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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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调兵

    庞婶是个热心人,常年跟富恒店走动,见多了异乡人,胆子也大,就算对方没有礼物,她也会点头的。这突如其来的冰天雪地,她可不想小伙子就站在当街。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刚一答应,空荡荡的街上就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玄衣人。

    有的肩扛着长长的毛竹,有的背负着硕大的棕红色木鞘,双肩不见动弹,脚下都如行云流水般快捷,自己也就打了个愣的工夫,人便鱼贯走进了她家的院子,各自席地而坐,将不大的院子坐得满满的,可却一点儿声息也无。

    庞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直到看到那小伙子憨憨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才反应过来,他说:“多谢大娘,快回屋歇着吧,就当我们不在。”

    庞婶连连点头,饶是她算村中见多识广的妇人了,但也说不出甚么,朝那小伙子摆了两下手,自己也不知是何意,便急忙走回一明两暗的屋中,将堂屋门关好,想了一下又插上了门闩。又急忙走进闺女小娟所在的侧屋,孩子早已起身穿好了衣裳,本来正在屋中打扫,这是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庞婶也顾不上多说,将两个口袋放在床上打开,见是小米、白面和整整一吊一千枚铜钱,母女俩是又惊又喜,相视而笑,便似往年除夕黄昏,母女俩兑付完全部的赊欠,将家中存钱的小抽屉敞开,看到里头尚有几枚铜钱,这一年又有余钱时的喜悦。

    庞婶高兴了一阵,定了定神,打起手势让小娟去烧水。多年的艰苦岁月,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高兴不能过度不能太久,否则容易乐极生悲。而自己现在因了拿别人的东西而高兴,更要为别人做些甚么。

    孩子烧好水,她先给孩子晾上了一碗,然后就兑到大壶里,提到院子里去。只见满院子的玄衣人跟适才一样,静悄悄地坐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连四处张望的都没有。庞婶把大水壶放在台阶上,朝适才敲门的小伙子举手示意以后,便又回屋关上了房门,这一次,她都忘了栓门。

    娘俩在屋里忙了会儿针线,耳边依稀传来了一阵乐声,娘俩也不太会听,接着还听到有人唱起歌来,庞婶侧耳细听,有些话听到声音也不懂唱的是甚么,听得倒是一清二楚:

    “……

    在涅贵不淄,

    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

    老氏诫刚强。

    硁硁鄙夫介,

    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

    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

    久久自芬芳。”

    好在最后四句满直白,庞婶心说:慎言我做不到,忙的时候没法说话,闲下来总爱跟几个媳妇扯闲篇;节饮食那还不容易,这辈子也没怎么吃饱过;知足更是心头最后一个堡垒了,这日子要是不知足,还怎么过下去呢?

    她还在胡思乱想中,孩子遽然朝外一指,她也听到了一声门响,心想院子都坐满了,还来人吗?起身走了出去,推门一看,只见院子里已空空如也,若不是大水壶犹在阶上,她只觉适才是晌午的一场迷梦。

    原野上遽然刮起了风。

    像约好了似的,朔风乍起,天上就接着下起了雪,那雪不大,可细细密密的,也不像北地稀缺的甘霖自上直线地从天而降,而是像跟风儿逗弄嬉戏,在天上旋舞,而朔风也将地上未服帖融化的一些雪末卷起来漫天飞舞,天上地下的雪又在风中卷杂碰撞在一起,让人的视野一片模糊,也让有些人的脑袋和太阳穴都疼得难受。

    京师这个地方其实不冷,但就怕刮风,冬天的朔风一起,便如刀子般割脸剌头,连久在辽东的多尔衮都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

    难怪他们能害了弟弟多铎?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他们。多尔衮看着对方数百名玄衣玄帽的士兵无声的列阵,心中默默地如是想。

    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是以只是冷笑了一声,微微举了举手,然后策马往斜前方跑出了十几步,佟图远曾多次随他出征,心知肚明此举何意,急忙朝尼堪、关胤传、隗始惊、王邠如、吴三桂等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都控马跟上多尔衮,一次短暂的阵前会议即将召开。

    多尔衮没有回头,也没给大家说话讨论的机会,只是沉声道:“图远,原计划不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是时候看看你的精锐骑兵如何摧城拔寨了。你可担心对面那几百个汉人步兵?”

    他的声音低沉又富有一股魔力,佟图远久经战阵,多见生死,闻言心口还是一热:“图远亲自督军,必摧之。”

    多尔衮并无欣慰勉励之辞,又道:“尼堪,大关手下的御前侍卫杂在正黄、正白两旗精兵之中,都交给你指挥,稳守本阵,伺机出马,不得有误。”

    尼堪恭声应诺,他本来想亲自率军出击,但既然多尔衮已经委派了同为十大勇士的著名大将军佟图远,他也不便多言。另外,他毕竟是沙场中浴血冲杀出来的王爷,深知今日之局面,自己下辖这二百骑兵,乃是此次八旗军兵中,精锐中的精锐,也必然是此战中的决定性力量,兹事体大,也是多尔衮给自己的一副重担,自然悚然力扛,绝无二话。

    “始惊,你召集本部人马和新家人马,组成一支突击队,跟在我身边,随时机动,不得有误。”

    隗始惊马上拱手答应,暗想新家若是日后也归自己调遣,那便最好了,今天倒要恩威并施,好好管束与笼络,今日自己部下和新家都受了挫,少时定要全力表现,力争立下奇功。

    “邠如”多尔衮这次的语音难得柔和了一些,“你和大关便随在我身边。适才在店中,我看你与那拱极城两员将领有些接触,待会儿你先安排二人回城调兵前来助阵。”

    此话说得随随便便,王邠如也答应得大大咧咧,但其他几人都是一惊。佟图远和尼堪都是一般心思:看来在摄政王心里,竟然对目前的战场局面没有十成的把握,这岂不也是对我的统帅能力没有把握吗?

    关胤传和隗始惊倒没有他们的想法,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近年来都难得率众出马,摄政王更是近年来只去过山西平姜瓖叛乱,这次大家同来京畿卢沟,本来颇有几分城里人跑到城外游玩的意味,怎么玩着玩着,如今都要调人家卢沟当地兵将来支援了呢?

    吴三桂心里最不是滋味,忍不住轻声请令,他话音虽轻,语气倒颇为坚定:“摄政王,长伯不才,奉旨征南,刻下大军就驻扎在离此不远之处,某愿领一支将令,将这帮反叛彻底荡平。”

    多尔衮蓦地回头,望着吴三桂道:“长伯之心意我领了,你的大军自有征南大任,如何可以轻动?些许叛匪,且看我八旗一战摧之。”

    吴三桂只觉这话绵里藏针,竟暗藏着自己大军犹在八旗之上的意思,立刻服软,连声称不敢。

    多尔衮又温言道:“长伯不必多心,靖南王兵马也在附近,他昨天也没跟我打招呼,都亲自跑来这店中,差点儿就把黄宗羲拿下了。哈哈,我若调了你的兵,他只怕要闹意见发脾气的。”

    这话说得温和,可吴三桂听得还是别扭,再不吭声了,马都往后退了两步。

    多尔衮缓缓回头,面向对面的敌人,一字字道:“办事吧。”

    众人齐道得令,各自去忙。王邠如策马冲到两名拱极城将领前吩咐道:“摄政王有令,令你二人速回城调齐本部兵马,前来听令。”

    二人看起来有些激动,似没料到摄政王眼里还有自己,现下更有了立功的机会,那守备结结巴巴道:“太……太好了,只是……只是有一节,还得麻烦您老。”

    王邠如知道他是客气尊敬,但甚不爱听这个“老”字,没好气地说:“快说快说,别磕巴。”

    那守备定了定神:“回您老,我们城中的游击将军这两日进城公干了,城中掌军是张都司,我二人一个守备一个千总,皆是都司大人手下,空口无凭的,如何能调军前来,还得您老给寻个信物兵符之类的才好。”

    “打住,别再说甚么您老了,不就是兵符吗?等着!”王邠如白了他一眼,“甚么守备千总把总的,我管你那么多。”心道这人好眉好眼好气魄,怎么说话这么啰嗦,也没个眼力价儿,老说甚么“老”,我哪里老?

    她也没多想,直接催马就奔向了佟图远,朝他一伸手,道:“拿个兵符来。”

    佟图远正在调兵,朝她一翻白眼,刚要说甚么,立刻便想到了多尔衮派她调拱极城兵马支援的事,他眯着眼睛瞥了那边两员将领,看服色是守备和千总,他素知拱极城之兵马官制,知道以这二人之官职,若要调兵确实需要印符牌令之类,他急于排兵,也顾不上多说多想,伸手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金牌,道:“此次出城,未带兵符,让他们凭我这块金牌去调兵吧。”

    王邠如接牌在手,凝秀目一看,只见尺寸虽不大,却是纯金打造,上面分两行写就:

    “维崇德七年岁次壬午十二月乙丑朔二十六日庚寅,皇帝制曰朕惟

    太祖皇帝之制,封赏诸将以为国栋,制赐佟图远为八旗都统职武显将军衔。”

    她知道这是七年前,多尔衮上书请封,皇太极御赐给佟图远的大将军金牌,当时佟图远还是正二品的武显将军,如今已是从一品的振威将军,而且马上将晋升为正一品建威将军了。牌令所到,如大将军亲临,乃是佟图远的贴身宝物,向不轻出,今天也是多尔衮下令,这才拿出。她点点头,略一拱手,又驰回了那两名拱极城将领面前,将金牌递给那个守备,又叮嘱了几句要好生持住,勿要磕碰。

    那守备见到金牌是喜出望外,连声称是,千总也跟着行礼,王邠如看他二人恭敬的样子,心里倒是愉快,挥手让他们速去,不要耽误了战事。二人再次行礼,圈马朝卢沟桥拱极城方向绝尘而去了。

    王邠如办妥此事,便依多尔衮的吩咐,拱卫于他身后,静观战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知道将亲见一场沙场交锋,与她常见的江湖比武自是不同。

    在他们前面,是尼堪管带的二百铁骑,正黄旗乃皇家御辖,正白旗乃多尔衮起家之旗,同属上三旗,又间杂着大关手下的数十名御前侍卫,确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按兵不动,伺机出手。

    再前面,便是佟图远又重新整肃部署一遍的六百铁骑,如今人如猛虎,马似蛟龙,跃跃欲试,便如弓箭已搭在弦上许久,手指再难夹握,已经微微颤抖,便要松手离弦一般。

    佟图远策马向前几步,回身用犀利的目光扫视全军一遍,然后用马鞭朝村店方向一指,厉声道:“对面便是大明最后的一支精锐,你们则是我大清朝的精锐,今天倒要让摄政王和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强者?谁才是胜者!谁能踩着对方的尸骨策马奔腾!”

    六百精骑齐声呼喝,战云密布,煞气腾空。

    佟图远大吼一声,马鞭从上而下一挥,后阵中一声筚篥高调,六百铁骑箭终离弦,个个打马飞驰而出,恰如一团云雾中裹带着龙虎彪豹,朝前奔去,其势可摧枯拉朽,绝地天通。佟图远也连连吆喝,控马同奔而去。

    对面,玄衣玄帽之人先从村中各家院中汇集到村口,然后又得号令,迈着整齐的步伐槖槖走到了店前,虽步履轻快,但人人面容惨烈肃穆,便似在走上黄泉路一般。每人走到店前众位高手面前时,都朝其中一人颔首示意,那人一身黑衣,高大傲岸,浑身便似镔铁打造一般,面容冷峻,再不似初来店中时那般垂眉敛目,而是横眉立目,二眸子中精芒闪闪,紧盯着每一个玄衣人,正是李定国。

    此时,众玄衣人肩扛的毛竹早已弃置,内中暗藏着诸般长兵器,有长矛大戟、也有带钩铁枪,还有各种众人没见过的武器,如腰上挂着的硕大铁蒺藜、如类似超大型扫院笤帚似的铁枝子等等。有些人背上背着弓箭,有些人则背着长铳,还有人腰里挎着三眼火铳,此外还有很多人背着棕红色的大木鞘。很快便在众人面前摆好了阵势。

    等了没有多久,对面如千鼓同时敲击般发出雷鸣般声响,六百八旗铁骑空群冲来。

    一场大战激战,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