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往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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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玄福阁

    我们公司在虎门路东,出路东一拐弯再往前便是翔惠公司。翔惠公司是很小的门,刷着黑漆,门口有两株荔枝树,里面栽满了芭蕉叶,有半人高,好象妈祖的庙。我与龚丽芬去联系业务,见公司里面有一个大水塔,水塔不时传来“哗哗”的声音,突然一只像山羊那么大的鸟从塔上的踏板走下来,头昂得高高的,像长颈鹿。我们以前没见过长颈鹿,只在电视上、画报中见过这种动物,它们吃树叶的模样很可爱。回到公司厨师老李说那是驼鸟,不会飞行,善于奔跑,是澳洲的特产。驼鸟对人没有攻击性,它最好的伙伴是袋鼠,你们不要招惹它就是了。话虽这样说,但那高过人头的大鸟,仍让人心有余悸。

    翔惠公司的面积不大,除了那个水塔以外,就是一排彩钢瓦砌成的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前面铺了水泥路,路的尽头是一个停车棚,芭蕉叶挡住了车棚门口的视线,一不留神,车子便开到了左边的那个水塔,半天都退不回来。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办公环境。

    紧挨着翔惠公司的是昌发电脑公司,两个公司之间有一个胡同,这个胡同是个败笔。两家公司平时的废料、垃圾、污水都集中在这个胡同。翔惠公司位于胡同的西北角,它南边的联创文具公司和昌发公司曾经是一个厂子,是一座标准的厂房,翔惠公司一直在原来的地点办公。水塔的旁边就是园玄福阁,这座阁楼共有三层,站在顶层隐约可以看见珠江的轮廓。这样的阁楼在虎门至少有两座,另外一座位于梧桐山宫泉岭的山顶上,那个阁至今保存完整,美仑美奂,独树一帜。翔惠公司后边的园玄福阁,刚开始翔惠公司把它用作存放大米、面粉的仓库。

    园玄福阁被翔惠公司称为公司粮仓,一个公司全部吃喝都在这儿,不是食堂工作人员一般不允许进入。

    园玄福阁并不显眼,与后街晚亭,龙泉牌楼相比,甚至有些寒碜。翔惠公司、昌发公司的股东是马来西亚的橡胶大王,是世界级的大富豪,而联创公司是香港回归之前创办的一家民营企业。当时,联创公司看中了园玄福阁的地盘,觉着这儿是块风水宝地,他们在园玄福阁的第一层放了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摆了一些文房四宝,二楼、三楼作为员工的临时宿舍。从墙外看,四周布满了芭蕉叶的园玄福阁虽然斑驳,仍旧隐约透出了昔日的精致考究和设计者的独具匠心。比如它北面的窗户,有方形的,有圆形的,有双扇形的,还有菱形的,三层没有一扇相同。窗户外沿还作了装饰,窗棂也雕刻的十分漂亮。楼房老旧了,风度仍在,像一个迟暮的美人,风光依旧。

    胡同的尽头有一个戏台,面积不大,模样跟香港紫荆广场相似,每次庆祝香港回归,看到广场升起鲜艳的五星红旗,我就想起了曾经在戏台上唱戏的武将,身背彩旗,斜身出场。这个戏台不大,却上演过许多精彩的戏剧,听翔惠公司的员工说,当时的演员都是香港那边过来的,那些演出服装与道具从未见过。

    翔惠员工说,当时戏台每晚都有节目。太阳一落山,当地居民就搬着小板凳早早等待。月光底下,即将出场的演员披着头发,着一身白衣,脸色青绿,观众们心里有了底,今晚戏台上将有一出僵尸为主题的大戏。演员们个个身怀绝技,功底深厚,双手伸直,一跳一跳地走路,嘴里念念有词,走到一个马车前面,呼地一声吹着了黄表纸,顿时马车火光冲天,一袋烟的功夫,马车就化为灰烬,一位官员从车中蹦出来,全身都是火球,到处乱窜。那火其实是随风飘动的红绸布,夜间在灯光的照耀下,有如着火一般,整个过程惟妙惟肖,高潮迭起。回来我把戏剧的内容讲给厂长听,厂长说,那些鬼都是古代坐车的人出了事故丢了性命,还没来得及到凡间投胎,于是就报复那些还没出现翻车事故的人。龚丽芬说,我们也要把车子开到翔惠公司,那个一层楼阁作为停车库正合适,放在路边,给交警逮住了又要扣分。

    龚丽芬的三叔公是香港人,做过一段时间香港皇家警察。她说她的三叔公曾经见到过英国女王,女王喜欢逛一些老街道,当时都是马车接送,路上的汽车都纷纷让道。皇家警察退役后开了一家海鲜餐厅,每天将海鲜打包封袋,送到香港各家餐馆,他的皮围裙沾满了鱼鳞、虾脚之类的角料,一股海腥气儿,人们都称他为“海鲜大王”。当时的餐馆都是独门单户,并没有像现在的连锁店那样,因此,凡是餐馆都有自己的招牌菜,到了香港,只要你说出了自己的口味,总有一家海鲜酒楼适合你。

    我喜欢看龚丽芬做海鲜大餐的手艺,那活计是她三叔公亲自传授的。她做海鲜大餐很讲究工序,把满满的一盆水搁在厨房外面的石头上,为什么要搁在厨房外面呢?因为刚弄回来的海鲜要吐新,海鲜要放在盆子里养一阵子,待那些鱼虾之类的海鲜吐出了污水之后才开锅。她做海鲜是连头、连脚、连肠子一起过油锅,沥干,再放大料,清蒸或红烧或炖或煨,让佐料的味慢慢进入海鲜的汤汁中。海鲜做完了,盆里的水全部倒在地上。厂长看不惯龚丽芬做海鲜大餐,说龚丽芬烧海鲜是鸭子凫水,瞎扑腾。

    我们的港剧知识都来源于翔惠公司,一到节假日,我们就和翔惠公司约定聚会福阁楼,几个人坐在石桌旁,桌上摆了一些瓜子,龙眼,香蕉和芒果,吃了点心后,翔惠公司员工就开讲了。

    翔惠公司员工演讲离不开园玄戏台,离不开那些古装戏的演员,全是我们感兴趣的内容。在喧嚣中独守一份宁静,故事中,保持一份纯真,从未想过打工生活的那份完美,慢慢享受,慢慢回味,说的是明朝那些事儿。

    大明帝国后期,香港基本上是一个渔村,官府对这管理并不严格。有一回,刘远康到香港赴任,在一次例行巡检中,他意外得到消息,九华渔村的周员外要开场借寿,他觉得很新鲜,就跑过去看热闹。

    作法之人就是远近闻名的赵真人,此时,道场已布置完毕,堂屋前的台阶上设置了香案,香炉中冒出了袅袅青烟,两侧摆了黄表纸和法器。赵真人的几名弟子正跪着那儿诵经,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时辰一到,赵真人手披鹤氅,手拿桃木剑,走到了香案前,弟子们立刻停止了诵经,周围人也屏住了呼息。赵阴阳默念了一阵经,然后问道:周员外,你可是诚心借寿?周员外回道,老朽诚言。赵阴阳又问周员外的儿子,你可诚心出寿?周员外的儿子也答道,父亲给了我血肉,我愿借十年阳寿。赵阴阳点了点头说,借寿开始。说完在黄表纸上写画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黄表纸忽然窜出火苗,片刻间就化成灰烬,赵阴阳道,好了。众人立即围住周员外,周员外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原本一副垂垂老态,现下他眼睛亮了,皮肤光滑了,就连胡子也变黑了,众人不觉啧啧称奇。

    当天晚上,刘远康就赶到了白云观,刚进观门,撞见了一个小道士,这个小道土他在白天赵阴阳作法的时候见过,是赵阴阳的一个徒弟。小道士见了刘远康,行了一个大礼,恳求道:大人,请您救救我。刘远康问他是怎么回事,小道士说,师傅刚找过他,说是太师爷年岁已高,要跟他借二十年阳寿,他没有答应,师傅要把他逐出师门。刘远康不觉笑道,借寿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你就让他一借,难道还真能借走不成?小道士惊慌道,万万不可,我师傅作法,能借十年阳寿,我师爷本领还大,能借二十年阳寿,而我太师爷本领最高,能借三、五十年阳寿。刘远康想了想说,不用慌,我可以帮你,你不妨答应给太师爷借寿,但得让你师傅把借寿的本领传给你,等你出道后便可再向徒弟们借寿。小道士高兴地说,这个主意好,我先去问问师傅。刘远康就跟着小道士来到赵阴阳的房里。小道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赵阴阳笑道,定是刘先生给你出的高招,既然这样,为师答应你。等小道士一出门,刘远康就对赵阴阳说道,赵真人,我认识你好久了,你这个借寿的法子没告诉我呀。赵真人说,借寿之法,有违天伦,还是不学的好,现在香港渔民出海不利,民不聊生,我们白云观上下,也是困难得很啦,所以出了此策。刘远康一听大怒,说,赵真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好生求你,你却不肯,难道非要让我使出手段你才肯传艺吗?赵真人一楞,说,先生对我,能使什么手段?刘远康说道,你作法借寿,那是度人生死,此为妖言惑众,我若将此事告知香港黎民百姓,人家不砸烂你的道观才怪。赵真人忙道,此为道法,怎么又叫妖言惑众呢。刘远康说,你说是道法,那我就带你一起去见皇上,皇上乃真龙天子,最该长寿,你若能给皇上借来阳寿,我就信了你的道法,倘若借不到阳寿,你可就犯了欺君之罪。赵真人听了,沉默很久说,非要这样吗?刘远康点点头。赵真人说,这费用可不少,所谓借寿一说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找到生辰八字和病理都相符的人,作法事时,需要提前购买名贵药材,没有几百万银两这项法事拿不下来。刘远康咬咬牙说,我愿出六万两白银借寿。赵真人微微一笑,掏出一张黄表纸,上面写着的生辰八字和命理,正与刘远康的相同,刘远康不由得暗暗佩服赵真人的道行。过了些日子,赵真人寻到一个合适的年轻人给刘远康借寿。刘远康与那个年轻人跪在那儿诵经,忽然,赵真人大声说道,朝庭命官刘远康,贪赃枉法,收受巨额贿赂,速给我拿下,刘远康正愣怔间,几名捕快扑过来,死死把他按住,刘远康挣扎着喊道,我已使了银子,你就得给我借寿啊。

    只听得赵真人大笑起来,死到临头,你还相信这样的鬼话,我不妨告诉你实情吧,你如此贪心,我料定你想延年益寿,就跟周员外设了这个局。借寿那天,跪在案前的并不是周员外,是他的大侄子,他大侄子比他小十几岁,因为两人长得相似,你自然不再怀疑,我又让弟子演出一场太师爷要借寿的大戏,更让你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你就拿出六万两银两借寿……。赵真人话没说完,刘远康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据刘远康交待,这六万银两是他在丽水做官所得,当时官府银库的大门上有两把大锁,知县有一把钥匙,另一把钥匙就在他身上。赵真人说,你的意思是你和知县都有机会开库盗银了。刘远康说,想要开库盗银谈何容易,只有知府大人才能把守卫遣开,小人没有这个权力。赵真人说,还有谁能进这个银库?刘远康答道,主簿侯遵彦,因为他每月都要查点库银。赵真人问,你看他有没有可能盗窃?刘远康摇摇头说,不可能,他进去的都是大白天,况且出来的时候都会被搜身,再者,侯遵彦是个跛脚,根本背不动这么多银子,如果库银会失窃,说不定是知府和侯遵彦合谋。

    赵真人拿出两本书,一本叫《迷情记》,一本叫《对韵》,《对韵》藏在《迷情记》底下,是为“谜底”,赵真人想说的是谜底就是这本《对韵》。他来到一幅画前说,这第一幅画画的是一座山,还有一块碎玉。这幅画要说的是一个典故,那就是玉碎昆山。如果对对子的话,这玉碎昆山可对什么呢?只见下面那个年轻人答道,金生丽水。赵真人道,这就说明丽水出了与金银有关的案子。

    于是刘远康与侯遵彦均被押往京城受审,在京城里,侯遵彦从不和街坊打交道,有时出去走,但也是低着头顺着墙根走,他永远走在胡同的阴影里,从不拿正眼瞧人,一拐一拐走得飞快,好像是后头有人监视他,他的腿瘸不会打弯,走道拉拉胯可是很有速度,他的打扮也很特别,头上包了一个毛巾,腰问别了一把纸扇,纸扇旁边系了一个玉坠,那玉随看侯彦遵的步伐不停地摇摆,许多人都盼望那玉掉下来,以便拾起做压书之用。

    侯遵彦模样奇丑,脸色死黑,满脸皱纹,黄眼珠,鹰钩鼻,一张瓦刀脸,细细的一个长条,不像阳间人物,他的无名指和小手指的指甲有寸长,弯弯的发着黄白色做的光,那光是一种死光,谁让那指甲抓一把,就得开膛破肚,断没有活着的道理,胡同里的人,都不敢惹侯彦遵。

    刘远康从此以后没有在香港露面,毕竟是衙门的官员,哪能像普通百姓一样在街上溜达。京城里的事,全靠侯遵彥在那打点。一晃一年过去了,侯遵彦也来到了香港,觉得在香港已得罪了赵真人,不便久留,便雇人在虎门修建了园玄福阁,取名叫赵王阁。侯彦遵在虎门买东西很计较,抠得很厉害,有一回街上推车卖菜的少找他一个铜板,他第二天竟然在门口等了卖菜的一个早晨,虎门人都说侯遵彦小气。翔惠公司有员工插话道:丢了官是主子的福份,像张居正做官的时候,出门都是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好不威风,有钱谱大,结果老了,什么都没有了。

    听翔惠公司员工这么一说,大家觉得侯遵彦还算有良心。他买一斤肉,买两个龙虾,一条黄鱼都用手绢兜着,肉垫着一小片荷叶用手托着,黄白的长指甲配上那一斤肉,总有点让人觉得那是从哪个倒霉蛋身上抓下来的,但想到刘远康吃这样的饭菜,还是觉着有些可怜,说明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样滋润。

    有一天,有人看见柴铺伙计把木炭倒在赵王阁楼底下,侯遵彦正一点儿一点儿用小筐往屋里倒腾,街坊说,侯大爷,这活交给我们干吧,我们有力气。

    应该说当时虎门人还没有助人为乐的高尚品德,他们只不过是想借机会到赵王阁楼上看一看,看刘远康现在究竟怎么样,楼上还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侯遵彦不是个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主儿,他把黄眼珠往上一翻,露出可怕的眼白来,用皮包着骨头的手指头指着街坊说,你管谁叫大爷,你管谁叫大爷?

    街坊说,管您哪。

    侯遵彦说,甭跟我套近乎,再听见叫大爷我抽你。

    街坊眨把眨把眼睛说,这是怎么啦。

    侯遵彦提着最后一筐木炭闪进去了,咯噔一下插上了门,把众街坊晾在门外。

    众街坊说,这太气人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得教训一下这个老顽固。

    于是,不到三更天,赵王阁一楼的窗户全破了。

    侯遵彦并没有用手指甲去挖街坊的肚肠,他把这件事报告了白云观的赵真人。为了上白云观,他特地换了一件蓝布衫,那衫半长不短地搭在膝盖,宽裤腿上还镶着黑珠子。那天赵真人刚吃过晚饭,侯遵彦就一拐一拐地进了院子,赵真人一见侯遵彦来了,忙去迎接,那侯遵彦便跪在地上,眼睛看着地面,这就使他的脑袋变得很松驰,像两个滴啦当啷的瘪口袋,配上那个又窄又尖的鼻子,真是丑陋到家了。

    我们知道,有钱人请佣仆是很挑剔的,对人的长相做派,禀性脾气都有要求,一些辞官回乡的大人物,对佣仆的挑选尤其重视,不是千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一,哪里轮到上这么一个黄眼珠子的丑八怪?

    侯遵彦一边给赵真人请安一边念叨:大师得福。

    赵真人侧过身子,挑过帘子说,请起。

    侯遵彦将赵王阁窗子毁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真人,要求赵真人给他主持公道。白云观屋顶的灯光照着侯遵彦的头顶,稀疏的头发缠绕在玉簪上,白头发下是光亮的头皮,他那件蓝大褂不时发出木箱子的气息,灯光下可以看出,蓝衫不是布的,光影里隐约闪烁出老虎与牡丹的图案,那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讲究。

    后来虎门人派人打听园玄福阁的故事,赵真人笑笑说,那里哪住着什么刘大人,也没有什么侯主簿,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街坊赔偿赵王阁的银两是赵真人的决定,其实那时虎门镇的居民并不富裕,大伙过日子都得算计,街坊们不仅赔偿了银两,还派工修复了窗户,于是大家对侯遵彦是恨之入骨。

    龚丽芬说,打坏赵王阁窗户的街坊是周员外的侄孙周小五,因为他在家排行最小,也是最意气用事,周员外得知是周小五惹的祸后便以家教严惩,鞭打,站黑屋。惩罚周小五时,侯遵彦在窗口一边看一边偷偷乐呢。但周小五毕竟是初犯,周小五用弹弓在赵王阁还打过许多人,这回打破窗户是第一回,他作检讨以后不再犯事,周员外饶了他这一回。

    周小五把钱赔给了侯遵彦,家里生活便一落千丈,不得不靠打短工度日。好在他会修渔船,织鱼网,有时他就把人家的旧网留下来,修复好后再卖给鱼市。这样一来,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一个夏天就在家门口搓绳,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各式各样的网线都有。人们见了周小五就说,小五,又在织网呀,织多少钱啦。

    周小五一脸哭相,那难受程度比挨揍都痛苦。

    端午节一到,赵王阁附近的居民都去白云观参加庙会,唯独不见周小五。大伙玩得越开心,周小五越失落,他把那个侯老头恨得咬牙切齿。逢人就说,早晚有一天,他不但要把赵王阁南边的窗户全部打烂,就连北面的窗户也不放过,他要让那个侯老头也难受难受。

    龚丽芬说,就凭周小五这态度,让他一辈子织网也不为过,这人脾气得好好磨磨。

    周小五终于有了进赵王阁的机会,是跟周员外一块进去的,同时进赵王阁的还有一个叫蔡根的打油工。明朝吃的油不像现在的机榨油或木榨油,植物油全靠捣臼,然后石磨;动物油主要是用鱼类、肉类的脂肪熬制,蔡根在虎门是一个受人欢迎的油匠。那天,蔡根穿了一件崭新的白大掛,屁股后头挂了个油壶,里面的油装得满满的,一走道,油壶就拍打着胯,众人羡慕之极。最精彩的是油嘴上的木塞,雕了一个海鸥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有来头。蔡根说把侯遵彦的食用油调配好以后,他还要到鱼市走一趟。

    侯遵彦早早在楼底等候客人,待来客到齐之后,他就跟着他们进了赵王阁。站在蔡根后面的周小五激动得浑身哆嗦,周小五一激动就哆嗦,这毛病一时半时改不了。底楼的光线很暗,说是蛛网尘封当不为过。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霉味夹裹着土灰扑面而来,人得站门口半天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蔡根只转了一个圈,身上就沾满了灰土,那长衫也变成花的,后背上沾满了蜘蛛网。周员外一个劲地咳嗽,下一个屋子说什么他也不想进去了,他说这地方根本就不能放油缸。而周小五的兴趣正浓,他要在这老旧的房子里找到刘远康,一间也不放过。

    房子一间一间看过去,除尘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散了架的桌子,漏了底的烂铜盆,布满尘网的破竹席,磕了嘴的旧茶壶,两片破屏风歪斜在墙根,屏风上曾经有过玉石镶嵌,可惜什么图案也没有,除了尘土之外就是一溜光板。功夫不负心人,周小五终于在木板下头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木鱼,这让周小五激动不已,想得是有鱼就有渔网,有渔网就有渔船……。一只花盆底色长靴被屏风压在下头,靴帮已经磨烂开线,木头的底座磨圆了棱角,这大概就是刘远康穿过的官靴吧,周小五还想再多看一眼,被周员外叫了出去。周员外训斥说,到人家去,两眼不可踅摸,要懂规矩。

    周小五装作没听见,油匠要到一楼装油了,周员外说啥也不让小五上楼,说在楼下等着就行了。周小五知道,楼上才是刘远康的藏身秘密关键,他肯定躲在哪个房间里,不上楼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周小五不顾周员外的劝阻,紧跟在油匠的身后,慢慢登上那座吱呀乱响的楼梯。楼梯真是有年头了,有几阶踏板让虫子吃空了,颤颤巍巍让人无法下脚。楼上的窗户正对着那棵芒果树,周小五想,侯老头不用爬树,站在自家廊子上就能摘到芒果,这真是个不错的设计。楼外沿的栏杆不敢碰,晃晃悠悠的,稍微有点震动就要掉下去似的。

    楼上相对楼下来说整齐一些,多多少少有点人气。出楼梯是厨房,坛坛罐罐堆得到处都是,杂乱不堪,炒菜铁锅扔在案板上,米袋张着口,几双筷子胡乱扔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沾满了污垢。从质量上看,这几双筷子应该是鱼骨制成的,很光滑。桌上半碗鱼汤坨在碗里,已经干了,大概是给狗吃的。旁边好像是主人的卧室,靠墙脚下有一张小床,床头立着一个小板凳。墙东边摆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梳妆台,一把断齿的长柄木梳沾满了黑油泥很随意地扔在台面上,床底下的就是侯遵彦平日穿的高靴,沾满了黄泥,一只侧着身,一只底朝上。

    墙上挂着一张挺大的官员画像,穿着官服,头上插着花翎,这大概就是刘远康了。正当周小五端详那画像时,身后传来了窸窣的声响,他一回头,见侯遵彦站在身后,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看周小五。小五装作毫不介意地说,这位就是刘大人吧?侯遵彦冷冷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龚丽芬说,故事说到这儿,谜底终于揭开,其实刘远康与侯遵彦是同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了赵王阁的铜盆和茶壶,我在虎威炮台似曾见识,莫非那些古文物是一回事?

    龚丽芬说,翔惠公司把它做为仓库时,那些破铜烂铁的还搁在那儿,你去找一下翔惠公司仓库保管员不就行了嘛。

    我和龚丽芬打开赵王阁的大门,上了二搂,楼上漆黑一片,龚丽芬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屋中过道已经打扫干净,没有那些旧床,旧梳妆台。忽然,我在北墙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舰船模型,静静地安放在玻璃框柜内。龚丽芬笑了笑说,那是虎威炮台曾经搞过一次的展览会,会展结束以后就把这只航母模型放在这儿。

    我问,这只舰船餐厅的餐具是翔惠公司的产品吗?

    龚丽芬说,当然是。这只航母的原型是一艘尼米兹级核航母,不惧怕绝大多数恶劣海况。有一次,这只航母在日本海航行时,正面穿越了海上的风暴,航母正面抗浪性较强,但侧面就差远了,如果海上风暴足够大时,那么航母有可能瞬间被巨浪从侧面掀翻,不过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很小,因为航母安装了极为先进的预判系统和航向自动调整系统,在高度和波长惊人的巨浪到来之前,航母会提前转弯,进而避免被巨浪掀翻,此外,航母的动力远比一般海轮强大,足以冲过风暴区。

    有一年,这艘航母护航的阿利伯克级驱逐舰在巨浪中上下起伏,高高的浪头几乎把整个船头浸没,但航母却毫发未损。因此,对航母编队来说,提前掌握周围海域天气预报极为重要。如果测得的天气数据显示,前方存在超出航母抗覆设计的极限风暴,那么航母将就近寻找港口紧急停泊,以避开风浪。航母气象办公室至少配备一名顶尖的气象专家,四名经验丰富的气象预报专员以及十多名气象技术员。此外,航母气象办公室还能与航母基地的气象中心保持联系,气象办公室还向航母编队中的其他舰只提供信息——航母能闯过去的风暴区,驱逐舰与补给舰未必能。

    龚丽芬说,出于实战或演练需要,航母有时需要“硬闯”风暴区,此时,航母必须做好相应准备。首先,航母甲板上的战斗机、直升机及牵引车会通过升降机“搬进”甲板以下的仓库,以确保不会被涌上甲板的巨浪冲击。其次,仓库内的大型装备,如战斗机,弹药等都会被铁链紧紧固定,防止它们因浪动而发生事故。此外,舰上全体人员也将撤离甲板进入舱内,以防被海浪卷走。当然,对航母船上人员来说,即使准备再充分,进入风暴区也是痛苦的经历——航母不停地上下起伏,船员被海浪突然抬高,然后重重落下。晕船的舰员会剧烈呕吐,航母厨房的杯子,碟子可能摔碎或滚来滚去,摔坏的碟碗就拿到翔惠公司调换或补充。

    从龚丽芬的嘴里我知道了,园玄福阁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赵王阁了,赵王阁在翔惠公司成立时就是一个仓库,这才是现在赵王阁真正价值所在。

    一个好奇的心终究于得到满足,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阳光下的赵王阁,我想,这些年来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时间。岁月的延伸让这座古老的楼阁焕出青春的活力,而我们的思维却在不经意中定格在那个远古的封建王朝。一切都是想当然,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美好的愿望,不断地添油加醋,不断地修改补充,给自己描绘了一幅理想的美丽蓝图,现在水落石出之后便是无尽的苍凉,苍凉的什么也没有了……。古老的亭台楼阁,现代科技的突飞猛进,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在一起。艰难之外便是失落,是拾缀不起的苍白,甚至是一种愤慨,一种被欺骗后春秋大梦的惊醒,信念的轰坍让人懊恼和不可理喻,我衷心佩服龚丽芬知识的渊博。

    龚丽芬看到坐在台阶上的我,更加充满了自信,她变得骄傲而激动,走到车旁,狠狠地打开车门,用脚猛踩汽车油门,车子喷着黑烟,轰隆隆乱吼一阵后,最终还是没行驶到翔惠公司的停车库。

    翔惠公司的司机跑过来,连推带拉,将汽车挪出位置。龚丽芬又将汽车重新点火。在阳光的照射下,龚丽芬那张生气的脸不再像花儿般灿烂,整个芳颜失色,人啊,到底是性情之物。

    我心里一阵遗憾,从今以后,恐怕没有谁再能找回赵王阁的那些古物了,包括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像,都化作了庄周之蝶,在阵阵海风中吹上了虎门镇的上空,去了,去了……,带着我们对古老传说的追忆,带着我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翔惠公司的经理同我们一起回到公司,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他说他们公司全体员工一筹莫展,菩萨请进了门,怎样对菩萨烧香成了当务之急。他的意思我们厂长能听懂,不就是要处置赵王阁这个建筑吗?

    由于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公司被迫转厂,我们都离开了虎门路东。

    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王榕打电话约我到虎门小坐。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我去了一趟园玄福阁,翔惠毕竟是我们公司的友好合作伙伴,是我们共同开发建设虎门经济的历史见证人,也是那个具有历史纪念意义和时代特征的宿命,它将永远伴随我们在虎门走过的那些日子。

    当我来到翔惠公司原址时,眼前的一切都面目皆非了,昔日芭蕉叶掩映下的水塔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排列有序的现代化厂房,新倒是新了,可再也没有记忆中老仓库的气息和那片蔚蓝色的天空了。

    原来的赵王阁与联创公司设计成一个中心广场,广场后面有一个人工堆成的小山包,顺着石阶拾级而上,映入眼帘的是荔枝,芭蕉,椰子,棕榈和修剪整齐的大片冬青树。几处花圃中正处于盛花期的牡丹,紧荆花,桃花,姹紫嫣红,很是喜人。公园的石凳上,三三两两坐了一些年轻人,他们时而低语,时而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倒也是热闹非凡。广场的两侧摆放了两个乒乓球桌,但却没有看到打球的人。

    过了小山丘后是一个偌大的人工湖,湖上几只游艇在不停地来回穿梭。我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昔日赵王阁斑驳倾圮的楼影,似乎又听到楼道间那只驼鸟“踏踏”的走步声。闭上眼睛不敢再想,可冥冥中却偏偏呈现那放在墙角的舰船模型,仿佛那船在风浪中疾驰飞驶,披荆斩浪,奔向那浩瀚无垠的大海。

    我的眼睛发涩,胸口有些憋闷,就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好长时间,心灵归于平静。总想忘掉以往的一切,可是故地重游,面对今是而昨非的新楼房,睹物思人,心绪再次被激起,想起翔惠公司的那个古戏台,以及戏台上的那些演员,是他们给翔惠公司的员工带来了欢乐与生活的追求,它是我们虎门镇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难得的一方精神乐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广场上响起了热烈而又激情的音乐声,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从厂子里走出来,他们是来溜冰的,还是来打球的,我不得而知,反正,这里的世界已不属于我。

    许多年以后,我路过内蒙古,在大昭寺的地摊上看到许多卖画像的,其中有一张画像是成吉思汗的人头像,这又使我想起了翔惠公司说过的赵王阁侯遵彦的画像,在没有照相机的远古时代,一张画像分明就是一段难忘历史的缩影。

    画像,我们要把你永远留在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