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风不止歇
宋益呆住了,嗫嚅道:“青、青州……”
高昆正色道:“你去渔阳王那边暂避,若有人问起,就说奉大王之命接王姑娘回邺京——不是真的接,明白吗?”
宋益讷讷点头:“究竟怎么了,为何叫我走?”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也许很快会出事,而且一定是你师父那里。日后万一真的发生了,总有一个知情的人。”高昆面色冷峻,他隐约预感到一场狂风巨浪即将卷来,“我走不了,也不能走,但你可以,将来还要靠你说出真相。”
日暮时分,天边流云如血,映照在人脸上如同血光。
高昆的担忧似乎发生了。
就在第二日,一封奏疏震动朝野。
这封奏疏看似批驳一首军乐,实则如一柄利刃,直逼兰陵王高长恭。奏疏名为《请罢兰陵王入阵曲》,顾名思义,批判的正是世人津津乐道的邙山之战。
这场战役曾使高长恭一战封神,光辉万丈,《兰陵王入阵曲》因此在军中流传。
工于文字的张景仁竭力搜求战役的记载,还真的挑出了毛病。
面对皇帝与群臣,张景仁毫无惧意,手捧笏板朗声道:“臣在文林馆偶然翻到当年大战的记载,发现兰陵王并无建功之处,甚至还有过。”
高长恭不在朝,就算在朝也无法为自己辩护。
挺身而出的是他的五弟、安德王高延宗。他素日将自己高高挂起,在朝堂上不发一言,到了这个时候却不再沉默。
只见他站出来叫道:“他的过就是没有乘胜追击,直捣周人腹地。”
一语而惊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他,望着这位大腹便便的世宗之子。
“太尉此言差矣。”张景仁道,“当年周人兵围洛阳,先帝派斛律光和兰陵王率两路大军相救。兰陵王畏于周兵强悍,踟蹰不前,是忠武王段韶亲率援军诱敌深入,这才扭转败局。所以邙山大战之功应归于段韶。”
“那过呢?”高延宗追问。
“当时胜局已定,兰陵王身为统帅,理应稳坐中军阵营。他却逞强好胜,率五百骑兵深入敌阵,过于弄险。一旦兰陵王有失,中军溃败,大局瞬息倾覆。三十五年前高敖曹轻敌冒进,在金墉城下被乱兵砍死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张景仁虽是一介文人,此时说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竟让高延宗汗流浃背。
张景仁所言不虚,但自古以成败论英雄,高长恭当初的冒进之举,也可解释为乘胜追击。再者先帝在位时尚不追究,何以现在被人翻出来?
总监内作崔季舒怀抱笏板,双眸微闭,内心其实波澜涌动。他叫张景仁上这道奏疏,目的就是转移祸端。
他知道皇帝对兰陵王心存芥蒂,一旦准了张景仁所请,就如同昭告天下,皇帝不容于兰陵王。那么处心积虑要置兰陵王于死地的穆提婆岂会坐失良机?那时无须自己动手,穆提婆会罗织罪名加害兰陵王。
只要兰陵王一死,疑案成了定案,他也就能平安脱险了。
高延宗冷冷地问张景仁:“张总制,你统过兵马吗?”
张景仁站直了身子:“虽未带过兵,却也读过几部兵书。”
高延宗笑道:“难怪,纸上谈兵嘛。”
张景仁勃然变色:“哪里错了,请太尉明示。”
高延宗朝高纬深深一揖,因为肥胖,臀部高高撅着,像一只落到地上的大圆灯笼,身后的群臣却无人敢笑。
高延宗对群臣道:“九年前邙山之战,我军大胜,将士们自己编了这部《兰陵王入阵曲》,先帝不曾有任何不满。何以至今,由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跳出来指摘,难道说当年的先帝还不及你张景仁?”
张景仁见他把先帝搬出来,立刻懵住了。涉及先帝,他不能随便接话,便张着嘴,眼巴巴望着帘内安坐如山的皇帝。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皇帝。
高纬终于说话了:“朕幼时曾听先帝教诲,说邙山一战兰陵王轻率冒进,枉顾中军安危,虽胜犹败,本应降罪。又闻《兰陵王入阵曲》已出,乃知军心可用,于是不加治罪。朕亲政以来,每念兰陵王之功,亦不忍追究。”
此话一出,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群臣:张景仁的身后站着皇帝,张景仁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
穆提婆第一个响应,出班道:“兵者乃国之重器,进退有度,岂可任性妄为?臣请陛下准张景仁所奏,并治兰陵王之罪。”
大理寺卿封述挺身而出,道:“《兰陵王入阵曲》非兰陵王若作,乃是军士们自发而成,所歌颂的不仅是兰陵王,更是我大齐将士勇猛作战的精神,这不正是当下所需要的吗?就让此曲激励淮南的将士吧!”
“呵呵。”帘子里传来一声干瘪的冷笑,显得突兀可怕。天子年少,可还是压得整座太极殿战战兢兢。
“大齐可以没有天子,却不能没有兰陵王,是吗?”
“臣……”封述噗通跪倒,额头同时落地,“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兰陵王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
高纬已经可以熟练地拿捏群臣,对众人道:“都说朝廷有祖党,有陆党,朕看还有个兰党!”
此言一出,群臣一齐跪倒,无不战战兢兢。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高纬手指扣案,继续道,“朕看朝中只有两个人不党。一个是朕,一个是你张景仁。”
张景仁受宠若惊,热泪盈眶:“臣的心里只有陛下。”
“朕准张景仁之请,还要封他为王。至于降罪兰陵王,先帝不罪,朕亦不罪。退朝。”
群臣恭送皇帝,然后起身散开。高延宗扶起封述,道:“封公受累了。”
封述紧紧抓住高延宗的手:“太尉,我没想到你会站出来为兰陵王说话。”
高延宗惭愧道:“兰陵王是我的兄长啊。为他说话的人都走了,我必须站出来!”
封述拍着高延宗手背道:“你不糊涂呀。”
高延宗出了止车门,立刻去找二兄广宁王高孝珩商议对策。兄弟又二人结伴去兰陵王府。
高孝珩是绝对的稀客,当年他曾参与琅琊王诛杀和士开一事,后因琅琊王谋反而受到高纬猜忌,被迫淡出朝政,清心修行,如今竟真入了法门。
只见他葛衣木簪,手中一串檀木念珠,脸上也生出几分佛相。若非事关手足的安危,他也不会沾染俗尘。
他能前来探望,对高长恭是莫大的安慰。
世宗一脉所余四子,除渔阳王高绍信出任青州刺史,兄弟三人都聚在高长恭的书房内。
高孝珩居长,俨然是兄弟三人的主心骨。他先入了座,两个弟弟也围案而坐。
“五弟,你把朝会的事情告诉三弟吧。”高孝珩发话了。
高长恭仔细聆听高延宗的讲述,脸色逐渐苍白,身上发汗,虽在夏日的午后,亦隐隐做冷。听完后,他缓缓摇头,长叹道:“哪有什么兰党?若真有兰党,我何以落到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