事实了呢。”
“因为事实有时也会说谎啊。”柯路仕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
之后柯路仕把刚刚画的图(p1)翻过来,把纸对准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你看。”
我透过纸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纸张前面柯路仕画的图(p1)的线条轮廓,实线还好,虚线就一点也看不清了。
柯路仕把纸放下来,随后开口道:“看见了什么?”
“模糊的线条。”我如实地回答。
柯路仕在纸的背面画上了两条虚线,又把纸举起来对准吊灯,“现在呢。”
我仍然不懂柯路仕想让我看什么,我只能尽力地从那模糊的线条中看出一些什么,直到一些影影绰绰的线条组合在一起,我顿时恍然大悟。
“是、是镜像!”我几乎叫出来。
柯路仕把纸放下,一脸满足地微笑着,“没错,这就是一张镜像过来的照片。”柯路仕终于公布了正确答案。
随后柯路仕完整地画下了那张镜像过来的图(p2)。
“我们把照片的视角定下来,然后再把不对的人的位置替换过来,就可以得到这张图(p3)。”柯路仕在纸上迅速画下替换了位置的图(p3)。
“可是还没有结束,别忘了一开始我们是把整张照片镜像过来后又改了原来的位置让空间上的座位看起来合理,最后我们还是要把调整过位置后的图(p4)给镜像过来让视角问题也合理,于是就变成这张图(p5)。”柯路仕边说边在纸上改画。
“竟然是这样啊!”我佩服道。
“所以你再观察一下李子笑的手。”
我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对比图(p5)和车厢照片,条件一是李子笑坐在左侧,条件二是李子笑用外侧的手打电话。
“右手。”我恍然大悟。
“没错,李子笑就是一个右撇子。”柯路仕附和道。
“可是,这和确定成旭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吗?”我又疑惑道。
“那你试着找一找照片里看起来使用‘右手’的人呢。”
我在照片里上下摸索着,目光突然被李小牧旁边那个正用右手拧开瓶盖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他。”我指着那个男人。
柯路仕点点头,“既然照片里用‘左手’打电话的李子笑,真实情况是在用右手打电话,那么照片里用‘右手’的人的真实情况是……”柯路仕没有说下去,似乎在诱导我说出那两个字。
左手。不言而喻。
而成旭也是个左撇子。
似乎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了。
可是,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劲,终于,我发现了心中的那个疑问。
“可是,成旭真的是左撇子吗?我们推测他是左撇子也是因为一张照片吧,万一那张照片也是镜像的呢?”我问道。
“是这样的道理,我虽然不能确定成旭就一定是左撇子,但至少那张照片不可能是镜像的,我们之所以根据车厢里每个人的举动判断照片的镜像与否,是因为车厢内缺少参照物的原因,而病房里的仪器上会有一些汉字、字母或者数字,只需要留意一下就能马上判断这照片是否为镜像的,但公交车上唯一可以作为参照物的东西也只有每个人的衣服、裤子、行李以及一些特殊的物品,而这些东西往往对左右的概念十分模糊,就比如一些特意设计印花镜像字母的T恤和左右对称的杯子,所以这些并不能作为判断镜像的绝对根据来帮助我们。”柯路仕解释道。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管是无人认领的尸体,还是百里挑一的左撇子亦或是在一年前人间蒸发的时间,这种种的要素或者说是巧合,它们最终组合在一起就是整个大事件的真实面貌,而这在你没有调出巴士惨案卷宗之前,一切的一切也仅仅只是一个猜测,终于知道了结果的我也确实松了一口气呢。”柯路仕喝了一口咖啡,表情舒缓。
“所以那时你才说‘只能是他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吧。”我问道。
柯路仕默默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要处理所有事情的起源了。”我宣布道。
柯路仕把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气氛一下子冷静下去,柯路仕把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两眼微微合上。
我明白,那是柯路仕是在整理线索。
终于,一分钟过后柯路仕睁开眼睛。
“那么,”我把备忘录重新翻了一页,两眼紧紧盯着柯路仕拿起咖啡的手指,“杀害董泽福的凶手到底是谁?”我终于问了出来。
柯路仕把已经变得有些微凉的咖啡放下,又重新开口道。
而我屏气敛息,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柯路仕接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