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文生正在伏案推导公式，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

    ‘欧洲大型强子对撞机发生爆炸，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种会打断他思路的新闻报道，而最近这类新闻开始变得频繁，这让纳文生感觉似乎有个针对科学研究的破坏阴谋正在展开，这让他多少有些心绪紊乱，总感觉有什么危机在缓缓逼近。

    正在这时，学院教务处的领导找到了纳文生，希望他可以参加朝阳中学的科普讲解。

    “朝阳中学的科普？主任，你知道我很忙……”

    “我知道，可这是上面安排的任务，学院也没法推脱啊！再说了，您不是也说过基础物理还得从基础抓起嘛，这些孩子都处于科学的启蒙期，正需要真正的科学家去引导，再说了，现在的孩子都个性十足，气场不足的教授根本镇不住，您看我们学院除了您还有谁能行！”

    纳文生知道教务主任在恭维他，但这话也成功的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今年也是十三岁了，执拗而叛逆，根本不听他这个父亲的话，大学教授的身份也没有用，反而对她学校的老师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他知道她缺少来自父母的爱，缺少被宠溺，他有未尽之责。

    想到此处，纳文生不禁轻轻摇头，嘴角露出了自嘲的苦笑，他突然想要做些补偿，也许应该去看看这些孩子在学校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吧，我试一试，不过我可没时间准备课件。”

    “得嘞，我替学院谢谢您，也替孩子们谢谢您，课件嘛？以您浑厚的知识积淀，轻松拿捏，哪需要准备什么，随便唠两句就可以了，我这就去答复杨校长……”教务主任匆匆离开，似乎深怕纳教授反悔，至于课件，他可管不了那么多，让纳教授随机应变去吧。

    实验室里又只剩下了纳文生一人，淡淡的寂寥感如清晨涌出的薄雾，不知不觉间笼罩过来，一个身影在脑海中渐渐浮现，他赶紧摇摇头，甩掉那些杂念，再次专注于公式推导，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又渐渐恢复联络。

    朝阳中学六楼的主会场，坐满了学生，他们前后左右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伴随着阵阵嬉笑，似乎那些话题总是那么有趣，充满了欢快，仔细听来却又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琐事，引得周围维持秩序的老师们不时皱眉。

    “同学们……”一位主持老师走上前台，用稍高的声音压下了会场的遭杂，停顿了几秒才放低了声音接着道：“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兰州大学物理系的纳文生教授……”之后是大篇幅介绍纳文生教授的身份、经历、成就和殊荣等等，冗长而乏味，却被主持老师讲得激情澎湃，同学们虽然不感兴趣，但觉得纳教授很厉害，最后在一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纳教授带大家走近物理的世界，领略微观世界的神奇和宏观宇宙的壮美！”中结束了主持任务。

    在同学们的掌声中，纳文生缓缓走上前台，接过了主持老师递来的话筒，也接过了主持人的话头：“我可没法带大家走进物理的世界，因为大家就出生在这个物理的世界里，根本无需我带大家进入。物理是研究物质运动规律和存在形式的科学，所有人都可以研究它，只要你用心的去观察、去发现、去思考，你都能感受到这些规律，都能渐渐理解这个世界本真，所以，所有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都是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说过，宇宙中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是它可以被理解。只是，我们往往会对所见所闻习以为常，会对物理现象视而不见，至于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规律是什么，驱动机制如何，却很少有人关注……”

    之后，纳教授把物理界流传下来的各种趣事一一道来，如日心说被认可、牛三定律的确立、电的发现、光的波粒二象性、相对论的提出、量子物理的猜想等等，这些故事他也曾给他的女儿一一讲过，现在只是边回忆边再复述一遍，不过他也在每个故事后面强调了一点：‘每个伟大的发现都源于观察和思考那些本来习以为常的现象，都源于开始问为什么’

    再之后是互动问答，主持老师再次上台，开始鼓动孩子们踊跃提问。

    “纳教授，请问光和热有什么区别？太阳辐射是光还是热？”

    “你的问题很好，严格的讲光和热辐射都是电磁波，只是频率不同，或者说波段不同，我们的眼睛能看到的电磁波就是可见光波段，而热多处在红外波段，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我们的触觉系统可以感知到，而太阳辐射属于黑体辐射，也就是全波段辐射，涵盖了可见光和红外线波段，所以光和热都有。”

    “纳教授，引力是物质产生的嘛？物质不是能量嘛，怎么还可以产生引力？”

    “嗯，你这个问题很有深度。万有引力告诉了我们质量、距离和引力的关系，但并没有解释质量为什么会产生引力；爱因斯坦认为是质量弯曲了时空，从而产生引力，也没有解释质量为什么可以弯曲时空；最新的量子力学认为，引力是物质间传递了引力子，但科学家们并没有确切的观测到引力子。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定论，还需要证据，要知道科学家只认证据……”

    纳教授的讲解嘎然停止，这句‘科学家只认证据！’勾起了他心中隐藏已久的往事，那个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你只认证据！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嘛？我的爱在你的怀疑中一文不值，而你只要证据！？’

    往事如泄闸的洪流从隐蔽的脑海深处涌来，汹涌无比，仿若再现。那晚杨叔荣接待了一位远方来的旧友，他们一起吃了夜宵，去了酒吧，相处得很晚，之后发生了什么远在异地的纳文生并不知晓，但他敏锐的感觉到自己的爱人有些异常，他心灰意冷沮丧万分，他忍不住询问杨叔荣两人相处的细节。

    杨叔荣没有隐瞒，说那晚接到人后，带他吃了宵夜，又去了酒吧，点了两杯鸡尾酒，不过她只喝了两小口，之后两人分别，他去了酒店，而她回了家，那时已是凌晨两点。次日约了十二点见面，她又带他吃饭逛街，游览本地名胜，直到下午四点多送他离开。

    为了怕纳文生生疑，她还把与对方的聊天截图发给了纳文生，然而，纳文生发现截图里只有接机时和离开后的记录，其他时间并没有，于是纳文生追问“从酒吧出来分别后，直到第二天中午你们再次约见，难道就没有互发消息嘛？”

    杨叔荣没有回答，她很生气地反驳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嘛？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理科出身的纳文生却只相信证据，在他看来两个朋友分开后再次约见不可能不互发消息，如果没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两个人根本没有分开！’而这个猜想如晴天霹雳，把他对爱的信念雷得焦黑一片，他不停的索要证据，想求证事实。但同样生气的杨叔荣拒绝提供更多证据，她委屈，她伤心，她痛哭。

    “就算没有聊天记录，你深夜打车回家难道没有消费记录？你可以提供给我，让我相信你啊！”

    “我们的爱已经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从你猜忌的那一刻起已经荡然无存，证不证明还有意义嘛？”

    “这和信任无关，你的证据可以祛除我心中的猜忌，你知道的，我也没法控制自己，就是会猜忌，人是无法控制自己心中冒出的妄念的，但证据可以……”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问心无愧，也不会再提供什么证据……”

    这一幕幕陈年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句句争吵也如长鸣的警笛，持续回响在脑海中。纳文生感觉越来越闷，四周变得有些暗淡，天地在旋转，他似乎看到有老师冲上了讲台，也有学生离开座位，惊慌失措，他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一阵绞痛从胸口传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他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听到嘀嗒嘀嗒缓慢而有节奏的响声，那似乎是监护设备正常工作的声音，让护士只用听就知道病人的状态正常。他感觉浑身疲惫，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他努力地回忆，半晌后记忆才恢复过来，他记得自己晕倒在了朝阳中学的讲台上。那么现在应该是在医院里，他费力的睁开眼睛，房间里很暗，推测时间应该是晚上吧，轻微的谈话声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没办法……夜班……偷懒……

    ……护士长……重点……没查出……

    ……13个小时……朝阳中学……被学生问住……

    ……气郁于心……嘻嘻嘻……

    纳文生想起身，但却连头都抬不起来，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放弃了起身的想法。他猜测护士们是在谈论自己，脑海中呈现出了两个小护士嬉笑的情景，异常清晰，像是亲眼所见一般。他不在意护士们的谈论，没有再继续关注她们，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适合思考的时候，他开始回忆那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质量为什么和引力有关？’，这个问题他确实从未真正关注过，只把它当做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可这不正是自己的视而不见嘛！殊不知，最普遍的物理现象里可能隐藏着最为本质的物理规律！

    ‘爱因斯坦的质能转化公式把质量和能量统一，难道质量真的就只是能量的一种存在形式嘛？似乎并非如此，质量还与引力有关，或者说与时空有关，又或者能量也和时空有关，这里似乎隐藏着更为本质的物理规律……’。纳文生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一个个物理定律在脑海中出现又隐没，一个个公式快速组合又分解，他的脑海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试验场，快速的进行着各种物理试验，很对对外界的感官完全封闭了，视觉，触觉，听觉，乃至痛觉都封闭了，他此刻只存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却又在演绎着整个世界的生与灭。

    ‘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刻，纳文生似乎堪破了宇宙的大道，带着现代物理学的最新知识重新理解古代先贤的哲学思想，这时他才发现先贤们早已窥视过这世界的本真，并留下了详实而具体的记述，此刻他仿佛在聆听数千年前的先贤论道。

    “生命体征都是正常的，就是昏迷不醒，都半个月了，苏醒的希望越来越小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打断了纳文生的思绪：‘半个月了？她是在说我嘛？我变成植物人了？’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情景，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那个身影立刻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还有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不，比那更清晰，但这些清晰的画面却让他有些眩晕，像是突然从高空往下看一样，让他有些恐惧。而且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还没有睁开眼睛，睁眼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对他而言还有些艰难。

    震惊之中，他清楚的感知到那个身影是个女医生，此时正靠近了过来，一只手向他伸来，轻轻撑开了他的右眼，光明再次照进了他的世界，那一定是一道特别的光，直接照进了他的精神世界，重启了灵魂与身体的连接，他对身体的感知立刻开始恢复起来，疲倦感也立刻袭来，身体的不适各种各样，肌肉酸痛，皮肤搔痒，胸口气闷，口舌干涩，他同时接收到了，这让他忍不住要呻吟出声。

    几天后，医生批准纳文生出院了，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了，尽管在他的要求下医生又给重新做了彻底的眼科和脑部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来，但他依然非常确信自己的感官有问题。

    自从再次醒来，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这种不同很难描述，仿佛是整个时空中被添加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又像是每个物体都散发出了光晕或者说是阴影。主治医生只能把他的这些疑问归结为心理因素，因为物理指标都已经正常了，可见医学也是一门科学，同样看重证据，尤其在这个西医主导的医院。

    纳文生并不害怕疾病，也不是在害怕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只是想确认这些变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有损伤，或者是自己的大脑存在了什么缺陷。对一个科学家而言，他想要真实的感知这个世界，不想自己的观察被身体缺陷所欺骗。

    几天过来，纳文生发现他的大脑在快速的适应这种变化，大脑会自动处理那些光晕和阴影，那些静止的物体的光晕会逐渐隐匿，而那些运动的物体却会被高亮显示，像是阴影被加强了一般。总之就是他会对运动的物体更加敏感。

    经过缜密的思考，他确定自己多出来的新感知与时空变化有关，那些运动的物体会扰乱原本的时空场，时空在他的感知中也不再是空旷而纯净的，而是填充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是原本纯净透明的水中滴入了几滴牛奶然后被摇匀了一般，增加了些淡淡的乳白，又像是起了一层薄雾的清晨，薄雾为空旷增添了一些层次，总之在他眼里时空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多了些填充。

    这几天他常常躺在床上感知周围时空的变化，也会伸出手来在眼前轻轻晃动，感受时空被扰乱后的变化，像是一个从来没见过水的人在贪婪地用手拨弄水流一般。几个年轻的护士见到了都会窃窃私语，说这个教授有了精神问题，变得不正常了。

    “时空不是被物质弯曲了，物质增加了时空的厚度，对就是厚度，或者说是增加了密度更为准确，没错，时空是有密度的……”纳文生喃喃自语。

    新的感知给了他新的视角，让他观察到了常人无法观察到的现象。就像是显微镜让人观察到了细菌，望远镜然人看清了星空一样。全新的视角也刷新了纳文生对时空的认识，或者说是纠正了他对时空的旧理解。

    实际山，我们每个人都会感知到时空的变化，比如浅薄与深远，比如狭小与空旷，再比如加速与失重，这些都是我们对时空变化的感知，只是此时的纳文生在这方面更加的敏锐而已，这也让他可以从新观察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全新的视角产生了全新的认识，全新的认识催生了全新的理论，一个颠覆物理界的猜想正在纳文生教授的脑海中孕育，成熟，完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