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茉莉的梦中情校，当属青山无涯学院无疑。

    这是本市一所私立高级中学，历史悠久，一直以来都呈现出十分惊人的升学率。

    青山学院建校几十年，始终保持着强烈的神秘感。校方要求全体学生住校，几乎完全对外封闭，从不允许校外人士参观校园，从不对外宣传，从不公开宣讲其教育理念。它只是安静沉默地坐落在城市之外的偏远山岭上，在每一年高考成绩张榜后后以其出色的成绩单占据新闻版块的统计榜首。

    但最吸引李茉莉的，是青山学院的图书馆。据传青山学院的图书馆很大且馆藏极其丰富，陈列着许多外界无处可寻的的绝版古籍。

    在等菜的间隙，李茉莉捧着那本新书读了大半本，很是意犹未尽。

    吃过饭，钱多多又骑车载李茉莉去海边。李茉莉一只手搂着钱多多的腰，另一只手捧着书还在看。

    到了海边，钱多多给李茉莉找了一块荫凉处，让她坐在沙滩上继续埋首书中，自己则跑下海玩水。因为是临时决定来的海边，她并没有带泳衣。但钱多多完全不在乎，衣服湿了有什么要紧？一会儿就会晾干的。

    玩了一会儿，钱多多瞅了一眼沙滩上的李茉莉。

    “救命啊——救命——”

    李茉莉听见那熟悉的呼救声，忙不迭地从书里抬起脸来，慌张地往海岸边跑。她看到钱多多沉浮不定的脑袋，也急得大喊：“救命啊——快救救她——钱多多——”

    她冲到海边，这是一个内湾，海水并不怎么蓝，灰色的水冲湿了她的鞋子，但她浑没在意。李茉莉担心地探头望向水面，钱多多好像好久都没冒出头来？

    她踌躇地站在水边。

    她很怕水。

    浪花打到她裤腿上，那湿冷的感觉已让她毛骨悚然不已。

    但是她更担心钱多多。

    她颤颤巍巍地踏进海浪里，海水没过她的脚踝，又唰啦一下溜走了。

    “李茉莉——”

    钱多多突然从水里钻了出来，“你是不是傻啊？”

    她大笑着说道，“你又不会游泳，跑到海里，这是来殉情的吗？”

    “你又骗我！”李茉莉气得跺脚，踩着重重的脚步回到方才阅读的树荫下。

    再次捧起书的时候，李茉莉已经不生气了。

    几乎每次到海边来玩，钱多多都要这样戏弄她。假装溺水，诱使李茉莉跑到海边。每次都是这样，但李茉莉还是每次都会上当。

    对此，钱多多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得让书呆子朋友李茉莉多接触和感受一下这个世界。

    什么是海？

    不仅仅是海明威“生育万物的母亲”，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的寂寞”，是村上春树的“沉默和喧嚣”，是狄更斯的“广阔无垠和沉寂肃穆”，……

    更是一脚踏进海浪，亲身体会到的，那海水的触感和温度。

    最后，两个人都穿着还没干透的衣服鞋子，回了家。

    “这么晚了啊，我们回去吧。”钱多多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后天再来找你。”

    李茉莉有点惊诧：“明天你不来吗？”

    “怎么，一两天不能见我，就这么难受？”原本钱多多因为这事有点心烦意乱，听见李茉莉这么一说，心情平复了许多，“我爸说要带我出去玩。”

    李茉莉眉头微微一挑：“这么多年，你爸要带你出去玩，这还是第一次。”

    “可不。”钱多多苦笑，“他最近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你开心吗？”

    李茉莉关切而担心地凝视着钱多多的脸。钱多多从小一直都很瘦，但是脸却很圆。少女娉婷，钱多多现在还是很瘦，细胳膊细腿的像是只剩下一副骨架，只有脸是肉肉的，是网上许多人修都修不出来的鹅蛋脸。

    “他要是在十年前提出这件事，我肯定高兴得不得了。”钱多多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但是现在，也就那样吧。”

    李茉莉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道：“放轻松啦，好好享受吧。迟来的父爱也是父爱。”

    “说不定还不如从来没有呢。”钱多多嘟哝道，“我都已经习惯一个人在家了，一想到一整天都要跟他待在一块儿，我感觉挺不自在的。”

    “别怕，要实在不行，你就自己跑回来呗。”

    “哈！也是。”

    钱多多展颜一笑，伸出拳头，“那我们就各自努力，打赢属于我们的这场战斗吧！”

    李茉莉回到家，前脚刚走进卧室，还没坐下，就听见玄关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李茉莉用书桌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没发现有什么破绽，便转身走出房间，迎上去道：“爸，你回来啦。”

    李东海正在换拖鞋。

    李茉莉看见鞋柜旁散落的鞋子，暗道一声不妙。

    “钱家那个小妮子又跑我们家里来了？”

    “……嗯呢。”

    李茉莉乖巧地把李东海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拿了过去，挂到玄关专门挂包的挂钩上。

    “她不会又带你出去瞎跑了吧？”李东海换好拖鞋，重重把今天钱多多穿过以后忘记归位的拖鞋塞进鞋柜深处，“茉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钱多多这样的孩子，你少跟她来往，免得被她带坏了。”

    “没有，爸爸。她今天就是给我带了一本书过来。”听到李东海这样评价自己的好朋友，李茉莉如鲠在喉，想说些为钱多多正名的辩解的话，可那些话再一次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口，就怕越描越黑惹恼了父亲。斟酌良久，想了又想，最后只说道，“今天我在家里做了高一的一套数学试卷和一套英语试卷。”

    李东海脸色稍霁，继续敲打女儿道：“以你的能力，一天做三套卷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嗯……”

    李茉莉咬了咬嘴唇，“那我明天多做一套。”

    “肯定是钱家那个小妮子跑到我们家来，打扰你学习了。”

    “她没有……”

    李茉莉小声说道，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好在等上了高中，你们肯定不在一个学校了。”李东海脱下西装外套，走进厨房围上围裙，打开水龙头洗干净手，“我看钱多多那个成绩，每次考试都是垫底，能不能上高中都是个问题。公立学校，她肯定哪个都考不上。她爸是有钱，但靠钱就能进的私立学校，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学校。”

    李茉莉：“……”

    李东海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李茉莉比他还要清楚。她每次一想到便觉得忧心如焚，总是刻意避免去想这些事实，可事实终归是事实，避无可避。

    李东海没注意到女儿脸上愁云密布：“快把菜拿进来吧，时候不早了。”

    每天李东海都会在下班路上经过的菜场里顺便买点菜。刚才换鞋的时候，他把菜搁在入户门的旁边。

    李茉莉默然无语地把菜拎进厨房，心事重重地挽起袖子开始洗菜。

    洗干净的西红柿从李茉莉手里递到李东海手里。李东海把西红柿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把它切开。

    斜阳照进厨房的窗户，落在刀身上。

    反光刚好落进李茉莉的眼睛，李茉莉感觉自己的眼睛被夕阳的反光灼了一下，酸涩难忍，泪水盈满眼眶。

    “爸爸，我想上私立。”

    “什么？”李东海的动作停了下来，困惑地看向女儿。

    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李茉莉几乎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怎么能说出那样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换一句说吧！随便找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说什么都行？

    李茉莉脱口而出：“我说，今晚吃番茄炒蛋吗？”

    “是啊。”

    李东海满意地点点头，把切好的番茄拢到一起，“从小到大，你最喜欢吃这个菜了。”

    钱家虽然跟李家住同一栋楼，住的是最顶楼的跃层。

    房子很大，也很空旷。

    原本钱多多的房间在二楼，一楼除了客厅、厨房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保姆间。在很多年前，钱多多就已经不需要保姆照顾了。从那以后，家里总是只有钱多多一个人。

    客厅空荡荡的，厨房空荡荡的，主卧空荡荡的，次卧空荡荡的，客房空荡荡的，书房也是空荡荡的。

    从客厅走到厨房，从主卧走到次卧，从书房走到客房。深夜，独自一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孤独地回荡着，十岁的钱多多害怕极了。

    直到有一天，她走进了保姆间。

    小小一间陋室，只放得下一张八十厘米宽的小床和一个衣柜，从衣柜和床的夹缝之间行走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再要多放一张书桌都没有位置了。反正钱多多也不需要书桌，她抱起自己的被子和枕头，睡在了保姆间闲置已久的小床上。

    钱多多跟李茉莉告别后，转身摁熄了电梯里最顶层的那个数字，重新回到一楼。她走出单元楼，走出小区大门，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反正家里没人等她，也没有人需要她等。

    她还不想回去。

    这附近沿街的店铺她都熟悉得很。哪些店是老店，哪家店是新开的，她一眼就知道。有的店招牌没换，但是老板却换了好几轮；还有的店贴着旺铺转租，已经贴了好几年；有的店明明才开了一年半载，招牌却写着十年老店。钱多多对这些店嗤之以鼻，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好玩。

    是谎言丰富了这个世界。

    一直走到华灯初上。钱多多一抬头，刚好看到麦当劳大大的招牌。她从善如流地走进去，点了一个招牌汉堡，外带。

    然后一路走一路吃，还没走到家，就已经吃好晚饭了。然后回家洗洗，倒头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跟旧的一天没什么两样。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钱多多开门时完全没想到家里竟然有人，吓得跳了起来，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她靠了一声正要开骂，待看清沙发上坐着的人，囫囵把脏话吞回去，道：“……爸？你怎么在这里？”

    “你这话说得好笑，这是我家，我出现在自己家里很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钱多多暗暗在心里吐槽，鬼知道这是不是你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见你回来几天。

    “明天咱们不是要一起出去自驾游吗？我早点回来，跟你一起准备准备。”

    “哦！”钱多多如梦初醒，刚才她走着走着，竟然把这事给忘光了。也不怪学校老师都说她脑子不好使，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脑子非常不好使。

    “你好像没睡在你自己的房间？”钱大富靠在沙发上，扭头问女儿，“我刚才看了看，次卧里面好像都没什么东西，床上连被子都没有。”

    钱多多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恶心，差点把刚才吃下去的汉堡吐出来，怒斥道：“你怎么能随便开我房间的门？！”

    “刚我回来喊你半天没人应，还以为你在房间里呢！”钱大富不以为然，“这房子是我挣钱买的，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你这是个什么态度？！”

    钱多多的心彻底凉透了。

    “站住！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钱多多没理他，继续往楼上走。她应该往一楼保姆间走的，但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住保姆间。她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堆在保姆间那个简陋的架子和狭窄的床上，只要一推门就能看见。

    只要她不去，钱大富肯定不会屈尊降纡，推开保姆间的门。

    钱大富见叫不住女儿，肥胖的身躯瘫在沙发上，懒得起身去追，只好对着她的后脑勺喊道：“喂，这栋房子，我已经卖了。”

    钱多多怔住了，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为什么？”

    “资金流转。”提到这事，钱大富心里很是烦躁，“生意上的事情，你一个小孩也不懂。本来想过几天告诉你的。不过，反正早说晚说都是一样的。”

    看到钱多多错愕无言的神情，钱大富觉得自己总算把她给降住了，又流露出一点洋洋得意，“你有空的时候，就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

    “钱大富！我跟你拼了！”

    钱多多怒吼一声，扑了过来。

    钱大富万万没料到，这看起来瘦得跟晾衣杆似的小女孩，力气竟然那么大。他长年累月地沉溺酒色，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又因缺乏运动和摄入过多山珍海味，添附了太多脂肪和体重，他无力反抗，亦无法躲闪，只好蜷缩在沙发上，狼狈地抱着脑袋抵御着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也不知过了多久，钱大富蓦然发现，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松开了手。今天他穿的是短袖Polo衫和西装裤，衣服覆盖着的地方倒也没什么，只是裸露皮肤的胳膊和后颈被挠出道道血痕，正火辣辣地疼着。

    他“嘶”了一声，想去找点药来，但也就想想。他根本不知道药放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药。

    这是他的房子，原来曾经是他的家，但后来他就很少到这里来。

    起先是因为他每次走进这套房子，都会想起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想到他们度过的那些甜蜜的新婚时光，令他心里十分难受。所以他就越来越少来到这里，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钱大富始终认为自己是很爱妻子的，要不然他那时候怎么就那么难受呢？难受到都不想回家。再者，要不然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再婚呢？

    当然，虽然没有再婚，女人还是有的。甚至还有两个孩子。

    在钱多多小的时候，钱大富觉得她长得很像妻子。圆圆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小巧而挺俏的鼻子，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他一看到她的脸，想到他的爱妻竟如此红颜薄命，便不愿意再看到她。

    钱多多十五岁了。

    钱大富初遇妻子，就是十五岁，在他们读高一的时候。

    现在看起来，虽然钱多多跟她妈妈一样是瓜子脸大眼睛小翘鼻，分开看每一个五官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是合在一起，却一点也不像妈妈。

    钱大富摸了摸西装裤的口袋，却摸了个空。他忽然想起来他已经在体检医生的建议下，戒烟一个礼拜了。

    钱大富摸了摸另一个口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秘书：“给我拿一包烟上来。再到附近买点碘伏和涂外伤的药。没什么，我不小心蹭伤了。”

    挂了电话，钱大富心里空落落的。他突然发现这房子还真的挺大，怎么感觉这么空旷呢？

    钱多多去哪儿了？

    他刚才可是一点都没还手啊，她这么一通发泄，发完脾气，也该好了吧？

    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她也真是够宠的了。从没打过她骂过她，也从不缺她吃，不缺她喝，零花钱都是副卡给她随便刷——至于她刷了多少，他从来都没追究过，甚至没有去了解过。

    有几个孩子能这么幸福啊，她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在李茉莉家的餐桌上，一个礼拜七顿晚饭，有四顿里面有番茄炒鸡蛋。

    其实李茉莉并不爱吃番茄炒鸡蛋。只是本着不能浪费的心理，每一次都尽量把父亲做的饭菜都吃完。

    爱不爱吃番茄炒蛋，明明是一件很小很小很小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难跟父亲解释清楚。

    也许是因为，比起费劲去解释，她宁可勉强自己把这道并不怎么喜欢的菜给吃下去吧。

    李茉莉和李东海各自端着饭碗，安静地吃着饭。

    饭菜越吃越没有味道。

    李东海率先打破了沉默：“中考成绩很快就要出来了，你想好去哪个学校了吗？”

    李东海说话的时候，李茉莉正在夹番茄炒鸡蛋，听到他问话，她筷子上夹的炒蛋“啪”地掉回了盘子里。

    “嗯。”她没有重新去夹菜，而是收回了空筷子，直接塞了一口白饭在嘴里，“想好了。”

    “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吞下去再说话。注意餐桌礼仪，从小到大我都跟你强调过很多次了。”李东海皱着眉训斥道，“你想去哪个学校？”

    李茉莉加快咀嚼，用力把嘴里那团没滋没味的饭吞了下去。

    她放下碗筷，深吸一口气，指甲起劲掌心。她没敢抬头看李东海，而是盯着那道黄红相间的西红柿炒蛋，郑重其事地道：

    “我想去……青山无涯学院。”

    李东海一怔，随即摔了碗筷：“不行。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