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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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篇:就当是回家吧!

    几道程序过后,二人被带到了涧贞的办公室。彼时涧贞正坐在办公桌前刷刷刷地写着什么,面对着办公室门。

    此时,凛北的范围还没有扩张到国荣郡荒山一带,人们正在奋力向外围延伸,而涧贞的“封地”还位于他原来的家:新街地区。这一时期的“封地”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地,其面积、职能与行政权力也完全不能和之后正式分封的地界相比。此时,它更像是划给人们进行工作的一块大型办公区和规划用地,其首长的责任和职能很少,大多只是监督和小范围的行政。

    当二人进去,门被关上时,涧贞心中翻腾着什么。他非常清楚自己欠王明凯很多,但彼时出于不够成熟的心智考虑,他不太愿意面对这样的人情。

    很快,他开口了:“明凯,这一切都辛苦你了....你办得不错,欢迎来到凛北。现在,有什么特别需要报告的吗?你在外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去了哪,不过应该离南方八西和北永校够远的吧?那大谷和永定方面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政策和动向一类....”涧贞放下了笔,抬头看向王明凯,紧盯着他的眼睛,而他的余光则关注着何青。

    但他还没说完,王明凯便没好气地打断他说道:“青青给你带过来了,从北永校出发时她的脚不利索。现在好差不多了,但你不知道这个事。”

    何青听到,心中一震。脸上立马着急起来示意王明凯停下。

    涧贞听后,眼神更加尖锐地盯着王明凯,王明凯也不甘示弱....他尽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力量,但却在和涧贞目光的对垒中愈发吃力。

    涧贞非常轻微地调动了眼角的肌肉,让他的眼睛在几乎静止的状态下微眯了起来:“明凯,我欠你很多,也欠青青很多。凛北不是没有条件回报你,安抚她,但我希望你知道....那时和现在的很多事,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涧贞这样说着,并加重了语气。

    王明凯显然更不满了,他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郭涧贞,你告诉我。”

    何青紧张地握起自己的双手,如今的她还意识不到涧贞和王明凯对话的分量,而这二人又都对她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与价值....无论是心中所向的还是过往欠下的。

    “你当初跑的时候,是这样打算的吗?”王明凯问着,他的嘴角正在隐隐地颤动。

    “我知道你在愤怒和担忧什么——”涧贞的声音回归到了一种大义凛然的状态,但王明凯很快打断:“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吗?你知道我们这一趟经历和看到了什么吗?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啊?”

    “王明凯。”涧贞长叹一气,同时用一种让人感到十分冰冷的语气,像一位没有耐心的老者在教导面前的后生一般说,“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不一定是假的吧?但他们不想让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怕让你看到吧?”

    “别打哑谜,有话说话。”王明凯已经一点好脸色不给了。

    涧贞长吸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说:“你在北区的那位朋友,我们已经接回来了。你以为我会把你们放养在外面,情着等死吗?是,我一直没找到你们,但你凭什么觉着我已经放弃了对求你帮我忙的责任和义务?还是说你没在我身边做过事,真的以为什么一二三把手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人吗?”

    “那马欣和梁坤宇呢?门三号呢?隗瑛,你也抛下了。你们逃跑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扔在了后面自生自灭,这不是你们做的事吗?怎么,北边军这么厉害,凛北游侠一个个这般生猛,你们二三把手不是第一天就当上的吧?可这之间,你甚至没去过一次大谷....或者说,去了和没去一样。”王明凯说着,愤怒的双眼转向了别处,而涧贞则纹丝不动。

    “隗瑛在大谷,你不是不知道。不然你怎么可能只在大谷西南角靠永定外围做活呢?你自己都没去过几次大谷本部范围和东北地区,因为你知道,南区的人都认识你,也恨你,恨你和何青,你们俩过去就是一个死....”说着,被涧贞紧盯着的王明凯的内心更加愤怒而不能容忍这番言辞了....毕竟在北永校折翼之战爆发前夕,他也和涧贞一样逃走了,还带走了彼时被南区人们所唾弃的何青。虽然他有一部分原因是受命于涧贞,但实际上——这也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

    哪怕是最简单的推测我们都能得知:真正驱使王明凯离开的,更多还是源于隗瑛政权彼时日渐无力的统治和他本人站队劣势即将被魏维生清算危机的恐惧。而对于找到涧贞并寻求庇护,则大概率是他的底牌。一路上与何青的生活点滴增进二人的关系,亦是何青迫切见到涧贞后为王明凯带来的人情便利。

    当然,这些小小的推测并不一定是王明凯内心真实的考量。所以我们没有在前面叙述王明凯的内心时加以叙述。只不过,无论如今凛北实力如何,涧贞都已在这一新生阵营下上到了二把手的地位,所掌握的资源和权力势必能够很好地补偿王明凯一路的付出。所以:无论王明凯彼时到底在想什么,有着什么样的打算,从北永校到大谷、凛北....他阴差阳错造就和铸成的一系列客观条件,都为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对于这一点,已经没有哪位史官愿意去询问和调查他的真实动机和想法了。

    因为此时王明凯说:“我们俩过去就是一个死?啊?一个死?你知道我们在那里,对吧?你早就知道了!你还好意思说吗?好好好,我就当你是最后我们要走了你才注意到我们在大谷的,那么....你这番话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和何青中间受过的委屈!有没有考虑过我疯了一样替你照顾她、安慰她、保护她,她也疯了一样天天想你要来找你....然后你,你就是这样的答复吗?郭涧贞,你就是这样吗?啊?”

    涧贞听了,义正言辞地回答:“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和考量吗!”

    何青一直低着头,纤细的而疲惫的手指一直在来回拨动着彼此。

    “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哪怕潜意识里也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并不全取决于我吗?王明凯,你的心思一向缜密。这种评价不是能当面说的话,但我告诉你了。”涧贞说着,右手的笔被他用力拍在了桌子上。

    随后,三个人各自沉默了几十秒。涧贞的眼神此时十分明亮,好像有一股烈火在其中燃烧....但那火焰却并不纯粹,因为他也对自己所说的话和试图辩解自己内心阴影的一面而感到不安;王明凯则看向别处,他能感觉到涧贞的眼神正在燃烧自己的侧脸,而他也在心中盘算着这一切的因果和利弊;何青则仍然如坐针毡,她总是在试图瞟向涧贞,却总感觉能被涧贞的余光“瞪”回来....哪怕她也没法解释为什么。

    “....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想。青青我给你带来了,你好自为之。”说完,王明凯便转身离去了。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也关上了自己的心;而随着关门声的消弭,也打开了涧贞和何青的心。

    涧贞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他看向何青的眼睛,刚刚脸上紧绷的肌肉已经十分舒缓。这些组成了他炽烈眼神的柴火好像回到了曾被砍伐而来的森林般平静。

    “过来。”涧贞低下头又看回正在写的东西,平静地说。

    “我没事,王明凯照顾得很好....我....”何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颤颤悠悠得说。

    涧贞听着,神情变得有些哀伤。

    “刚才我们所说的....你别去想。很多事情都不会有定论,甚至不会有一个能够让人释怀的定论。”涧贞说着,再次抬起头来,合上了笔和本,面对着何青,笑了出来。

    何青有些恐惧。如果给她一些时间,她应该能够读懂彼时王明凯和涧贞话语的意思,但现在....她只是对涧贞感到陌生。

    涧贞看何青有些不安,于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身边的方形沙发。那沙发靠墙,离他不远,沙发与办公桌之间正好可以过一个人。

    “....哦。”何青蔫头耷脑,走了过来。

    “你知道....青青,在我离开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把你们抛在北永校到底是对是错。”涧贞说着,仰头看着何青——她还没有坐,也不太敢。

    “快坐下!”涧贞十分刻意地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何青当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像一个和蔼的老人在劝年轻人早点休息一般平和,又无比温暖。

    “不,不....大家都有自己的选择,你也一样,这没什么的。”何青的双手紧扣在腿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能放到哪里。

    涧贞叹了口气,而后看着何青的眼睛,说:“不,这很艰难。马欣,梁坤宇,你....包括那时的王明凯,还有更多人,那些我一直帮助也帮助我的人,那些我一直喜欢、仰慕的人,我都抛下了。凛北的斥候报告了他们的死亡和衰败,而有一些人....最后也没能让我再见一面。你知道,如果我早先就多带几个人离开的话,他们可能此时也正在京街超市的某处....喝着干净的水,爱着深爱的人....”说着,涧贞的神色无比哀伤,何青看出了他的担忧。他所说这一切,都是以最坏的情况为打算的——假如曝尸荒野的是她何青,那么她将无法想象彼时涧贞的悔恨与对于这些不可避免的选择与后果的悲伤。

    “涧贞啊,你别这么说....”何青也尽力安慰着涧贞....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而甜美。因为属于实干家一类,这甜美的声音并不做作,反而有着一股十分可靠的坚强在其中环绕。她微微前倾身体向涧贞,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去拍拍涧贞的头或手来安慰,如今却停在了半空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一资格。

    实际上,对涧贞来说,她一直有。

    涧贞悲戚地微笑着,问:“能把手给我吗?”

    何青当然也笑着点点头,涧贞随即轻轻地用粗糙的双手护住了何青的手,而后继续说:“青青....你别怪我,也别怪我们....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我真的没有一天不想把你们接回来。彼时的形势和制约条件,祁珈辰对北永校和来自北永校人的看法,隗瑛的部众如此警戒,王明凯和你的身份又无比特殊....也直到我们和大谷建交,这一切才有缓和的余地。我真的很....想你,我知道在北永校发生的一些事,不管是于你于我还是北永校政坛....这些事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你放心,你一定要放心。”

    涧贞说着,何青感受到他粗糙手掌的热量与力量正在不断地传递进她自己的内心。涧贞其实并不很会安慰人,但他的真心透过那双明亮的眼睛进入何青的内心,却不可阻挡、不容置疑。

    “凛北已经成立了,总今往后再没人能欺负咱们,欺负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可以吗?”说着,何青幸福地笑了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抚向涧贞的额头与长发,那双手纤细无比,动作十分轻盈且温柔。彼时,一直被何青效忠和愧疚的涧贞竟如同她的弟弟一般,在为自己脆弱的一面抵挡风雨、屏障狂澜的姐姐身前无比乖巧、平静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实际上,这也是涧贞在向自己被迫且必然的抉择忏悔。

    很快,涧贞便向自己的朋友们介绍了何青。王明凯和何青也一同进入到基层学习,因为往日积累的工作经验,他们的成长很快。但凛北的制度和纪律毕竟不是儿戏和杂技,很多纷繁复杂的数据与文件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流程和注意事项也非常之多。不过,这并不能难倒他二人。

    何青跟随在涧贞麾下的波纹负责的机构里,负责整理和统计涧贞部队的各项数据报表并给出一些情况建议,这个职位在后来被称为“凛北督军”;而王明凯则跟随小赵一同进行外交与外宣方面的工作。这项工作并不简单,因为在唇枪舌剑的阵营间关系与凛北内部利益协调上,他们的处境并不比北边军的战士轻松多少。

    对于涧贞和何青、小白的关系我们不必有什么....担忧。何青并不会在爱情上随便依赖什么人,她的确对涧贞感恩戴德,无论是朋友还是上下级关系也都非常不错,但还不至于让她和涧贞都本末倒置、迷失了本该给予关注的东西。小白本身也非常喜欢何青——二人经常一起聊天、吃饭甚至上厕所,也经常对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发表着只有女生间才能互相知道的小小抱怨。

    在后来我们知道,何青和波纹走到了一起。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而且彼时波纹已经被单分出来执掌一方,何青则被涧贞调给了叶长庚工作....何青与波纹之间的爱情故事并无太多人关注,他们和涧贞与小白、托尔然与张庚辰一样,进行地十分自然、和谐,同样稳固。

    如此一来,凛北的人们便这样在忧患和少数的欢乐中生活了下去。即使在生活和对某些问题上的看法略有不同,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不顾全大局或自私地占有什么。他们深知,凛北游侠之所以能像如今这样人人生活幸福而不忘艰苦奋斗,尽享福乐却铭记灾厄忧患,绝对不是靠自私、偏见而得来的,对于这些,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除了一些深埋心底的偏见和仇恨....往日的恩怨早已化解,如今的凛北中每个人都是并肩的战友。正是因为如此,每个人在面对问题时都会自行退让一步,而不是谴责别人为什么不先退让;他们的福乐从来都是建立在自觉和自律上,而非放纵和散漫上。当然了,完全依靠人的自觉去组成一个完整而坚固的体系是不够的,也是不可能的。还需要强力的制度和法律,这一点无须过多赘述。

    所以,即便苦难与灾厄即将伴随着隗瑛所创立的新生政权而到来,但凛北游侠随时都可以从轻松的生活中重新整装待发——毕竟自己喜爱的家园即将遭受威胁,哪一个真正爱它的人不会奋起反抗呢?

    凛北游侠,这样一支骄傲而伟大的不受外界大部分人们所看好的阵营;涧贞、小白、何青,赵玮贤,托尔然....所有的他们马上就会迎来他们第一次大的挑战。彼时,游侠们的品性和力量将被外界所熟知;彼时,将再无任何人敢轻蔑这样一群伟大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