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往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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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梓画廊

    一

    郭启泽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公司的大门。她媳妇刚刚打来电话,说从云南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现在已经到达虎门路东坑梓画廊,叫他赶紧过去接人。

    他媳妇是傍晚被领进公司的,进来的时候,肩上背了一个包,右手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行李箱上火车托运单还没来得及撕掉,依稀可以看见“罗花兰”三个字,打了红勾,看来托运费一分不少地交给了列车托运处。

    罗花兰被安排在公司胶封部的隔壁,跟我办公的地方隔了一道稀疏的屏板,我从板缝间窥探着她,个头不高,鼻子微隆,顶着一脑勺的小辫儿,跺了跺脚灰,显得有些霸道。行政经理大周走的时候给她交待了“吃饭时间……下班时间……睡觉时间……”,她不言语,大周就递给她一张公司作息时间表,叫她有空的时候看看,她没有反应,给人的感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大周是行政主管,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表面冷酷不近人情,其实也未必像人们想像的那么坏。刚到公司里的时候我曾一度怀疑他是学校逃课的学生,可人家是辞职下海的大学教授,祖孙三代都是从事教育事业,家里奖状贴了一墙。时间长了觉得这个经理也还凑合,不是精英但也不是也不是落后分子。

    周经理说了许多话,罗花兰都不接招,气得周大主管扔下一句“闷驴子”,走了。

    罗花兰是个“闷驴子”。闷驴子进了公司,公司里的内容可谓五花八门,精彩纷呈了。

    成品组对外称CP3,原是一个保密代号,有人说是钞票的代号,有人说是生产工艺的代号,谁也说不清它的功能,现在它成了公司彩印的重点环节单位。铁丝网围了一个巨大的圈,圈内,圈外一片荒凉。西边是院墙,墙上布满了碎玻璃,有些狰狞,有些恐怖。这里曾经是虎威炮台的后方供应处,让人想起炮击英舰的雄势,想起双方军舰在珠江浴血奋战,铁鼓声震,炮声隆隆,是何等的悲壮,据说炮台将士打完了最后一发炮弹,纵身跳进珠江,与洋鬼子展开了殊死博斗,最终将成箱成箱的鸦片毁之殆尽。

    院墙外有条近乎干涸的河,叫原河。原河的右岸有一条长廊,专供人们休闲躲雨。长廊的尽头有一棵榕树,夏天一到,树上停满了蝉儿,蝉的叫声随着树叶的摆动,变成了忽远忽近的高低音符,谁也不知道这奇特的音符能保持多久,但是它们是这个地方的标志,看到走廊尽头的榕树,便知公司到了。

    这里工厂林立,人烟稠密,名义上都说是虎门镇人,其实多数是匆匆的过客。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块来了,“过客”的身份五花八门,有工人、农民、知识分子、退伍军人。能到这儿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特长,他们分布在公司的各个不同的岗位,各司其职,泾渭分明。这样一来,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的工作量就很大。在某些人看来,真正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也便没了意思。越迷蒙越扑朔,越有理由四处奔走,知难而上,艰苦卓绝,严格把关,决不马虎。所以在当时虎门这块热土上,到处晃动着拎着大袋,挎着行包,行色匆匆,满脸迷茫的务工人员。

    胶封车间是原材料库的旧址,过去是放化工原料的,有股浓烈的化学品味道,原料库划成南北两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狭窄的单间,用密匝匝的木栏杆隔着,像是一个滑冰场,中间隔离道有保安值守,那些骄傲的保安故意把臂章在人群中晃来晃去,目的就是想吓唬那些胆小的员工。

    我的办公室在通道的东头,跟“滑冰场”属于一个档次,办公室原来在胶封部之外五十米的地方。因为有一个“滑冰场”存放的票据有十箱不翼而飞,另外一个“滑冰场”包装完毕的纸箱却“自动”打开胶封圈。虽然最终两个滑冰场的票据安然无恙,但是导致了公司高层的震动。因此,我们的办公室搬到了滑冰场,所有办公行政人员实行二十四小时值班制度,以应对突发事件,以备不时之需。

    办公室两个人,一个主任,一个文员。主任姓陶,三十多岁,青海斑玛人。陶主任在发电厂待过,专门负责电力转换。他那个电厂是煤力发电,工厂有两个大高炉,一个高炉的煤烧完了,他就把电力转到另外一个高炉,另外一个高炉的煤烧完了,他再把电力转到这个高炉。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工厂两个高炉的煤都烧光了,他就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只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直到现在这两个高炉还在非此即彼地劳作,他来我们公司打工得益于《环保法》的实施,他那个煤电厂的排污物远远超标,以至于不得不停业整顿。他来公司开始的时候只是抄抄电表,拉拉开关,没想到一个月时间便为公司节约了平时十分之一的电费开支,公司认为他是一个管理人才,很快就把他提升为办公室主任。

    陶主任管理非常严格,对人生硬。受发电厂的影响,他每次检查公司办公室、车间时,都拿着一个球场运动员裁判的秒表,一到关灯休息时间,他都用秒表掐一下,一旦关灯时间超过一秒钟,他都用小本子记上,作为部门年终业绩的考核依据,他给每个职工宿舍都安装上了一个自动定时熄灯开关,弄得大家纷纷去虎门镇买一个手电筒以备不时之需。

    他对公司关灯时间要求如此之严格,但对开灯时间却无计可施,有的公司员工故意寻他开心,大白天也把宿舍的灯点亮,我不认为他是个称职的主任。

    办公室另外一个人就是我,我是公司股东五星印刷公司推荐来的外派员工,因为在股东单位有过协助整理文件,出墙报的经验,因此刚进厂就被安排到办公室,对那些写写报告,准备会议茶水,登记车辆外出记录之类的活不在话下。

    我不喜欢CP3,认为这儿缺少关怀,鱼龙混珠,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时常想回股东单位,回到五星印刷公司,想过那些自由的日子。每当我想起那吱吱呀呀的老式打印机我就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就连食堂那断了腿的餐桌,对我都充满了温馨和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月是故乡明,酒是陈年香,早晚有一天,我得回去,我是五星外派人员,只有回到原单位才能实现真正的自我。

    我这心思别人不知道,陶主任知道,成天在一块儿工作,我瞒不了他。陶主任说,老想回原单位,严格说你还没成熟。想回五星,等着吧,想到五星的人都在排队呢。首先你得让公司所有人员都签名同意,你能做到吗?

    我说我做不到,但我想回原单位。

    陶主任说,啊——呸,在这儿老实待着吧,不如这儿的地方有的是,你知道个屁!

    没有积极性,我的工作干得一搭没一搭,跟不负责任的陶主任不相上下,可怜“滑冰场”的那些胶封工。

    陶主任患有慢性肝炎,动辄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提出不能熬夜,所以很多时候夜班、白班全是我一个人,没有替换。漫长的夜班对我是煎熬和折磨,虽说下半夜可以在沙发上眯一觉,但那根本不是睡觉的地方,也睡不踏实。

    夜晚的路东人声鼎沸,歌声、骂声、小贩叫卖声、酒店里的划拳声,演奏出了人间锅碗瓢盆交响乐,交响乐与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台球城的锣鼓声,彩票点的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把虎门打造成一个闻名遐尔的不夜城。这些刺耳的叫嚣声惊醒了白天睡觉,夜晚游动在各个角落里的夜行动物。

    蟑螂倾巢而出,东奔西突,演绎着顽强的战斗精神和不懈的生命传递,生活在路东的行人稍不留神就会踩死一只,至于那些在菜碗,饭碗里爬来爬去的蟑螂,那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面对蟑患的猖獗,行政部下发紧急通知,从即日起,公司进入全面灭蟑活动月。每人以完成灭蟑五十只为基本任务,超过五十只,奖金加倍,完不成任务的,扣发年终奖。通知一出,震惊了公司每一位员工,大家纷纷献计献策,紧急行动,买蟑药的买蟑药,放粘板的放粘板,抓蟑螂声不绝于耳。以前公司员工见面打招呼,吃过了吗,可现如今全改了,一见面就问,今天抓了几只啦?一时间公司人心惶惶,谈蟑色变。

    最先反应的是胶封部的员工,他们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产品事故率越来越高,有时一箱一箱,甚至是一批两批的胶封产品返工,返工品堆满了办公室,集体接受陶主任的登记造册。我说陶主任是在鬼画狐。陶主任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发电厂先进管理经验,只有心中有数,方可施教与人,这也是公司的一贯政策,彼此彼此嘛。

    有时候陶主任不在,我也有办法对付这些胶封返工产品,《员工手册》规定,对于员工原因造成公司损失,该损失金额在员工所发工资中扣除,其他原因,追究相关部门责任人。既然这批返工产品是由蟑螂原因造成的,那我为什么不从蟑螂身上着手呢。我首先到行政部查阅胶封部灭蟑记录,一问才知,胶封部的灭蟑记录为零,在公司所有部门中排名倒数第一。我把这次返工品全部卖给虎门废品收购站,共得价款一万三千元,接着将这笔款子打入到塘厦爬虫养殖实验厂,购得蟑螂十三万三千六百只,这些蟑螂全部上缴到行政部,共得灭蟑奖金六万元,然后安排胶封部五万元,从五星公司购买了此次返工品数量的全部产品入库,剩下一万元作为灭蟑基金。胶封部员工个个对我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高,高,高。

    人们说,胶封“滑冰场”不干净,邪气,怨气太重。当然,这些话是在私下闲聊中说,不敢拿到桌面上来,更不能让周大主管听见,谁都担心“扣发年终奖”的通知单送到自己手上,扣奖金和发奖金是一刹那间的事,翻转之快就像人的手心手背。

    我不怕返工品,我相信我有能力处理这些产品质量事故。办工厂的目的就是制造产品,哪怕是制造废品,自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更何况我和那些返工品没有直接瓜葛。我值夜班,是迫得已,连轴转一个全班就可以攒半天假,为的是拿到这个假期回五星公司。夜班的实惠是晚上十二点半有顿加餐,加餐有时是一碗汤粉,两只蒸螃蟹。有时是竹筒饭,海鸭蛋蒸干鱼,反正都是一些海鲜,吃腻了。当然,我是坐办公室的,伙食相对来说是简单一些。胶封“滑冰场”的那些员工就丰富多了,每天都是炖鳖鱼,大龙虾,外加乌鱼汤。每天都有剩菜,不是没营养,实在是吃腻了。我时常向陶主任反映伙食单调,能不能增加一些白菜、萝卜什么的。但陶主任不理这茬,他让我多多钻研业务,年纪轻轻地不要过于关注菜品的搭配,他说,夜里加料那是发电厂的煤,有煤才有电,跟你吃海鲜一个理儿。

    话不投机。

    我跟陶主任关系一般。

    我和陶主任可以随便交流看法,互相揶揄。胶封部的那些员工则不可,胶封部诸多不许中有一条是上班时间不许串岗,脱岗,离岗,特殊情况须经部门主管同意,一旦发现违规,惩罚是很严厉的,所以时间长了,胶封部的员工都成了“闷驴子”。

    罗花兰是新来的闷驴子。

    罗花兰的左邻是我们办公室,右舍是一个胖子。胖子原来是一个消防队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