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
繁体版

第七章 同盟

    酉时,日已西斜,东单牌楼外百步之处,朱红大门后一座三进的大四合院官邸门前直挺挺站着两个人,正是李天昊和杨瀚景。他俩是挨了“廷杖”之后,被责令来向李东阳当面赔罪的,已经到此一刻了,两次大声报进之后,却连个开门通传的下人都没见到。

    “老杨,他这个府有多深?”

    “再深也不能比雍和宫还深吧?我去年休假带儿子去那儿的时候。。。”

    杨瀚景忽然收声,此时此刻,他不愿过多去想身在不同时空的家人。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李府门子探身出来:“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请代为通报李阁老:北镇抚司杨瀚景、李天昊,为今日宫内冒犯之事特来请罪,皇上说,若阁老不肯宽宥,我二人就不必回去了,恳请阁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门子掩上门走了,但这次他回来的很快,不到一炷香时间门就再次打开:“两位请进,我家老爷在书房相候。”

    经过曲折的回廊,穿过幽静的荷花池,在庭院最深处,两株苍翠柏木掩映下的城塘书屋,空气中仿佛飘逸着静寂幽谧的墨香。

    杨李二人站在门槛外抱拳施礼。

    “下官杨瀚景、李天昊,言语唐突、所行无状,更兼妄言指斥,太过孟浪,对李阁老大大不敬,我等知错,阁老心中有丘壑、眉间显山河,必不与我等小人为意。我二人当面赔罪、望阁老海涵!”

    李东阳放下手中的古籍善本:“来人!”

    一名家人匆匆入内:“老爷?”

    “给二位客人上茶,用先帝赏赐的四保贡茶。”

    “是。”

    李东阳起身迎向房门:“两位,请进、请坐。”

    “谢李阁老!”

    两人进了书房,在下首两把太师椅上坐好,身板挺直,目视回到书桌后的李东阳。

    “杨百户适才‘心中有丘壑,眉间显山河’两句,着实文采不俗,是何时所做?”

    “惭愧,在下哪有那个学问?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杨瀚景少年从军,半辈子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在天下读书人领袖李阁老面前,岂敢卖弄斯文?”

    “杨百户自谦太过了,你今日不但这两句诗用的甚好,情急之下《朋党论》的脱口既出,亦可足见书文不是平日偶尔翻翻而已啊。”

    您过奖了,历史系学生基本功而已...

    “阁老既准告进,可是不怪罪我二人白日的冒犯了?”

    “二位所指为实,又没有攀诬老夫,我怪罪谁来?”

    “阁、阁老说什么?”

    李东阳太过单刀直入,反倒令杨瀚景有些措手不及。

    李东阳从桌案的书堆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杨瀚景:“老夫有一事不明,要请教杨百户。”

    “阁老请讲。”

    杨瀚景接信在手没有去看,端正望着李东阳,等待他的问题。

    “杨百户怎知老夫?”

    李东阳平静注视杨瀚景,目光很是诚恳。

    杨瀚景闭口沉吟,他实在不知怎么遮掩过去。

    总不能实话实说:我是看的《明史·李东阳传》吧?

    思忖再三,杨瀚景还是开口了。

    “臣奉使遄行,适遇亢旱。天津一路,夏麦已枯,秋禾未种,挽舟者无完衣,荷锄者有菜色。盗贼纵横,青州尤甚。南来人言,江南、浙东流亡载道,户口消耗,军伍空虚,库无旬日之储,官缺累岁之俸。东南财赋所出,一岁之饥已至于此;北地啙窳,素无积聚,今秋再歉,何以堪之。事变之生,恐不可测。臣自非经过其地,则虽久处官曹,日理章疏,犹不得其详,况陛下高居九重之上耶?”

    李东阳闻之沉默,半响才说到:“陛下连此疏都给你们看过了?”

    “卑职刚看到这封奏疏时,心中满是对阁老忧国忧民之心的敬佩,却又不解之至:此疏写于弘治十七年,那时宋鑫在宣府的贪墨之行已然肆虐,黄郎中也正是在那年无奈之下致信阁老,难道上疏的李阁老、和接信的李阁老,竟不是同一人吗?”

    李东阳负手踱到书房门口,仰望屋外的柏木长叹一声。

    “官场之上,很多事身不由己,国计民生要尽量兼顾,就需别人的配合,若不时时记得和光同尘,一人之力,又能办几件事?老夫身在此位,虽常思尽力斡旋,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过问、什么事都能周全的,只能。。。抓大放小吧。”

    “卑职请教阁老:何为大、何为小?”

    “如各处水旱灾变、外敌入侵、内贼叛乱、重大刑狱冤案等等,皆为大事,处之不及,国必有危。”

    “因此阁老认为,边镇将官贪墨些军饷、冤杀个把官员,就都是小事了?”

    李天昊愤然站起,话说的很不客气。其实也难怪,冤死的那个现在可算是他老丈人,能不急吗?

    李东阳不语。

    杨瀚景拉住李天昊:“明宇,不得对阁老无礼,你且退下。”

    然后肃立李东阳身后深施一礼:“阁老,卑职有些拙见,还望阁老斧正。”

    “杨百户请讲。”

    “我等眼界狭窄,远不及阁老洞若明烛远鉴万里,可卑职见识虽浅,却认为贪墨就是贪墨,所失者流之国库,国库者,民之膏脂也,贪墨无度,终有一日必生兵民之变;至于冤杀诤臣,更是寒了天下忠贞之士的心,倘舍身攘贼却落得个身死家破,子女为婢为妓的结局,还有谁愿意舍生取义?”

    杨瀚景暂缓激动,调整一下呼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发出灵魂诘问:“卑职请教阁老: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阁老难道不担心宣府就是那个蚁穴吗?难道不怕宋鑫就是那股暗涌吗?”

    天此时已经黑透,屋内未燃火烛,李东阳伫立书房正中的朦胧身影,静如远山寒松。

    杨瀚景静待许久,终于,李东阳缓缓开口。

    “今日你们未曾来过老夫府上,老夫也没见过你们,更不知有什么书信,二位请自便吧。”

    走出李府,李天昊才感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不禁有点懊恼:“这老头太抠了!居然连顿饭都不安排?”

    “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想让当朝一品、内阁次辅请你吃饭?脸太大了吧!”

    “稀罕他!雪儿必然早给我准备好了,今天让你占个便宜,吃我媳妇做的饭。”

    “那我还真得好好尝尝。。。对了,有两件事,一是这老头实际上已经是咱们的同盟了,你知道吗?”

    “人家可没说帮你,充其量就是不拦着、不下绊子而已。”

    “以他的身份、地位和能量,两不相帮就等于站队!而且他很清楚咱们背后是谁,这种老狐狸,算盘都精着呢,他往咱们这边走两步,也就意味着离那边远了两步,懂不懂?”

    “倒是这么个理儿,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啊,我这两天忙的腰酸腿软,昨晚又没睡好觉,所以今天晚上,你特么给我动静小点儿!”

    回到住所,李天昊当先进门,只喊了声“雪儿”,雪里梅就箭一样从厨房里跑出,顾不得摘掉围裙,纵身跳到李天昊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相公——”

    余光看见跟着进门的杨瀚景,雪里梅当即闹了个大红脸,赶忙从李天昊身上滑下来,怯生生招呼:“杨、杨大哥。。。”

    “弟妹,做。。。做饭哪?”

    杨瀚景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也只能打打岔来化解尴尬气氛,他宁愿面对李东阳,也不愿意面对别人的老婆。

    唐一仙走出厨房,笑意殷殷:“李大人、杨大人,快进屋休息一下,饭菜马上就齐,我和雪儿整整忙了一天,刚好你们回来,尝尝手艺如何!”

    在堂屋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唐一仙和雪里梅便开始上菜,雪里梅端了两个盘子摆在桌上,笑道:“奴家祖籍岭南,这两道菜是我们家乡菜,请相公和杨大哥品尝。”

    唐一仙把另外两个盘子摆上:“小女子是蜀川人,这两道是蜀川名菜,二位大人试试合不合口味?”

    雪里梅的两道菜是白斩鸡和梅菜扣肉,李天昊提鼻子深深一嗅,面露讶色,杨瀚景不解:“咋的?白斩鸡没吃过还是梅菜扣肉没吃过?弟妹确实辛苦,你也不至于这么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山猪吃不了细糠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李天昊用筷子指点杨瀚景不屑道,顺手拉过雪里梅坐在自己腿上,揽着她的纤腰满脸骄傲:“我让你长长见识,讲讲这两道菜雪儿是怎么做的,好好听着点!”

    “白斩鸡者,首先以猪骨吊汤,再将整鸡泡入高汤之中,名为‘浸鸡’,火候务必控制在一炷香前后,以鸡骨肉酥烂为佳,细细切为薄块;大葱只取葱绿、加大蒜、姜片,切碎后以文火慢煎直至出味,再浇上一勺热油,淋在鸡块上,这道白斩鸡就算成了!”

    “还有这梅菜扣肉。所用梅干菜须得事先浸泡一夜,再清洗数次去掉泥沙,五花肉洗净,辅以香料、黄酒,大火水煮至发白,以浓酱油涂抹在肉上,下锅煎至变色均匀;锅内余油放入泡好的梅干菜,倒入少许煮肉的肉汁,加入少许酱油和盐,少许冰糖,文火焖煮一炷香。。。”

    李天昊话没说完,杨瀚景两大片扣肉已然入口:“你别跟个唐僧似的,有这么好的菜,还不快拿酒来?”

    正德初年的吴承恩尚是孩童,《西游记》要到四十多年后才问世,所以唐一仙和雪里梅根本不知唐僧是何人,还以为是他们镇抚司的某位同僚呢。

    唐一仙笑着捧过一只酒坛,故意叹口气:“雪儿是有相公的人了,她的辛苦自有人记在心上,我也累了一天,精心烹制的家乡菜却不知有没有人懂行。”

    大姐,可别这么说,你那位“相公”普天下谁惹得起?

    李天昊大笑着接话:“一仙姑娘也太小瞧我了,你这两道菜看似简单,却都是大巧不工的神作!看我一一评来。”

    他手指那条鱼:“这清蒸江团需用大盐、黄酒和胡椒粉先行腌制,鱼身两面各斜剞三刀,再用成片火腿、香菇塞在剞刀处,上屉加料蒸制,蒸好后放入铁锅,锅内加清汤和鱼汁,大火烹熟,再出锅浇汁即可。”

    他说着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杨瀚景碗中:“江团鱼肉质鲜美,清蒸风味尤佳,兴邦兄一试便知。”

    “啧啧啧,明宇兄从军之前莫非是当厨子的?”

    “让杨兄见笑,家父乃辽东名厨,兄弟我自小是在后厨长大的,做菜虽是半点不曾学会,论品菜,只怕胜过我的人还不多。”

    “经你这个内行一说,二位姑娘今日所做菜品,真是用心啊。”

    “那是当然,不过与最后这道真正的大手笔相比,其他三道佳肴可谓失色不少了。”

    李天昊看着那盘貌不惊人的青菜,摇头赞叹:“万没想到一仙姑娘神乎其技,居然做得这道名菜!”

    “李大人夸奖了,左不过是道菜蔬,有什么稀奇?”

    “有什么稀奇?呵呵,我请问一仙姑娘,烹制这道菜共用了多少时辰?”

    “总有。。。四个多时辰吧。”

    一道需要九小时左右才能做成的菜,绝不可能是它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用新鲜白菜,尽去外皮,只取菜心;老母鸡一只,劏好洗净;鲜贝与洗净的火腿蹄子、排骨等按类分别放入不同沸水锅中焯水,再洗净,一起放入大汤锅内,加清水、姜、葱,烧开后加黄酒,文火慢熬至少两个时辰;鸡脯肉、瘦猪肉剁成蓉,分别加适量清水调成粥状,将汤渣去尽后的清汤倒入另一锅中,烧开,放入猪肉蓉搅匀,中火慢煮至肉蓉散开后捞去,鸡肉蓉如法炮制,但需两次;隔渣、去油,待汤色清新、明澈如水,下盐调味,汤分两锅;择好至嫩的白菜心,放进其中一锅高汤,灼至七成熟,用清水漂冷,用细银针在菜心上反复穿刺,放于漏勺中,用原先的高汤自上淋下,直至白菜心烫熟;最后将菜心垫在碗底,烧开另一锅高汤,舀进碗内,即成。”

    杨瀚景举着筷子听得呆了:“乖乖,这哪里是在做菜?简直是在雕琢宝物!”

    “若非如此,这道开水白菜岂能名扬天下?”

    唐一仙抿嘴笑笑,夹起一根白菜送到李天昊碗中:“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此菜进了李大哥这个美食家的肚子,方不负它这番周折。”

    品着无上佳肴,李天昊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