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临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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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席卷而来

    张铁牛不敢停下脚步,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攥着一把沾血菜刀,在草间小道灰头土脸地走着。抬头望去,只见天穹已被染成铁锈般的赤色,云层又脏又厚,红通通暗沉沉一片,压得很低。

    地上暗红遍布,满是断肢残躯,有些人生机消散,仍不肯去,歪歪扭扭地走着,眸子里充斥着对活人的憎怨。

    不远的树底下,一男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半个脑袋瘪了进去,像被大锤砸了。左眼珠早流干了浆水,葡萄皮似的软塌塌吊在眶外。

    他歪头看着张铁牛怀抱孩子朝这边走来,折下腰左摸右摸,总算抄起一根趁手的木棍,木皮都开裂了,簌簌往下掉着屑,比他的脑袋还破。

    刚抬了手中的棍子,胸膛就结结实实挨了张铁牛一脚,直接被踹翻在地。

    紧接着一刀落下,撕开另半张还算完好的脸。张铁牛一手捂着孩子紧闭的眼,另一手的刀却不肯停,一次接一次扬起劈下,直到男人面部糊成一摊鲜红,喉咙里咕噜咕噜翻滚着,发出溺水般的喘息声。

    看着眼前的人脸绽放如花,张铁牛心里一阵舒爽,莫明的巨大满足让他浑身生热,不自觉举高了手里的菜刀。

    直到怀中的孩子用力啼哭起来,他才从迷狂中陡然惊醒。看到身下之人一片狼藉,脸被剁成肉馅,潺潺流下的血被土地饥渴啜饮着,一会儿就成了暗红的泥。

    他忙不迭地站起来,又看到不远处有一人提着一截小臂充当棍子,伸着脖子瞪着眼,眼珠直勾勾盯着他,歪不横楞地朝这边走来。

    张铁牛无心与他纠缠,只顾抱着孩子朝东奔去,只有那边的天未完全被赤红侵染,呈现一片浅绛。

    张铁牛已在这赤红中逃了六天。他只是一介农人,曾整日在田中劳作,弯腰在水田里栽着水稻和莲藕。娃娃张归海今年刚满四岁,常常在小院里咿咿呀呀走着路。

    妻子李氏织得一手好布,针线功夫全村数一数二,时常帮人缝些东西,赚点铜钱补贴家用,有时也会帮他下地干点农活。

    他每天最宽松的时刻,便是在日头最盛时,搬张藤椅,在水田尽头的一簇榕树下舒服躺着,看着日光从树叶的间隙散下,有时还有凉风吹,田地里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

    他闭着眼,跷着腿,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端瓢浓茶痛快饮下,没准还能喝上半碗淡酒,人生快意潇洒。

    傍晚斜阳入山,暮色渐起之际,他便结束一天的劳作,顺道从田里逮一只肥蛙,一路攥着回家,用来给张归海玩耍。

    张归海年纪尚小,正是玩心最重的年纪,也缺乏对生灵的敬畏,举手之间往往伴着天真的残忍。

    玩闹够了,他通常会拿木棍将蛙身贯穿,这头攥在手里,另一头紧紧钻入泥中,眼看着蛙从不断挣动到彻底平静,血顺着木棍爬进土里,心里不是惧怕,而是掌握生杀的满足。

    这时天刚黑,饭菜的香气已从自家伙房里飘出,母亲李氏的吆喝声也掺在饭香中悠悠飞来,他一下子忘了蛙,蹦跳着进屋去了。

    日子一天天晃过,直至那天晌午,张铁牛像往常一样躺在树荫下,拿草帽盖住脸,迷迷糊糊地进行午间小憩,照例在这时段避避灼人的日光。

    天地间顿了一下,蝉鸣和蛙声骤然停止,一切喧嚣消失不见,微风停止涌动。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腻人的腥味,燥热在胸腔里扩开,紧接着黏腻的冷汗从背后沁出,顷刻便将麻布衣裳濡湿。

    不知过了多久,张铁牛蓦地睁眼,拿开盖在脸上的草帽,发现世间已变为末日般的腥红一片,就连太阳也成为挂在这红色幕布中的鲜红火球,隐隐散着邪异的光。

    尚来不及细想,田头的村子里已经传来凄厉哭喊声,听得张铁牛寒毛倒竖,头皮发紧。

    不祥的预感窜上心头,他裤腿管都来不及解下,一骨碌从藤椅上爬起,蹬上布鞋,抄起手边的锄头急匆匆往家里跑去。

    水田里的蛙都仰面朝上,露着湿漉漉的肚皮,倒映出头顶夺目的红,蛙腿不住抽搐着。张铁牛一路奔向村子,心中不安越来越盛。

    沿途他看到几个农夫已经扑倒在田里,动也不动,溺死在只有脚踝深的水中。他世代务农,哪里见到过这种场面,两腿战战,粗气直喘,几乎要走不动路。

    但想到妻儿尚在家中不知安危,而村子里的哀嚎仍不断传出,力气便回来了,他大步跑起来。

    数不尽的飞鸟从头顶掠过,直直地朝着东方飞去,有一些飞着飞着失了力气,摇晃两下便坠下来,噗通噗通扎进水田里。

    经过一位面朝下趴在水里的农人时,那人突然活了过来,在水里翻了个身,露出布满泥水的脸来,他半抬眼皮,显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猛地伸出手,一下钳住张铁牛的脚踝。

    张铁牛正跑着,被他这么一薅,差点跌倒在地。他用力挣脱开冰凉湿滑的手,扭头一看,见是平日里不怎么爱作声的村头张丑子,两人交集不深,他心里又惊又疑,只得问道:

    “张丑子!你抓我做什么?!”

    张丑子不应他,反而双手水里一撑,歪着头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浑身嘀嗒嘀嗒往下落着水。耷拉着的眼皮下,是一双被怨毒填满的眼,喉咙里咕噜咕噜翻腾一阵,便从嘴角淌出一滩混着白沫的泥水。

    张铁牛被直勾勾盯着,心里一阵发毛,就欲抓紧走开,他正面朝张丑子,身子倒退着,弯下腰去拾锄头,眼角余光却看他上前一步,抡圆了膀子,挥拳朝他打来。

    张铁牛躲避不及,只得撅腚往后一撤,头顶被他擦了一下,只觉头皮一凉,草帽高高飞起,一阵阴冷的劲风贴着脖颈扫过。

    不曾想张丑子是来真的,是真想实实在在给他一拳!

    算是一拳抡了空,张丑子失了重心,一下子跪倒在张铁牛面前。他双手拿到身后,反撑住地面,身子后仰就欲再次站起。

    张铁牛哪肯给他机会,抬腿一脚蹬他面门上,直接将踹他得滚开一圈。眼看着他又要站起,张铁牛心系家里的妻儿,拾起锄头拔腿就跑。

    离村子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不远处冒起了浓浓白烟,哭喊和咒骂从烟中荡出,地上淌着一片红色,不知是血还是水,俨然一片地狱景象。

    有几人正在村口厮打着,打得浑身是血,衣裳破烂,口中嘟囔着一些难以听清的话。还有一人被打倒在地,一人跨坐在他身上,双手举石击他头颅,一下一下重砸下去,直到头骨崩碎,脑浆四溅,看不出人样来。

    张铁牛从一旁的小道绕行,弓着身子缩着脑袋,防着被他人看见,他家位于村子的另一头,需横跨整片村庄。

    闻着空气中的血气和烟味,燥热在他心头燃起,他咽一口唾沫,仍觉喉头干渴,手痒难耐,想要拧下别人的脑袋。

    他抬手赏了自己一巴掌,直接扇得嘴角流出血来,耳旁一阵嗡鸣。

    这一下让他清醒不少,便沿着熟悉的小径不断行进,沿途又躲过几个发疯之人,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自家的小院。

    院门紧闭,里面静得可怕,张铁牛伸手推门,发觉从里面被横木闩住了。

    他不敢大呼开门,只得先把锄头隔着墙扔进院子,再攀上墙边的柴火垛,继而翻进正晒着被子的小院里。

    院里不见人影,他拾起锄头跑进屋里,屋内没有点上油灯,红光从纸窗打进来,染的屋内一片灰暗的红。

    张铁牛在西屋里找到了孩子,张归海双唇紧闭,两眼无神,正痴傻一般缩在床尾不敢动弹,仿佛被吓破了胆。

    屋里却不见妻子李氏的身影,他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

    “你娘呢?”他问道。

    “娘在东屋,”孩子愣了好一会才小声说,“娘锁了门,叫我不许过去。”

    “我去看看你娘,你先在这等着。”他松开孩子,孩子应了一声,又缩到了床尾。

    张铁牛走到东屋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此外并无动静。

    “归海他娘,你不要紧吧?”他伸手推门,门纹丝不动,只能急切地出声:

    “你说句话!”

    没有丝毫回应,顾不得那么多,张铁牛抬腿用力踹在门上,一脚就让木门摇摇欲坠,第二脚便让东屋门户大开。

    房间内部昏暗无光,木屑和浮灰在空中升腾翻滚,他捂住口鼻迈步跨过门槛,看到了李氏正披散着头发,蹲坐在幽暗的墙角里,将面部埋在两膝中间。

    张铁牛向她走去,却听到了她喉咙里传来熟悉的咕噜声,和那帮疯人发出的声音如出一辙,他一下子走不动了,脑中空白一片,只呆呆站在原地。

    “李云水!”过了半响,他终于喊出了妻子的名字,身子一下软下来,几乎站不住,仿佛那一声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李氏身体一颤,慢慢从膝间抬起头来,浓密的头发垂在面前,让人难以看清她的面庞,她两手垂下,身躯慢慢站起,一根麻绳拴在她的脖上,另一头牢牢系在墙角的床腿。

    透过厚厚的黑发,透过屋里浓重的黑暗,张铁牛对上了妻子的目光,冰冷澹陌,了无生机,隐隐还有嗜血的疯狂。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一时间忘记了怎么呼吸。

    “李云水。”他又喊了一声,比上一次还要大声的多。

    下一刻,李云水动了,她突然疯了一样伸出双臂朝他奔来,却被脖颈处的麻绳牢牢拴在原地,只能胡乱挥舞着双手,直到她摸到床头一枚瓷碗,便用力向他掷来。

    瓷碗砸到额头,落在地上碎了一地,温热的血沿着脸庞流下,和泪水混在一起,一滴一滴从下巴坠下。张铁牛后退两步,撤出房间并带上了门。

    张归海已经在门口了,他抬头看着父亲皱成一团的五官,极大的悲伤混杂在呜咽里,从喉咙中一点一点滑出,这是他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爹,娘好像很难受。”他开口,自己也跟着哭了,“娘好像很难受。”

    张铁牛没有回应他,他便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娘好像很难受。”

    “娘好像很难受。”

    ……

    “爹,娘好像很难受。”

    张铁牛身子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归海,去西屋等等爹,爹再去看看娘。”

    张归海懵懵懂懂应了一声,转身跑进西屋了。张铁牛深深叹出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泪,提起锄头走进了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