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七魄入红尘
凯江河畔,敬亭山,巍峨雄奇,郁郁葱葱,望北是连绵不绝群山,南面为滔滔不绝凯江。
敬亭中断凯江开,怒涛东流至此回。从此,水化恶为善,孕万物而不争。
敬亭山脚至半山腰,一路尸横血海,腥臭难闻,有人形的尸骸,也有兽形的筋骨,更多的已是不成形状的肉泥,腐朽的皮毛蛆蝇萦绕,新鲜的剐肉遍地流淌。
褐黑岩石上,架着口大铁锅,下面火舌飞舞,火苗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吞噬着炙热的铁锅。
铁锅旁边,站着一位赤脚野道人,他裸着臂膀,随意披着一件深灰道袍,披头散发,未束道髻,袒胸露乳模样着实不修边幅。
此刻,他正哼着曲儿,围着铁锅,跳起舞来。
“西边的月儿圆又圆哟,喜春妹儿含羞来,纤纤金莲半露魅,吹弹可破凝脂味,玉臂扶照春如意,细腰摇曳娇无力,情真意切喊着一声好哥哥哩!怎让我不心动?”
野道人双目闪过一抹精光,唉声叹气了两下,又露出悲悯模样,深吸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向着四周吹去,这一口气把四周的尸山血海如炊烟般被吹散,像是此前许久的搏杀从来没有发生,一切化为乌有,只留青山依旧。
随后瘫坐在一旁大石上,又变成了一副嬉笑模样,手在大腿上拍着节奏,继续笑唱着:“妹儿妹儿你快快走,憨货们性凉不通情,智残心坚嘛稳如狗,任你娇柔魅惑如天仙,只当你红粉骷髅似牲畜,嘿嘿!一棍!两棍!三棍!把你杖成坨坨肉哟”
“安得楼阁千万间,大庇天下佳人俱欢颜……我心有余力且足哟,奈何他们都不准我下山!”
……
“欲道人,别唱了,再唱我要吐了!”道人再度站起,在大铁锅边胡乱蹦跳了两下,急躁地抓耳挠腮,变了恼怒神色,尖细着语气叫嚣。
不多会儿又变得狰狞自语,好似对自己不甚满意,双手重重拍了拍脑袋。
大火熊熊,铁锅里烹着拳头大小的肉骨头,在沸腾中起伏翻滚,不断冒着油珠,那骨头洁白如玉,肉色看着鲜美可口,几个时辰的大火,把这不知年份的肉骨头炖得软烂。
“嘻嘻!赶快把兔儿那胸脯嫩肉剁碎,给师父送去!”道人骤然怪笑,而后低头赤手从锅里游走一圈,顺着沸水掏了掏,把浮在水面的肉泡沫挡到锅边,慢慢抓出一块带骨肉,仔细理出骨头,放入嘴里嘎吱嘎吱嚼得粉碎。
他左手铺摊着当砧板,立着右手当厨刀,笃笃几下又将剩下的肉剁成碎末。
双手捧着碎肉,喃喃自语:“碗碗,用碗!要用大碗!”
说完几步如流星,直冲上山顶,进了一个竹屋内,几个呼吸后,又从竹屋走了出来。蓬头垢面的野道人,挽一个道髻,换了一袭青色长袍,变成了白净神秀的年轻道人,虽然还是赤着脚,但举手投足间,举止有礼、温文尔雅,神俊气象尽显。
白净神秀的年轻道人端着餐盘,上面摆着几个奇形怪状的陶瓷碗,如果不是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这便看似一个正常人模样。
“小白兔,白又白,蹦蹦跳跳真可爱,快到哥哥碗里来”。走着走着,他不觉嘻嘻一笑,又蹦跳唱了起来。
眼看就到山顶,道人突然停在半道,阴笑两声,说出一番话语,“老太婆,你终于要死了,嘿嘿!死了我就自由了”。
啪!道人反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这一巴掌用力真切,半边脸血红,嘴角也渗出来血丝。
他顿时怒不可遏,对着空处呵斥:“你再说师父坏话,我就打死你!”
“啪!”小心翼翼把餐盘移放到另一只手,道人猛地再给自己另一面颊,呼上重重的一巴掌。
俊朗清秀的脸孔,肉眼可见的浮肿起来,他流着眼泪,却又咬牙切齿,再道:“你再说师父是老太婆,我也要打死你!”
“哎哎哎,你们忘了?我们没有师父,只有师妹。”
“胡说!我们山上哪有什么师门?只有一条大黑狗。”
“呜……汪汪!”
清幽的敬亭山居然传来悠长的狗吠声。
……
道人面目不断变化,时而欢笑,时而痛苦,时而愤怒,时而哀伤,时而厌恶……
敬亭山顶有棵桃树,历来只开花不结果,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也不知怎么认出是桃树的,反正这山上道人说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现在正值三月间,山色桃花枝上开。不知何处呢喃语,许是疯魔含笑来。
桃树旁有个木屋,屋前躺坐着一位老媪,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脸上留下了道道皱纹,她身着棉布长褂,长褂上有点点花鸟装饰,栩栩如生,像是活物拓印上去一般。
她的花白发丝打理得很精致,面目显得慈祥,年老力衰,始终闭着眼,这时侧耳听着远处有脚步声,于是颤颤巍巍坐立起来。
“鸿儿来了?”
“哎,徒儿来了。”道人端着餐盘,脚步加快,很是欢乐,递上前在老媪面前摆弄几下,刚好放在躺椅旁的竹桌上。
“师父,你闻闻,这是什么?”道人献宝一般递到老媪面前。
“老远就闻到了,是刚才打下的什么凶物?”她的声音微弱、低沉,不圆润,有的字眼说不太清,听着模棱两可。
但道人耳朵不听,也知道师父说的是什么。
“是只野兔儿,嘿嘿,肉质鲜嫩得紧!”说完便提开几个碗盖,有小碟腌菜,有小碗米饭,拌了佐料的肉泥,还有洗净的几个鲜红果子。
老媪满脸皱纹都笑拢到一起,近前闻了一下,就像没了力气,颤颤巍巍又躺了回去,像是稻须扎成的假人,“还放了香丝菜去腥,有砂仁豆蔻入味,加了草果拌的佐料”。
“是极是极,我种了香丝菜,现在长势正好,行气温中,正好给师父健健脾、开开胃。”道人点头回道。却突然又瘪嘴说道:“还不是我找来的种子,你这憨货认识?”
然后又怒目而视,吼道:“什么你找来的种子?是我打死了那牛头,从他肚子里掏出来的?”
“呵,你掏个屁,你掏出来全是屎,是我看见那兽小胃里面裹着的种子。”自言自语,却是讥讽话。
老媪缓缓睁开眼,明亮有神,却饱含哀愁,她那纤细单薄手,轻轻拍拍道人的手背,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反正鸿儿最是厉害!”
她指了指陶碗,“快快,让我尝尝这人间美味。”
道人一手端着米饭,另一手用木勺小心翼翼喂到老媪的嘴里,米饭伴着肉沫,虽然很简单,但老媪吃得津津有味。
她很满足,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凶兽曾经重伤师父,今天我把她烹了孝敬师父,我是师父最乖的徒儿……”道人的声音变得又细又温柔。
“不!她不是我师父,我没有师父\t。”这声音很果断。
“她是恶人,是囚禁我们的恶人。”道人看着面前慈祥的老人,又满是惊恐。
“她就是我们师父。师妹,你告诉我,这是真的。”
老媪看着面前徒儿疯魔样,并没有阻拦,只是闭着眼,轻叹一声。
“唉!”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微风吹拂在耳旁的叮咛。
“轰!”天空一阵惊雷,掉落下来一滴雨水抚摸在道人的脸上,那是一滴泪在悄然滑落。
敬亭山高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携着天地不可抵挡的大势压顶而来,积千钧之力欲摧枯拉朽碾死一只不听话的蚂蚁。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又是一阵惊雷,狂风暴唳。独自生长万年的桃树在震动,她弥漫着淡淡清香,随着惊雷声,几片花瓣随风摇曳,老媪整个身体和身后的木屋也化成粉红花瓣,一切都飘零在空中,随之消散。
原地空余道人往自己嘴里小心翼翼喂着拌着枯草的肉泥,此刻他双目茫然,没有一丝清醒,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妄。
雷声再响起,这次离敬亭山远了很多,道人眼中有了一丝神光,而后跪拜在地,一个劲“咚咚”磕头,整个敬亭山体都在震动,反而桃树却坚固不受影响,纹丝不动。
他在忏悔,也在送别,嘴里碎碎念如嘶吟,却是在泣不能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