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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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转机

    尽管范秀玲觉得在某件让人失望的事发生前和发生之后反复陷入哪怕轻微的焦虑状态都是不合理的、而且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她仍控制不住自己,她没法不陷入这种状态,像其他大多数人,可以说几乎所有人总会为了已经发生的和还未发生的事感分别感到懊悔和忧愁那样。

    而且眼前的事对于她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失败,没有处在她所在境地的人是不会理解的:这种毫无选择权利的状况即使对她来说早已可以说司空见惯,毕竟她和家人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总会唤起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无力感,她总是不自觉而且并没有察觉到便已经将这种无力感同更严肃的生命和死亡微妙地联系起来。而起她有时会陷入消极的抱怨甚至憎恨中,有一部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公正,但更多的部分是对她自己。

    当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人想到世界对待每个人都是不公正的,有的人可以一辈子不为钱和生活考虑哪怕一秒钟,他们需要考虑的更多的是该如何消遣,更直白地说,该怎么打发时间:和什么人到哪个新开的、装修奢华优雅、甚至是外国人提供服务的高端西餐厅吃一顿内容并不充实,但摆盘和气氛足够到位的晚餐。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把其他人可能辛苦挥洒一个月也挣不来的钱用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呢?范秀玲觉得难以理解,她确实怎么也想不通,就像那些生来就不必为任何关于钱的事发愁的人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为了几十块钱不断讨价还价并陷入焦虑和忧愁一样。她并非一个不愿意思考或者接受新事物的人,只是她从来没有空闲的时间停下来。太多的琐事占用了她的时间,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似乎约定好了似的接踵而至,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想要将她彻底打垮。但事后,她总是隐约又有些悲哀地意识到,所有这些问题只是围绕着一个主题——钱。她觉得不公平,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曾公平过。但她赶紧压抑住自己的这些只会让她陷入消极和悲观的想法,这么下去,她又会想起之前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那些过去的但对她而言却真的无法过去的事,受过的欺辱又会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一般将她覆住。她知道自己一定又会忍不住放声啜泣,但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毫无意义。

    范秀玲用右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用力摇了摇头,好让自己从那将要将她淹没的、消极的想法中清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只是站在原地,身后是旧货市场北侧的院墙。

    太阳被灰色的云雾遮挡,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之前那种充满活力的色彩,成为一部早期无声电影中的一幕昏暗模糊的背景。她听见柏油公路上来回穿梭的车辆发出的鸣笛和车轮滚过路面发出的沙沙响声,声音很大,但传到她耳中和脑中却显得格外模糊而且断断续续,仿佛被一层巨大的滤纸过滤了一遍后才传到她这里,又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底或地球另一半球传来一般,显得奇怪而不真实。

    她又晃了晃脑袋,想把脑中那种金属碰撞的耳鸣声彻底消除,她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自己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又做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当她终于回到显得并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后,有些茫然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朝着前方迈动步子。

    像所有之前从未无法察觉,在发生时会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的转机那样,当这件令范秀玲苦恼的事出现转机时,她几乎是抱持着一种不信任的怀疑态度,像审视一个背后一定掩盖着泥沼或陷阱的浓密灌木那样审视着所有发生的一切。

    当她朝旧货市场的南侧大门走去,再次经过之前那家二手家电店铺时,穿着那条颜色已经发灰的连衫裙的老板娘又用尖利的嗓音叫住范秀玲,语气好像她们已经是做过多次生意的老朋友。

    “妹子!”老板娘在热情的口吻中夹杂了一丝不大情愿,冲着低着头从门口经过的范秀玲喊,见她似乎没有听到,又快步走到店铺外,站在摆放在最前面的那辆白色电动车旁接着喊,“妹子!等会儿!”

    范秀玲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疑惑地朝她望了望,仿佛之前从未见过她。

    “我卖了!”老板娘瞅着她,说这话时脑袋朝下晃动了不小的幅度,随后叹了一口气,走近两步,站在范秀玲身旁,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不抓起这位顾客的手,继续说,“那个冰柜,我卖给你了!就当交个朋友,亏点儿就亏点儿吧!两百!现在你就能运走,不对,我还要帮你运回家,”她最后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要是不远的话。”

    这些话就像是所有商人提前串通好后总结出的套话一样,包含着一种只有谎言才具有的冲击力(他们其实并没有亏,他们像避免掉进路边开着口的深井那样避免做亏本生意),不过这些话确实给身处困境的范秀玲带来不小的冲击。她起初没有听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仿佛电磁波和声波传播速度的巨大差距在一刻夸张地体现出来,尽管她根本不可能察觉到有任何异样,但她仍觉得站在她身前两步远的老板娘是先张开嘴,做出了一系列无声的动作,扭动她很薄的面部肌肉和更薄的嘴唇,但仿佛为了营造某种戏剧效果,没有发出声音。那些仿佛被隔断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到范秀玲的脑中,才具有实在的含义。

    她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后,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眼睛也睁得更大了一些,仿佛闪烁着光芒,“真的吗?你说的都是。”

    “那还有假?现在我就能叫我家男人开车给你送回家去,”老板娘说着指了指停在市场南侧院墙旁的一辆小型灰色卡车,“看见了没?那是我们家进货送货的车,平时送货还要收三四十块钱的运送费,你要是现在买,我就不收运费了,破例免费帮你送过去。你家住哪儿啊?”

    范秀玲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这个老板娘是否有这么热情,但随即又想到,现在倒也不必再想其他的事,总之,能买到冰柜就好。

    “河南庄,”范秀玲说,又补充了一句,“二队。”

    “行,那还挺近,咋样,这还不准备买?”老板娘又一种掺杂着轻微戏谑的语气说,右手不自觉地抓住挎在腰间的钱包,把它往身体正中间挪了挪。

    “对,”范秀玲像突然惊醒似的说,赶紧摸出裤子右侧口袋的两百块钱递给老板娘,“把钱给你,现在就买。今天就能送到吗?”

    “成!”老板娘一把抓过范秀玲手里的钱,把钱捋平整,用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高高举起,对着被灰色的云雾遮挡的太阳瞧了瞧,又放下用两手拇指搓了搓表面精美的浮雕部分,每一张人民币都具有的用来证明自己不是假币的部分。

    “你先进屋坐会儿,我这就给我男人打电话。”老板娘迅速把那两百块钱塞进挎在腰间的钱包里,整理了一下,没有抬眼看范秀玲,随后走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