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临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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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只管向东

    赤红之下,张铁牛带着张归海已向东奔逃半月。

    途中凶险无数,所幸都有惊无险,被他一一化解。这一路走来,他的手上被迫沾满污血,说不清劈杀了多少人,期间那嗜血的冲动无数次叩击着他的心门,冲击他的理智,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疯狂压下,让清醒始终处于上风。

    第七日他甚至寻到了一匹马,便骑着它一路狂奔数日,将大部分疯狂都甩在了身后,头顶的红色逐渐减淡,路途中也能见到几个理智尚存的人,也个个拼了命地往东走。

    第十二日下午,马疯了,扬起前蹄嘶鸣着,将两人从马背上掀下,撅着嘴就要啃掉张归海的头皮,张铁牛眼疾手快,护住了孩子,奋力一刀砍断疯马半个脖子。

    搏杀半月,回首望去,世间腥气飘荡,大地一片凄惨,尸骨多于路边野草。

    手里菜刀已经砍卷了刃,手臂肩膀酸痛不已,一股巨大的疲惫终是涌了上来,张铁牛用力晃晃脑袋,目光落向东方湛蓝的天。

    “就快…出去了。”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已然不堪重负,眼皮无法抬高,疲倦几乎将他淹没。

    他早就知道自己到了头,只是靠着对孩子的不舍,让他撑到现在。

    天上有几道人影流星般飞过,直直向东划去,地上的惨状并未吸引他们的目光。张铁牛抬头看了一眼,只觉是自己的幻觉。

    自前日始,幻觉频频涌现,他有时看到所有人都像腐烂一般浑身脓包,有时又看到手上的血管像树枝般扩散鼓胀,黑色的污浊血液在其中流淌,只有张归海在他眼里是正常的。

    孩子似乎不受这赤红的影响,一路上的血腥和疯狂也未能传染给他,只是多日的行进让他疲惫不堪,他的目光依旧清澈,不曾显露出半分疯癫。

    “爹,你也难受吗?”他在张铁牛怀中仰起头问道,目光满是担忧和慌张。

    “爹不要紧。”张铁牛用力摇头,似乎要把幻觉甩出脑袋。

    “娘当时也说不要紧,但是娘一会就难受的不行了。”张归海带哭腔的声音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让他的头脑都一下清晰不少。

    那日他提着锄头进去,终是不忍下手,只出来抱起张归海,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门。

    “爹还没事,咱们就快出去了。”他抱紧怀中的孩子,坚定地迈开步子。

    又过两日,天中的红色终于淡不可见,但脑中的疯狂丝毫不曾减弱,张铁牛把孩子放下,自己却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他双手扶着地面,大口喘着,冷汗一滴一滴沿着额头往下滴落。

    “爹,你别难受。”张归海扯着他的胳膊哭起来,“爹,我怕。”

    “莫……怕。”他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抬手想去摸孩子的脑袋,身体却轰隆一声倒在地面上,如同一座倒塌的城墙,一动不再动了。

    少顷,马蹄声传来,迅速逼近继而停下。

    “你这疯人怎还带着个孩子?”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坐在张铁牛身旁的张归海扭过头,只看到四只镶着蹄铁的马蹄,牢牢矗立在黑色的地面上。

    再往上看,白色马背上跨坐着一位身着黑甲的青年人,面容冷峻,眉眼间闪着警惕,手执一柄黑缨长枪,枪尖闪着寒光,离父亲鼻头只有两寸远。

    “我爹没疯,我爹只是有些难受。”张归海哭出声来,拿手去掰枪身。

    青年打了个枪花,枪尾稳稳指过来,翻手轻轻一挑,便将张归海接到了马背上。他单手制住不断挣扎的张归海,上下端详了一番。

    “在那赤红中走出却毫不疯癫,也算一件奇事,小娃娃,跟我到东城里去吧。”

    “我爹也要去!”

    张归海哭着指了尚倒在地面的张铁牛,青年翻身下马,走到张铁牛面前蹲下,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他看到张铁牛的眸子已被癫狂占满。

    “你爹已经全疯了,”他摇摇头,“再过几息就要重新站起,行那屠戮之事了。”

    张铁牛的理智终是荡然无存,他身子猛一震,双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后脑却被枪尾牢牢按在地面,只得不断扭动着身体,妄图从青年手下挣脱。

    “爹,你也难受了。”张归海伏在马背上,嫌太高不敢下来,只得用沙哑的嗓子哭喊,“你也难受了。”

    张铁牛对孩子的哭喊置若罔闻,只是一昧用蛮力挣扎着,四肢在泥土上刨出深深的痕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液体翻腾声。

    青年手臂发力压紧枪杆,不住摇着头,轻叹一声。

    “小娃娃,你爹能一路把你送到这儿,也颇为不易,你闭紧眼,好好捂住耳朵。”

    张归海只顾着哭,并未按他说的去做。

    “到底只是个孩子。”青年苦笑一声,遂收起枪来,两步走到马背旁,手指在张归海额头轻轻一点,孩子立刻软了下来,不再哭闹,整个人趴在马背上没有了动静。

    “且先睡会儿,我送你父亲最后一程。”青年轻声说,单手执枪于身后,转过身来,张铁牛已经摇晃着站起身,手里紧攥着那把卷了刃的沾血菜刀。

    青年侧过身,一手垂于身后,一手举枪,枪尖遥遥指向张铁牛。

    张铁牛不说话,只高举手中的菜刀,颇有力量地朝这边奔来。

    他表情狰狞,嘴唇开裂如同枯树皮,身上衣裳破烂,躯体布满淤青和伤痕,就连布鞋的鞋底也被磨平。

    他姿势怪异,跑得并不利索,像是未能适应这具躯体。

    “飒”一声,一道银光从他后脑钻出,青年单手推枪,枪尖像穿过豆腐般从张铁牛山根处贯入,毫无阻碍地贯穿头骨,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拔枪甩血,枪身嗡鸣,张铁牛握刀的手松开了,菜刀斜着插入地面,他感到脑中一片久违的清凉,让他的眼前重新聚焦起来,他在最后的时刻清醒过来,看了一眼在马背上熟睡的孩子。

    解脱的放松出现在他脸上,几滴鲜红的血从面中扁长的洞中流出,他身子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面朝上一动不再动了。

    “安心上路。”

    青年微微低头,将长枪架于身后。随后他右手一撑,跃上马背,扶稳仍在熟睡的张归海,抹去他眼角泪痕,策着马向东方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