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少年游
繁体版

第八章 兄弟阋墙

    汪成雨是在京州郊外的关帝庙前遇见陆离的,他才出关中,便接到了沈耀的传书,沈耀什么也没写,只将那封赏剑大会的邀贴传给了他,汪成雨知道,这么大的诱惑下,宝剑现世,说不定便有那把遗失已久的乌金宝剑,而一心想要乌金剑的曾无名,和一心要报血仇的陆离必定现身,自己与其到处乱撞,不如去这大会碰碰运气,于是也便动身前往京州。

    只是这大会之期定在宋历腊月初五,而今才十一月初十,离腊月初五还有二十多天,时间宽裕,汪成雨单骑独行,他一路走走停停,本想欣赏一下大好河山,纾解心中闷气,可此时正值寒冬,冷风萧瑟,树上树叶都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实在没什么好景色,而不论遇到什么新鲜事物,汪成雨心底便总想起那两人来,一下子便更无兴致,本来想疏解心中郁结的,反而更加气闷,心中不是在想陆离,便是在想林桑,间或又会想起宋灵儿,这三人不论是谁,都不能令他心中愉快。

    到得十一月二十这天,汪成雨骑着一匹瘦马,终于踏进了河北境内,刚进河北,汪成雨便觉官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不时有人打马而过,亦有人徐徐步行,但都是风尘仆仆,赶路已久,驿站打尖时,天南海北各种口音的都有,许多门派他认也不认得,许多侠客他更是只在传闻中听过,汪成雨心中惊讶,想不这赏剑大会的吸引力如此巨大,若是萧左在此会时行事,定能报得血仇!

    一进河北,许是见多了骏马风姿,那瘦马竟也发狂地奔起来,直奔了大半个时辰,口吐白沫,才自行驻足,这一驻足,却又一步也不肯走了。

    汪成雨叹气下马,顺手就将瘦马的缰绳松了,拍拍它的屁股,让他自去,瘦马似有灵性,果然高嘶一声,头也不回地哒哒哒远去。

    汪成雨心中更苦,他自问没做什么亏心事,自己的好友一个个离家出走,怎地这马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心中想着,汪成雨便走到不远处的茶摊吃茶,茶摊的生意自开张以来,从未如近几日这般兴隆,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知道京中必有大事发生,无数的武林人士已在他这里吃过茶,喝过酒。远远望见汪成雨,他便知道,这人也是参加什么大会的。

    “公子,天气冷了,喝盏热茶罢!”茶摊老板殷切笑道。

    “好。”汪成雨微微一笑,掷出一角银子。

    茶摊老板接了银子,在手中微微一颠,面上的笑意更浓:“小店还有烧酒,烧酒驱寒,来一杯罢?”

    汪成雨本来想摆摆手,他酒量不行,从不饮酒,但心中烦闷,却点了点头。

    热酒入喉,便觉十分辛辣,汪成雨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茶摊老板忙道:“客官,这酒需慢慢喝,小口喝。”

    汪成雨摆摆手,示意无妨,忽听茶摊老板道:“咦,什么东西过去了?”

    “哎,又一个!”

    汪成雨惊奇,抬头看时,只见一道残影,已消失在数丈之外,而残影后面又一道身影,正跟在那人后面,汪成雨心中一动,立刻起身跟上。

    他喝了酒,脚下踉跄,起身时碰倒了酒杯,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速度,只听“当啷”一声,茶摊老板回头看时,原本坐在这里吃酒的那位年轻公子已不见了。

    汪成雨一路跟着,疾奔了十余里,见到前面有座破庙,便放慢脚步,走了过去,才到门口,忽然便觉后背汗毛根根竖起,本能地往前一扑,跃到了院子里,再回头时,便见陆离正站在门口笑着看他。

    “你功夫进境许多。”陆离刚才忽然劈出了一掌,竟被他躲了开去。

    汪成雨又惊又喜:“阿离!我就知道是你!”

    陆离走过来与他击掌:“我路过茶摊时看见了你,便在这里等你。”

    汪成雨连忙问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儿?可叫我找得好苦!”

    陆离语中带着歉意道:“我。。。遇见了仇人!”

    汪成雨的心一沉:“你遇见了。。。仇人?”

    陆离点头:“我去唐门之时,那人偷偷潜入唐门窥探,武功之高,深不可测,就连我也没把握赢过。”

    汪成雨口中发涩:“你怎知。。。他便是你的仇人?”

    陆离摇摇头道:“起初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发现他踪迹时,他正逼问一个家丁我师父的卧房在哪,逼问出结果后,便扭断了那人脖子,手段狠辣,我跟着他到了我师父的院子,见他四处翻找,口中却喃喃道:‘剑呢?剑呢,唐不仁与萧无忌是好友,不在天山,便在唐门!’”

    “那人翻找不到,便要发疯,将我师父的卧房翻的乱七八糟,由此,我便知晓,那人大概便是我的仇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发愁怎么找他,他便自己送上门来!”陆离兴奋道,“我一路追着他到京城来,与他交手数次,都是打了个平手,但我已知道了他去处,这次定能报我大仇!”

    陆离心中激动,几乎要纵声大笑,眼中却掉下泪来:“老汪,我的仇可报了!”

    汪成雨心中一寒,只觉面上发冷,冰冰凉凉的,竟然下雪了。

    陆离见状,更加高兴:“老天也知我萧家冤情,下场雪为我助兴!”

    汪成雨垂下眼:“那人武功高强,你。。。是否有把握?”

    陆离自信道:“我与他交手数次,都未使全力,却将他的实力摸了个七七八八,他虽然内功深厚,但却老了,而我却还年轻,我若全力相搏,未必没有胜算。”

    “我算是知道,白眉老儿,还有那些老家伙,为何非要我那玄心诀不可!纵然他们内力再深,也敌不过身体的衰老!”

    汪成雨叹口气:“若是。。。他打不过你,你会否。。饶他性命?”

    陆离断然否决:“当然不会,他杀我满门,我便杀他一百次,也不解恨!”

    陆离终于察觉到了汪成雨的异样,放在往日,他应当比他积极,恨不能替他手刃仇人,而如今他找到了仇人,他怎地如此低落?

    “老汪,你不为我高兴吗?”陆离敛去笑意,目光灼灼地望着汪成雨。

    汪成雨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阿离,你放下执念,别报仇了罢!”

    陆离没听清:“你说什么?”

    汪成雨叹道:“你杀了他,他的亲人又要来杀你,冤冤相报何时了!”

    陆离不可思议地看着汪成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汪成雨艰难点头:“我知道,我这辈子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清醒!”

    雪越下越大,飘落在大地上,将整个大地装潢得雪白,也飘落在两人身上,飘落在两人的心里,陆离的心渐渐冷下来,到了最后,竟然连最信任的伙伴也要背离自己了么?

    陆离哀哀抬头:“为什么?为什么就连你,也要这么说?”

    汪成雨酒意上涌,忽然大声道:“因为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报了这仇,内心也不会真正快活,反而会变得更痛苦!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你既然已经活了下来,那你就要替你的族人好好活着!而不是替他们报仇!你看看这万里河山,多么美好!咱们三个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多么肆意潇洒!”

    陆离奇道:“这跟我报仇有什么关系!我报了仇,咱们三个一样能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汪成雨的眼泪流下来,很快结成了冰晶:“有关系!关系很大!”

    陆离奇道:“有什么关系?”

    汪成雨道:“我怕你到时。。。。。打不过他被打死了可怎么办!”

    陆离心底一松,原来在为他担心,露出笑容:“这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汪成雨长叹,心中纠结万分,开始胡言乱语:“为何造化总是弄人?阿离?有时我宁愿我是你,替你来背负这些苦难,但我又觉得若我是你,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你不报仇,心里又该多么不甘?我多么怀念我们在无名山的时光,我宁愿你给我一千本一万本秘籍让我来背,也不愿下山看这污糟的江湖一眼!”

    陆离惊奇:“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到底怎么了?”

    汪成雨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哀:“你可知。。。。你可知你的杀父仇人是谁?”

    陆离道:“我自然知道,便是我跟着的那人!”

    汪成雨浑身打个寒战,忽然冷得发抖:“是人都有身份,他是做什么的,是什么人的亲人,什么人的师父,什么人的父亲?”

    陆离大声道:“不论他是什么人的亲人,他杀了我的亲人,我便要报仇雪恨!”

    汪成雨叹口气,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又无力地垂下头,声音几不可闻:“若那人,是你的亲人呢?”

    陆离一呆,问道:“你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汪成雨用尽力气,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陆离心中一紧,似有不祥的预感,颤抖道:“他。。。是谁?”

    汪成雨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脚面,声音颤抖:“他是林桑的师父,对,我们最好的伙伴,林桑,最敬爱的师父。”

    陆离不信:“你说。。。说什么?”

    汪成雨破罐子破摔,忽然十分愤怒,既愤怒上天的捉弄,又愤怒自己的无能,他抬头冲陆离大声道:“我说你的杀父仇人是林桑的师父!你听清楚没有?!你杀了林桑的师父,她又该多么伤心!你现下知道,林桑为何出走了罢?她愧对于你!无颜见你!”

    汪成雨说这几句话,几乎用掉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腿一软,无力地垂坐在地上,双手成拳,狠狠地锤了几下地面,然后伏在膝上哭起来。

    陆离几乎站不住:“你开。。。开玩笑的罢!她师父。。。她师父不是离家出。。出走了吗。。。害。。我家人作甚!”

    汪成雨抬起头,满脸泪花:“乌金宝剑!他要乌金宝剑!”

    汪成雨忽然跳起来,推着陆离:“你去罢!你去罢!你去报仇罢!你去杀了他!林桑一辈子伤心,你也不会快活!那正好!咱们这三人行,早该结束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组合!都是妖女!顽童!浪子!我早该回家去!”

    陆离一动不动,似已被大雪冻住了,但如果仔细看来,会发觉他正在微微颤抖。

    不知何时,暴雪终于停了,阳光透过撕裂的乌云从天边射下来,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干净纯洁,美得不可思议。

    汪成雨从雪地里醒来时,身边燃着火堆,身上盖着陆离的外衫,而陆离已不见了,至于去了哪儿,汪成雨不关心,也没法关心,他昨日已昧着良心要求他不要报仇,现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理理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