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
繁体版

第六章 次辅大人

    李天昊抱着雪里梅颠鸾倒凤的时候,杨瀚景急匆匆赶到了长安门,用力叩打门环。

    “是谁夜闯宫禁?”

    门内发出一声喝问。

    “北镇抚司杨瀚景,报急!”

    门开了。

    明代禁宫没有皇帝特别交代,夜间是绝不开门的,即使有重要奏疏送呈、即使来的是尚书阁老,也得等天亮再说。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报急。

    至于什么事值得报急,那就有讲究了。

    长安门上次因报急而夜半打开,是天顺年间的曹吉祥、曹钦谋反案,那叔侄两人掌握着内宫宿卫,当时情形确实十万火急。

    今天没人叛乱,杨瀚景以报急名义叫开长安门,着实有些唐突了。

    但他必须确定一件事,一件一刻也不能等的事。

    朱厚照来到偏殿的时候,还在止不住的打哈欠:“杨瀚景,现在才一更天,你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要来报朕?”

    “回陛下,臣怀疑宣府军饷贪墨案事涉内阁要员,恳请陛下宽限一日,臣须得当面询问后,方可出京。”

    朱厚照睡意顿消,若有所思:“你是说谢先生。。。”

    “不,臣要询问的,是李阁老。”

    “李先生?!”

    朱厚照一下子就彻底不困了:“李先生不管兵部,也不谙军事,此事与他有何关联?”

    “一则,臣今夜才得线报,被宋鑫冤杀的黄元孝曾致信李阁老禀明此事;二则,李阁老确实不管兵部,然而户部,却正是归他该管。”

    “你是说,宣府之事,李先生也是幕后之人?”

    “臣没有这样说,只是此事太过蹊跷,大出臣之意料,臣才夤夜闯宫请旨,惊扰了陛下,告罪告罪!”

    “好了,朕都已经被你吵醒了,还说这个有什么用?天明早朝后,朕会以讲解文章为由将李先生请至御花园,你届时在那里见他。”

    “谢陛下!”

    匆匆的来、匆匆的走,杨瀚景想着再过五六个小时,自己就得面对大明朝最聪明睿智的人之一,心中没底,赶快抓紧回家,能睡几个小时就睡几个小时。

    他想的美!

    他到家躺在床上时是三更,李天昊的下半场刚好开始。

    古时候的房子墙壁为了隔音,用陶瓮口朝里砌成墙,每个瓮都起隔音作用。这种技术正是利用了共鸣消耗声能的特性,即使房内正在噼噼啪啪私铸钱币,一墙之隔也听不到动静,堪称绝妙。

    但是这有个前提:你得身处瓮口朝外的那一侧。

    好死不死,杨瀚景随手一挑,给自己挑了另一侧。

    脑补一下:几十个空心瓮齐刷刷发挥扩音作用,这三维环绕立体声音效有多刺激?

    深更半夜往来奔波,杨瀚景累得要死、困得要死,可听着这动静,怎么睡呀?

    次日清晨,被蹂躏得身软如棉的雪里梅挣扎着爬起来,伺候李天昊穿衣洗漱,当李天昊心满意足信步来到庭院中时,一眼看到呆坐水井台上的杨瀚景,好奇上前。

    “老杨,怎么起这么早?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瀚景不搭理他。

    “咋了?小皇帝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他根本没见你?”

    杨瀚景仍然跟没听见一样。

    “哑巴啦?不管有什么难事,你说出来咱俩商量,任务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杨瀚景终于回答了。

    “呼——呼——”

    “什么情况?你坐这儿睡着了?老杨,醒醒、快醒醒!”

    杨瀚景撩起沉重的眼皮,恨恨瞪着他,气得连脸上的痘痘都在抖:“李天昊,你干的好事!”

    李天昊虽然诧异,但觉得还是得正式宣布一下大事。

    “老杨,昨晚你进宫的时候,我跟雪儿已经圆房,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弟妹了。”

    “我特么知道!”

    杨瀚景一声大吼,吓得从东院走出来洗漱的唐一仙手中脸盆都掉在了地上。

    李天昊迎上前去,满面春风:“一仙姑娘,雪儿和我圆房了,自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子。时间仓促诸事不及,等我这趟皇差回来,必然为她办一堂热热闹闹的喜事。你算她的娘家人,到时候。。。”

    没等他说完,唐一仙已经纵身扑向西院,口中连声呼唤“雪儿、雪儿”,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都是几乎一夜没睡,困得睁不开眼,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安顿好娇羞的雪里梅和兴奋的唐一仙,李天昊和杨瀚景撒腿就往宫里跑。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下早朝了。

    微风拂动中,内阁次辅李东阳衣袂飘飘站在御花园鱼池边,注视着池中团团簇簇的锦鲤群,沉默不语。

    李东阳,字宾之,因出生于京师郊外西涯村,故学成后为自己取号“西涯”。他的父亲李淳是个饱学之士,以教私塾为生。受父亲熏陶,小小年纪的李东阳便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学,四岁时就能写直径一尺的大字,在整个京畿地区都被视为神童。

    这位神童也没有辜负四方乡邻的厚望,天顺八年,年仅十八岁的李东阳过关斩将闯进殿试,勇夺二甲第一。大家都知道一甲只有三席,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状元、榜眼和探花,所以李东阳的成绩,是全国第四!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李东阳选庶吉士,不久授编修,参与修撰《英宗实录》。成化三年书成,升从六品俸,后迁侍讲,又入经筵侍班。

    一路擢升的李东阳,终于在弘治五年进入了内阁这个明代最高行政机关,至此位极人臣。他和刘健、谢迁组成的班子,襄助弘治帝缔造了弘治中兴的盛世。

    李东阳为人冲和恬淡,不喜争执,颇有古君子之风,在内阁三人中锋芒不露,但却是一根重要的定海神针,时时调和安抚着两位脾气或执拗、或张扬的同僚。

    因为他豁达宽厚的性格,朱家两代皇帝都很喜欢与他相处。弘治帝朱祐樘在位时经常召他入宫叙谈,还聘请他担任当时身为太子的朱厚照老师;朱厚照即位后也隔三差五便邀他进宫请教学问,对此李东阳早已习惯,所以今日听到入宫讲书的口谕,毫不为意,欣然前来。

    鱼池边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与之同时传来的是一个少年的清朗笑声:“朕来晚了,累李先生久等。”

    朱厚照满面春风而来,走到近处,放慢脚步观瞧一番,略有不满的问侍立在侧的刘瑾:“李先生等候朕多久了?”

    “回主子万岁爷,李阁老已在此恭候了小半个时辰。”

    “如此之久居然未给先生设座?还不快去!”

    李东阳恭敬施礼:“陛下,老臣不感疲倦,再等些时候也无妨;御前召见,原也没有给臣子设座的道理,就不要劳烦刘公公了。”

    “李先生此言差矣,一则此处不是外廷,没有那么多礼数;二则,此次进宫又不是要议国事,而是请李先生指点学问,寻常百姓家尚且知道尊师,难道我朱家连一张请老师坐的椅子都没有吗?刘瑾你还愣着干什么?看座!”

    谢恩后,李东阳在红木太师椅上斜欠着身子落座:“老臣请问陛下,今日要讲解哪部经典?”

    “几日前承蒙先生讲解《北齐书》,朕深有所得,但今日不是朕想向先生请教,是朕两名心腹手下有不明之事,早知李先生乃本朝饱学鸿儒,央求朕给他们争取一个敬聆教诲的机会,是以今日不揣冒昧,还望李先生给朕这个面子。”

    李东阳神色不变:“陛下所说心腹,即是这两位吗?”

    他目光扫向朱厚照身后的李天昊和杨瀚景。

    两人闪身上前行礼:“卑职北镇抚司百户李天昊、杨瀚景、见过李阁老。”

    “不知二位治的哪几部经典?”

    “我们都是边镇从军的武人,才识粗陋,哪里会治什么经典?今日要向李阁老请教的,是这个。”

    李东阳看着杨瀚景双手呈上的文册,面平无波:“是什么?”

    “昨日在乾清宫侧殿。。。”

    “本阁知道这份奏疏,本阁是问里面写了什么?”

    “阁老不知?”

    “本阁当时一字未看此疏,怎会知晓?”

    “刘阁老、谢阁老未对李阁老提及疏中内容?”

    “想是疏中所奏与本阁所辖政务无关,晦庵兄与木斋兄自行处断即可,无需对我提及。”

    “卑职请问:户部是否为李阁老职管?”

    “正是。”

    “那此疏中所言之事便不能说与阁老无关。”

    “哦?”

    “上疏者为兵科给事中黄晟,疏中除提到宣府总兵宋鑫贪墨军饷事外,还提到了他叔父黄元孝被宋鑫构陷杀害一事,这个黄元孝乃是弘治十六年户部派往宣府的督响郎中,他赴任时所持告身正是李阁老亲手签发,莫非阁老不记得了?”

    “国事繁忙,本阁每日签发公文多时几达百件,少时也有三四十件,怎能件件记得?”

    “公文记不得了,黄元孝的书信难道阁老也记不得了?”

    “书信?什么书信?”

    “黄元孝上疏朝廷无果,无奈之下投寄密信给李阁老,他信中讲了什么,还望阁老告知。”

    “本阁此番进宫,就是为听你说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吗?”

    李东阳拂袖而起,愤然走到鱼池边站立,杨瀚景抢步上前毫不退缩:“此事是有是无,阁老心内自知!”

    “呵呵,你说本阁与黄元孝有书信往来,我且问你:书信何在?”

    “黄元孝处若藏有阁老回信,大半是已被宋鑫搜去烧毁了;可黄元孝给李阁老的信,那宋鑫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搜不去、烧不毁的。”

    “怎的?听杨百户言下之意,是要到本阁府里搜上一搜了?”

    李东阳这时才真的有些怒了,斜乜着杨瀚景的眼神寒意迸发,杨瀚景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着,礼数不缺:“若阁老光风霁月,准我等找上一找。。。”

    “大胆!”

    朱厚照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二人太放肆了,朕好心好意将李先生请来为你们指点学问,你们居然当着朕的面,鞫问起当朝一品重臣来了?李先生学究天人,乃大明之梁柱,不独朕,即令先帝在时,也对李先生执礼甚恭。你们今日竟敢如此冒犯他,甚至还想搜查他的府邸?反了、真是反了!若不重重惩治,岂不是朕御下无方?来人!”

    随侍御前的锦衣卫们懵懵的答应一声,朱厚照一指李杨二人:“拉下去每人打二十杖!再去李先生府上当面赔罪,先生若不宽宥,他二人就不要再来见朕了!”

    眼见侍卫上来拉扯,李天昊傻眼了:我啥也没干!我压根都没出声啊!凭啥连我一块打?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孩子暂时没有,可我现在真的有老婆啦,她还等着我哪,我冤啊!

    “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我为领袖立过战功!你们不能。。。”

    不但侍卫懵逼了,连李东阳都愣了:这几句口号又是出自哪部经典?

    对不起李阁老,这几句出自一部叫做《甲方乙方》的经典,远在明朝的您还没机会看到。

    杨瀚景抬脚踹在信口胡诌的李天昊屁股上,大声朗诵起了真正的台词。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

    拖他们的侍卫动作缓了缓:听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

    李东阳眉心不易察觉的动了动:这个锦衣卫。。。

    “李阁老有古君子之风,是我大明正气表率,可你能肯定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正气凛然的君子吗?都没有一念之私吗?阁老以己度人,万一有所偏差,害了几个忠臣、损了一些国帑尚且是小,真正戕害的,是我大明的千秋万代、是皇上的江山基业、是亿万生民百姓啊李阁老!”

    李东阳起身行礼:“陛下若无他事,老臣告退。”

    “李先生请便。”

    目送李东阳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石子路的尽头,朱厚照袍袖一甩,快步往锦鲤池对面走去,走进池畔假山石旁的竹林,对坐在地上的两人阴阴一笑。

    “李先生眼光如电、智计绝顶,这些小把戏怕是骗不过他,朕觉得必须真的打几杖,才不致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