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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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窘迫

    范秀玲出门后,走在街里,并不宽敞的街道两侧种着不少榆树,现在墨绿色的叶片上总显得非常黏腻,还沾着不少黄色的灰尘。她边走边回想在商店里碰到的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一股自责和愧疚又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开始痛恨起自己来了。“怎么能说出那种恶毒的话来!”她不停问自己。

    “多么可怜呀!”她想着那个老太太,“没一个亲人在世上,那还能活得下去吗?”她仅仅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处在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的处境,就觉得浑身止不住发颤、几乎可以说是毛骨悚然。她不信佛、不信教,但现在却开始祈祷起来,向一个伟大的、神秘的神明祷告:不要让她曾说过的话得到应验,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在她之前离开这个虽说并不美好的人世,不要让他们生病,免除他们的痛苦,免除她曾犯下的罪过;让她的每一个孩子都能上完大学,找到一个稳定、不像她一样需要出卖苦力的工作,和一个他们深爱着的人结婚并生下自己的孩子,最后,在她离世之后,她仍要让他们在他们的孩子身边安详地离开,而不是孤独的死去。那是多么痛苦、凄凉啊!

    她按照老徐的话,在头区交警队坐18路,四站后在北站下车,下车后往西走,找到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旧货市场,叫“双兴旧货市场”。只是并不像老徐描述的那样,走二百米就到了,实际上,范秀玲走了接近四百米才到,后来她发现应该在前一站下车,再往东走上二百米才对,不过至少找到地方就好。

    市场没有大牌子,而是直接把六个用金色金属壳做的大字挂在外侧院墙上的铁栅栏上,颜色由于常年经风吹日晒变得暗沉,侧面布满可能是汽车尾气常年积累而成的黑色污垢,“双兴”的“兴”上半部分少了最右边的一个点。

    范秀玲从正门走进去。进门左手边靠院墙停了几辆破旧的小卡车,想必是进货用的车。里面人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人,完全不像一个市场应有的样子,有不少店铺甚至没有开门,开着门的店铺门口摆放着各种看起来就不崭新的杂物。有卖手机、照相机和收音机之类小电器的,有卖衣柜、旧桌子和凳子、电风扇的,还有卖二手摩托车、自行车和电瓶的,当然也有几家卖家电的店铺,不过这时候只有一家开着门。

    范秀玲来到那家开着门而且看起来货挺多的店铺前。店铺的招牌上没有店铺名,只是在红色的招牌底部挂着“二手家电”四个涂黄漆的不锈钢大字,底下居中对齐粘着“冰箱、空调、洗衣机、电视、电脑、电饭锅”这么些字,最后居然还有“摩托车”,当然招牌上并没有中间的顿号,只是空了一两格,同样也是显眼的黄字。

    店铺门口左侧白色和灰色的冰箱和洗衣机混乱地摆在一起,仿佛冰箱和洗衣机原本就是同一种家电。旁边一排放着几台方盒子一样的老式电视,最前面一个屏幕很大,看上去至少有二十五寸;右侧停着四辆摩托车,轮胎很小,体积也很小的那种,其中三辆深色,一辆白色。电动车停放时,倾斜的角度很大,让人时刻担心它们随时会倒在地上,而且其中一辆倒下,大概会把旁边的也碰倒。

    “来看看,”店门里面响起尖利的嗓音,声音有点儿含混不清,仿佛嘴里含着一块儿石头。老板娘脸色枯黄、身上穿一条颜色发灰的黄色连衫裙,腰间挎着一个灰色的钱包,钱包开着口。她正在吃饭,这时放下手里的碗筷,嚼了几口饭,用裙子下端擦擦手,走了出来,“妹子,来,看看,店里头啥都有,冰箱、空调、电脑、洗衣机、电视,还有电动车、摩托车,各种小家电,样样齐全,我敢说我这儿是这市场里家电最全,价格还最便宜的了。你要点儿啥呢?电视?洗衣机?”

    她说话语速极快,而且嗓音尖利,听上去像有什么非常紧迫的事要做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想给她让路,生怕在她忍不住飞奔出去时不长眼色地挡到她。

    “冰柜,我看看冰柜,”范秀玲说,摸了摸裤子右边的口袋,她已经提前拿出一百块钱放在左边。她看了看老板娘,随后补充道,“二手的。”

    “好嘞!来,跟我来。”老板娘快步走到左侧摆放着的两台立式冰箱,一台白色,还有一台灰色色,比白色的高一点儿,完全没有理会范秀玲说的是冰柜,“您看看,这冰箱可是九成新,原来一千五的,现在我这只要七百,你上哪儿也找不到这个价了!”她拍了拍灰色的冰箱侧面。

    “不是,我想看看冰柜,卖点儿水,冰箱用不上。”范秀玲跟着她走过去,说。

    “哦,卖水,冰柜呀。”她点了点头,仿佛终于明白了顾客的意思,“真不买个冰箱,我这儿还有那种透明玻璃的,有不少店也用那种,在我这比专卖店便宜多了,我做的可是‘良心买卖’!你放心好了,咋样都不能让你吃亏的。”

    “真不用,看看冰柜吧,最便宜的,能用就行。”范秀玲说,又摸了摸裤子右边口袋里的两百来块钱,没看老板娘。

    “行,行,最便宜的。”老板娘重复了一遍,她听到“最便宜的”之后仿佛顿时失去了之前的兴趣和热情,枯黄的脸显现出有些不悦的神情,随后用几乎是命令的祈使句说,“跟我来,进屋。”

    屋里空间不算很小,但每件东西仿佛都刻意摆在不合适的位置,让人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满情绪。餐桌上可能是昨天或前天,或者更早之前滴在上面的菜汤已经完全变干,还粘上了不少灰尘,已经发黑;低矮的餐桌下的水泥地面上掉落着看不出是几天前的面条和菜叶。各种家电堆放在一起,很难想象老板娘在想找出其中一个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实际上,她确实经常抱怨店铺不够大,东西又太多,总是放不下,找起东西来也总是嘴里带着脏话。

    但是,在顾客面前,老板娘仍不至于说些难以入耳的脏话,她知道那确实会影响生意。她们走到左边里侧的角落,那里并排摆着两台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冰柜,本来是白色的部分已经泛黄,之前侧面的贴纸或油漆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上面放着三个扇叶沾满灰尘的电风扇和两台很小的老式电视机。

    “这个,虽然用了三年了,但一点儿毛病没有,”老板娘拍了拍外侧的一台冰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她的顾客,“卖给你三百五,别人我都卖四百的,但看着你面熟,给你便宜些。”

    范秀玲根据多年来在市场买东西的经验,知道所有这种没有明码标价、尤其是二手商品,价格都是卖家自己定的,而且针对不同的人很可能有不同的价格,但有一件事是一样的:价格会高出原定价格不少。所以,几乎所有的摊贩都不会拒绝讨价还价,在她的印象中是这样的。

    “便宜点儿呗,我看这俩冰柜在这也放了不少时间了,我还可能算是第一个买家呢,你多少给便宜点儿嘛。”她尝试着说。

    “哎哟!我这个价已经是不挣钱的啦!”老板娘用尖利的嗓音说,“你要是真不信,可以去这附近几家都问问,我这是不是最便宜的,要不是,我立马白送给你咋样?”她的话总让人感到一种空洞的不容置疑。最后她又补充说,“不过这市场卖家电的差不多就剩我一家了,别的家啥时候开门都不清楚,有时候可能一星期开个一两天,你很难遇到的,知道为啥吗?”

    “为啥?”

    “还能为啥?”老板娘的语气有些轻蔑,不仅是对范秀玲,还对其他同行,而且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豪感,“开不下去呗!就是因为我这儿东西便宜,他们不好卖,这不都去找别的活干了,要么上工地、要么做点儿其他买卖。”

    “是吗?”范秀玲不清楚她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突然想到,冰柜确实不必像买房子一样(虽然她还没买过)花费更多时间了,只要买得起就应该立刻买。原因很简单,若是卖水能挣上钱,晚一天就是少挣一天的钱,毕竟已经9月份,再过些日子天气就该完全凉下来了。

    “那还有假?”老板娘用右手抓住挎在腰间的钱包,把它朝中间挪了挪,又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是没见他们是咋做生意的,也不把要卖的东西好好擦干净了再卖,瞅着都不值几个钱,还敢定高价钱,再加点儿都能买个新的了。我要是买家,除非是脑袋被门给连续狠狠夹了两下,是不可能去他们那儿买东西的。最让我觉得可笑又有些无聊的是,打败他们居然那么容易,简直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致。你要真不信,就出去瞅瞅,除了我还有几个卖家电的能开着门儿?没啦!”她说完后用力摆了摆右手。

    “是,是,那确实,只是,”范秀玲说,看向墙边的老冰柜,“只是,还真能再便宜点儿不?我手头真没那么多钱了。”

    “那你有多少?”老板娘突然用锐利的目光,仿佛老鹰紧盯猎物一般打量着范秀玲,本来她想说:没钱就哪凉快儿,哪待着去!甚至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她最讨厌这种没钱要硬来买东西的顾客,让她浪费时间和精力又捞不到多少好处。但一想到既然来了,只要做成生意多少就能赚点儿,就耐着性子但没好气地问,“你想要多少钱的,跟我说说行吧。”

    “还有更便宜的吗?”范秀玲知道一旦自己定了价格,就很难把价格往下压了。

    “没了,”老板娘简单地回答,甚至显得有些气愤,仿佛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你要是还想找更便宜的,我这儿是卖不了,到哪儿都没我这个价儿!”

    “里面那个呢,瞅着比外面这个旧点儿,总得便宜些吧。”范秀玲指着里面的那台下面没有轮子的冰柜说。

    “是便宜点儿,两百五就卖,可是……”老板娘停顿了一下,显然在编造一个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谎言,“可是,你已经来晚了,那个已经卖给我一个亲戚了,对,亲戚,只是现在放在这儿,过两天就该运走了。”

    “再便宜点儿呗,两百咋样,我现在就买,我身上就这么些钱了。”范秀玲仿佛没有听到老板娘说的话,立刻掏出右边口袋里的两百块钱,几乎要递给老板娘了。她也不愿再继续纠缠,只要能按计划买到冰柜,越早越好。

    “不是,你是没听清我说的话还是咋的?”老板娘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不悦,仿佛谎言被人识破后有些愤怒,“跟你说了,那个已经卖出去了,你是耳朵……不是,现在就这个,三百五最多再给你便宜五十,三百不买就拉倒。”她又把话题转移到旁边的那台冰柜上。

    “可我真没那么多钱了。”范秀玲收回右手,把钱放进口袋,低声说,她确实没法用三百块钱买冰柜。有一瞬间她想过大不了再朝别人借点儿钱进水,但她确实不想再朝任何人借钱了,就是别人肯借,她也不肯收。她转过身,随后又觉得忘了点儿什么,又转回来,“谢谢啊,不过我是真买不起。”她说的是实话,声音有些沙哑,说完后便转身离开。老板娘没有说话。

    范秀玲确实感到有些失落,毕竟这样一来只能靠丈夫在外边儿干活结完工钱后,打过来些钱才行。但在外面干活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劳务市场上,每个老板开车来招人的时候,工人都着急得直接不顾路上的来往车辆穿过马路,恨不得把老板的车窗给挤破,侯卫军又不是擅长说漂亮话的人,找个活干确实并不容易。她想,这要是耽搁个十天半个月,天凉下来,可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孩子们下个月生活费都不一定能凑齐……

    她低着头想着更多让她焦虑的事,凭着直觉迈动步子,并没有发现自己走了相反的方向,当她几乎要撞到市场北边的院墙时,才猛然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反了。她举起右手用力拍了拍脑袋,“我这是干什么呢?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她喃喃自语。随后转过身,朝南往院子大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