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王七,人心
起士林餐厅,一楼。
“谁让你们来的,还有五秒....四秒,说吗?”
随和而清朗的年轻男人在说话。
“疼!疼!疼——嘶!嘶!”
王七以一个S型的姿势扭曲站在李焕面前,肋骨上的肉被揪得翻起通红。
周围围着一圈混混,再远处是一众面色复杂的社会精英们,有津门人,东洋人,西洋人。
他们默默别开眼睛,眼皮颤抖,眼里都是不忍和惧怕交杂。
根本不敢细看。
“哥,我真不能说!”
王七眼泪鼻涕哗哗地滚落下来,胸口弯成凹陷形。
那两根修长的指头,正轻轻巧巧地揪着他腋下两寸处的筋肉。
这地方是胸腰神经束交叉集中的位置,拧起来那酸爽滋味,能让人浑身瘫软发痒,聚不起一点力气,跟脚踩尖刺差不多一样难受。
“哭?””
李焕低头看他,面色笑盈盈的。
两指拧着他肋巴肉又转了一圈,动作轻盈无碍:
“哭也算时间哦。”
王七拼命地吸气,喉咙里嗬嗬不止,说话声颤得更厉害了:
“我真...真....不能说啊哥!”
“嗯?”
李焕眉头一挑。
王七脑门瞬间一冷,咕噜咽着口水,后脖子全是油混着汗往下淌,起士林餐厅的冷风一吹浑身刺刺的发疼。
王七艰难开口:
“因为,你不会杀我,但我要是说了......”
诺大个满背纹身的汉子,此刻泪眼婆娑,颤声道:
“他们真能杀我!”
李焕眸子幽静,凝视他的眼睛,几秒后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
“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不是不敢,是不会。”
王七不断吸着凉气,眼泪一溜溜地涌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抬头,诚恳得盯着李焕:
“因为你是好人,哥。”
“我这人小时候在妓舫里长大的,别的不行,就看人准,您绝对个顶个的好人”
两人目光对碰。
李焕垂眸看他,神色静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半晌,李焕手突然一松,旁边侍应生立刻很有眼色地递过来一张湿帕子,骄声道
“爷,咱先擦擦手。”
侍应生声音透着一股骄傲劲儿,胸脯高高挺起。
刚刚他被这几个混混一把推进桌子底下,无比狼狈,胸前的白色丝巾领满是灰土。
现在,他终于找回存在感了。
一身白西装的侍应生说话的同时环视四周,目光略过角落里缩成一团鸦雀无声的社会精英们,以及对自己羡慕嫉妒的其他侍应生们。
他胸脯挺得更髙了。
好像皇帝战场得胜归来,他就是前去牵马迎接的太监文官。
文官傲视全场,与有荣焉。
李焕接过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叹了口气:
“一脸褶子还叫我哥,也不嫌臊得慌。”
王七在他松手的瞬间几乎瘫软地跌下去,浑身冒汗,如蒙大赦。
下一刻,王七又勉强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干涩,还透着一股惧怕:
“大哥,那您看我们是?”
李焕扫了他一眼,又扫了周围一圈混混一眼。
后者“哗”的一声后退一大步,一众壮硕混混们无比默契,全都手贴裤缝,砍刀乖乖放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这十来个平日横行霸道的津门地皮蛇此刻觉得被这青年随和的眼神扫一眼,似乎比当初被人拿东洋枪指着头还恐惧。
李焕收回目光,摆摆手,叹气道:
“把地上垃圾捡了,桌椅摆回原位,卫生弄完。
再给一楼的所有人挨个鞠躬赔罪,完事赶紧滚蛋。”
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懒得和小虾米多计较。
王七努力吸了口气,胸口一挺,啪地鞋跟靠拢,一个立正敬礼,二鬼子似地大喊道:
“是,大哥!”
李焕皱眉:
“别叫我哥。”
王七哽了下,立刻转换:
“是,爷!”
起士林餐厅门口,此刻还趴着个人。
那是跟战地记者一样蠕动着挪过来的金牌门童。
此时他努力仰头,灰头土脸,一身西装都是土灰。
他吐掉嘴中细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被围在中心的中山装青年,眼中迸发出一股兴奋而摄人的光亮。
金牌门童嘴皮已经破了,口中一边吐血,一边叨叨:
“威风,真威风,太威风了。
这兄弟,顶了老帽儿的猛,我刘老四必须他娘的交定了……”
两分钟后。
原本安静高档的起士林餐厅一楼,此刻吵吵嚷嚷如菜市场。
王七挥着手四处指挥:
“那边桌子下面,对对对,擦干净,不能留缝啊。”
“来来,这边我拖。
陈黑头,那边窗户赶紧抹了,大家伙加油干啊,让这群外国佬,不对。
让爷看看咱们做事的态度。”
一群纹龙画虎满头青茬的进门混混,此刻在起士林餐厅中卖力地搞起了卫生。
一板一眼,真不含糊,连眼神都透露着一会上战场的肃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会儿不是打扫卫生,而是地下党员在执行特派任务。
远处贴着墙站的社会精英们看得是目瞪口呆。
戴骚包金丝眼镜的陈金科乍着双手,跟块木头似地戳在原地,呆若木鸡。
“到底哪里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旁边,刚刚接话的那位年纪轻轻却一脸沧桑的地中海男人,此刻犹豫再三,低声道:
“青科兄,你父亲陈公哲先生不是津门武行主席么,是不是认识这位小白.....少年英才啊。”
“不认识....”
武行主席陈公哲的独子,陈金科愣愣地张开嘴:
“我说,是我不认识。”
地中海男人眼中顿时放光:
“那你看咱们是不是得结交一下这种人物....”
“你他妈!”
陈金科猛地回过神来,神色暴怒,跟着一脚踹出。
他最恨这种墙头草狗腿子,刚刚还跟着他嘲讽,现在立刻调转话锋要投靠对面。
滋——
一声脆响,陈金科激动之下没踢中人,飞腿扬起,结果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劈叉,直接瘫坐在地上。
双腿裤裆从根部开裂,裂缝一路飞驰到小腿根部。
原因无他,今日赴约女神,他无比郑重,穿的是西洋那边最新潮的紧身西装裤。
“嗷——”
陈金科坐在地上惨叫不止,一把鼻涕一把泪。
几个侍应生“嗤”一声想笑,完全没忍住,下一秒赶紧拼命绷住嘴角,同时上扶人。
陈金科眼泪婆娑,盯着扶他的两位服务员,用一种愤怒中又夹杂着委屈的语气,颤声道:
“你们,一定要把地拖这么滑吗?”
他随即又转头,哭丧着脸向着旁边说:
“那个,巧巧啊,我,我.....真的是地太滑了,真不是我问题啊。”
他身边,一身古典长裙,被叫做“巧巧”的俏皮少女别开脸去,润白的双肩不断发抖。
库库库库笑得跟拖拉机一样停不下来。
陈青科面露绝望,原本挺括油亮的头发一根根儿地耷拉下来。
李焕听到动静,偏头瞟了眼,又收回目光。
对这种事他一向不感兴趣。
李焕独自坐在窗边,没去看其他人了,只是盯着窗外,闲静地在桌上敲打手指,一下又一下。
像在思索些什么。
阳光透窗而来,细碎的尘糜在那张完美的侧脸周围浮荡。
窗边世界仿佛立刻与周边的喧闹隔开一层,连带着青年身周的空气也荡漾着某种安静宁人的味道。
看得不少少女熟妇目光呆呆。
李焕想了会儿,又瞄了眼时间。
11点59,还有一分钟,那位神秘的年轻小姐估计要迟到了。
李焕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一向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迟到。
“爷,该怎么称呼您合适?”
王七在这时忽然凑了上来,谄媚地笑着,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软趴趴的烟递过来。
这烟也是东洋人赏的高档货色。
王七揣在兜里不知道几天了,被汗水沁湿几次了都没舍得抽。
李焕扫了一眼,闻到某种微妙的轰臭味道,随手推回去。
“李焕,烟你自己抽吧。”
王七犹豫了下,眼中闪过一抹忍不住的惊喜。
还是没忍住,回手把烟放自己嘴里叼着,啪一声擦火点燃。
王七深吸一口,才含糊不清地说:
“那我就放肆了,焕爷,我叫王有胜,您叫我一声王七就行,以后有事用的上咱的,您说话!”
李焕瞟他一眼,笑了笑。
这种人,就像是地里的污泥,又脏又臭,但也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和社会价值。
比如各种小道消息,比如各种乌漆嘛黑的脏事,都很门清。
先震服,再留一分情面,总有能用上的一天。
行走在外,要想什么事都办的了,就要什么朋友都能交,什么人都能用。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那就看自己驭人的本事了。
而这一点,李焕向来信自己。
他目光往周围一扫,看了眼旁边的青皮头,此人大约是昏过去了。
好半晌都没动静。
铅灰色的垃圾桶里,两只粗毛腿像是风中柳絮一样轻轻晃荡了,居然有种后现代主义行为艺术家的抽象美感。
王七跟着看了一眼,脸颊肌肉抽动一下,不敢说话。
他刚刚也没看明白。
明明功夫很硬,打寻常三五个壮汉没问题的青皮,怎么在这位爷手上跟个北洋汽水罐一样,被随手揉烂了丢垃圾桶里了。
此刻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颤。
李焕忽然开口:
“王七是吧,你身上,纹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