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二楼房间。

    床头昏暗的煤油灯照亮一角。

    埃恩侧着身子，在身前摆放着一份小的文尼镇地图。他用笔把林中小屋，兰德街31号，凯蒂家，以及香榭街圈出来。四个地方恰好以林中小屋为中心，形成一个三角结构。

    ‘三角形吗……还真是巧合得让人疑虑。’这种结构在神秘学上，被认为是‘永恒’的意思。埃恩有从书上看过。他咬着笔头，手指无意识地划拨着额头，“如果地底也有一条通道通往香榭街的话，那食尸鬼出现在那儿就能够解释了。”

    但埃恩既找不到通道，也无法确认食尸鬼的位置。他只能暗自叹了口气，把地图和笔塞到枕头下，沉沉睡去。

    这夜，埃恩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在地洞中爬行。越往前，地洞越来越小，他几乎无法呼吸。但埃恩没有丝毫紧张，只是用力地往前钻，最后突然一片开阔，爬了出来。然后埃恩就看到霍姆斯先生站在洞穴的中心，挥舞着如九尾狐一般夸张的赫子，突然朝着他刺过来。

    埃恩从梦中惊醒，不觉额头已浸满冷汗。他习惯性地朝窗户看去。外面一片漆黑，这时时候应该还很早。埃恩打开怀表看了眼，凌晨三点多。埃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起身简单地盥洗，之后便坐在餐室里发呆。

    拂晓的晨光透过玻璃，带来屋外的嘈杂。薇安没有在往常的时间来店里。埃恩想起昨天她说要去找她的那位朋友。在店里又等了一会儿，埃恩按捺不住毛躁的心情，上楼换了衣服，离开药店朝灵婆家走去。

    敲过门，耐心等候。过了一会儿，重新敲第二次。就在埃恩以为灵婆昨夜没有回来时，门吱嘎拉开一条缝。灵婆紧抿着嘴，一脸疲惫，厌恶和不耐烦地盯着埃恩，像是要用目光把埃恩生吞活剥了。

    埃恩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欠身道：“很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得不来问问您。”

    “你说。”灵婆从牙缝挤出两个字。

    埃恩把昨夜的遭遇描述了一遍，问：“这是什么情况呢，是丢失了目标，还是有别的什么问题……”

    “那是食尸鬼就在那个地方的意思。”灵婆毫不客气地呛了回来。

    “……”

    埃恩怔住，感觉瞌睡一下醒了。他艰难地滚动喉咙，问：“它就在那儿？”

    灵婆冷冷盯着埃恩，没有回答。

    埃恩也很快明白过来，根据他的地道理论，当时食尸鬼可能就趴在他地下几米深的位置。埃恩仰起头，感觉有些头疼。这也许是他最近以来，最接近食尸鬼的一次。但他就这么让对方跑掉了。

    灵婆大概猜到了发生的事情。她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看向埃恩道：“灰鼠你还带在身边吧？”

    “嗯……是。”不明白灵婆意思的埃恩如实回答。

    “你把它带着，到那附近再转转，只要食尸鬼再出现，灰鼠嗅到它的味道，就会又开始追踪的。”

    说完，灵婆就想关门把埃恩关在外面。顺利解决了一个困惑，埃恩稍微松了口气。他连忙止住关门的灵婆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

    木门堪堪停下。

    “我想问问您，这是什么东西。”埃恩从怀里掏出布袋，翻出里面放着的那枚白色晶体。

    一看到这东西，灵婆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线。一丝狡诈的笑意从她嘴角一闪而逝。灵婆望向埃恩，问：

    “你是怎么得到这东西的？”

    埃恩把自己偶然爬进兰德街31号后的遭遇又讲了一遍，最后提起自己偶然捡到这东西，觉得很特别就带走了。

    灵婆听完，轻声道：“这东西叫灵媒精华，乃是灵性的结晶。超凡者服用后，可以增长灵性，恢复自身的灵性。因为用处广泛，且非常稀有，被超凡者当做货币使用。”

    这还是埃恩第一次从灵婆眼中看到这般贪婪的神色。他思考了片刻，道：

    “也就是说，灵媒精华是像钙片一样的东西？”

    “钙片？”

    “就是萃取出的重要元素，制成的药片。”埃恩回答，“吃了之后可以补充钙元素。”

    灵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自己把这东西收好。灵媒精华对超凡者的吸引力，可比金钱对普通人的吸引力大多了。”

    埃恩沉默了片刻，郑重点头，道：“好。”

    辞别灵婆返回药店，薇安还没来。埃恩上楼换了一件灰色长风衣，又到库房里把之前制作好的宁神药剂拿出来放到门口做好准备。

    煮了一壶咖啡。

    才喝到一半，薇安从外走进来。

    “我去的时候他人不在，”薇安站在柜台外，小脸冷冰冰的，看着有几分生气，“您方便的话，今晚和我一起去他家找他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薇安没有找到人，埃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点头答应下来，随后按了按帽子朝外走去，道：

    “那我先把药给卡特夫人送去了！”

    顺便到那附近转转，看食尸鬼还在不在。其实，灵婆回来后，要想找到食尸鬼就没那么摸不着头脑，埃恩对薇安那位朋友的需求就没有那强烈了。但眼下的情形，薇安明显有些不服气。就算埃恩告诉她不用那么麻烦，恐怕她也不会同意。

    提起门边的药囊，出了药店，一路来到卡特宅邸外。

    通报过后，女仆带着埃恩来到用作会客厅的书房。片刻后门外便传来卡特夫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哦，我亲爱的夏蒂昂。您今天怎么来了？”

    卡特夫人蓬松的红发披在脑后，穿着一件单薄的真丝睡衣，步履蹁跹迎向埃恩，吻过他的侧脸，随后握着埃恩的手，望着他娇嗔道：

    “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您。”

    “我也是一样的，”埃恩回答，放下手中的药囊，道：“这是一批一百支宁神药剂，夫人。”

    “哦，”

    卡特夫人瞄了眼药囊，笑意融融，仿佛看到了一整袋的金币，“这种事情，您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下人去拿就好。怎么好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呢。”

    “这不是为了能够看您一眼吗。”埃恩客套地回答道。

    “瞧您，”

    卡特夫人抛了个媚眼，摇曳身姿走到桌旁，打开药囊看了眼，“难道您平日上门，我就不接待您了吗。不过这批药送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客人正催着要呢。您是不知道，她们催我催得有多急。如果可以的话，能劳烦您尽快把下一批送来吗？”

    “额，”

    说这话的时候，卡特夫人不自觉地看了桌旁的文件堆一眼。埃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回答道：“我当然也想更快，但这药的制作工艺非常复杂。请您让客人等一等吧。”

    卡特夫人努了努嘴，回过身不乐意地望着埃恩，问：

    “您就不能找几个帮手吗？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介绍几个人手给您。”

    “哦，不用了，我自己已经有助手了！”埃恩果断拒绝道。

    卡特夫人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侍女的呼声，说礼服已经准备好了。卡特夫人不满地撅嘴，翻了翻白眼，随后望向埃恩道：

    “这些不懂事儿的丫头。您听我说，亲爱的夏蒂昂，您的药关乎财富，请不要轻慢地对待它……哦，对了。今天有一场拍卖会，您有兴趣一起去吗？”

    “拍卖会？”

    埃恩本能地想要拒绝。拍卖会那种地方，动辄几千上万磅起步，根本不是埃恩这种身份的人应该去的。

    看穿了他心思的卡特夫人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埃恩的嘴唇，道：

    “前段时间，奥斯陆先生一家不是离奇死亡了吗？镇议会经过查证，发现奥斯陆家的继承人要么都已经死了，要么远在重洋另一边，根本无从联系。

    因此，镇议会打算拍卖奥斯陆先生留下的财产，所得的资金用作振兴小镇的公共事业。这些财产的起拍价格都非常低。这些话我可只给您一个人说。二十多万磅的农场，起拍价不过一万磅。我是通过卡特先生付了一笔钱，好不容易才得到席位。我允许您使用我的席位，所以您可千万不要拒绝我。

    答应我，和我一起去拍卖会好吗，我亲爱的夏蒂昂。”

    埃恩沉默了好一会儿，用以消化卡特夫人的话。

    奥斯陆家族的人，除了消失不见的诺拉，恐怕大半都埋进了许愿之林的土里。

    而卡特夫人提到的拍卖，对埃恩也很有吸引力。他手里正好有一笔从诺拉奶奶箱子里翻出的金币。钱这种东西，存着始终是钱，只有换成资产才有增值的空间。如果能够捡漏买到一点土地，也挺好的。

    再说，卡特夫人坚持地态度也很难拒绝。

    “好吧。”埃恩点头答应下来。

    “您真是太好了。”

    卡特夫人拍了拍埃恩肩膀，掸去灰尘，“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安排人带您去换一套衣服，好吗？”

    卡特夫人离开房间，不久便有一个女仆，带着埃恩来到另一个房间，给了他一套黑色的礼服。

    埃恩换上礼服，站到镜子前。明亮的玻璃镜面上，映出他颀长的身形。稀碎的头发散开，棱角分明的脸上，锐利的目光如星辰闪耀。黑色礼服如黑色铠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身形体态。

    一见到换好礼服的埃恩，卡特夫人便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的眼光不错吧，亲爱的。这套衣服本来是买给卡特先生的。可他那臃肿的身材，怎么穿得上呢？您穿着看上去再合适不过了！您都让我自惭形秽了，您知道吗？”

    “绿叶怎么敢宣称自己比花卉更美呢，我的女士。”

    埃恩礼貌地欠欠身，表示对赞美的感谢，“您是闪耀的明月，我不过是星辰罢了。再明亮的光芒也是来自于您！”

    “瞧您。”

    卡特夫人撅了撅嘴，露出灿烂的笑容，显得很满意埃恩的恭维。

    …………

    贝茹酒店。

    硕大厚重的大门完全向内敞开着。

    埃恩扶着卡特夫人下马车后，两个侍者随即迎上来。一个引着马车前往停车的地方，一个躬身引着他们走向酒店大堂。

    踩着厚实软绵的红毯拾级而上，四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和四个英俊挺拔的男孩分立两侧，躬身行礼欢迎他们到来。

    一路走进大堂，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辉煌的吊灯。据说足有一千五百多根蜡烛同时燃烧着，配合着两侧墙壁上装饰繁复的壁灯，照得整个大堂明亮得刺眼。

    作为文尼镇唯一的高档酒店，装饰辉煌，细节入微。这次拍卖会会选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两人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高，颚骨凹陷的男人便朝着两人走来。

    “卡特夫人。”

    男人礼节性地拖住卡特夫人的手，吻过她的侧脸，“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感谢您的邀请，埃尔南多。”卡特夫人轻笑着回答。

    男人看了埃恩一眼，放开卡特，又重重握住埃恩的手，道：“埃尔南多，很高兴认识您。”

    “埃恩·夏蒂昂。”埃恩礼貌地微笑回答。

    随后，埃尔南多靠近卡特夫人，低语了几句。双方交换了几句话。埃尔南多又步履匆匆地朝着另一边的人走去。

    卡特夫人走过来挽住埃恩的手臂，低声道：“埃尔南多是斯提科南镇长的秘书。”

    “哦。”

    埃恩有些意外。方才对方握手时显得格瓦斯郑重，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没想到埃尔南多的身份竟如此显赫。

    他应该是文尼镇除了镇长外，最有势力的人之一了吧……埃恩默然想到。

    卡特夫人从侍者的托盘取来两杯红酒，一杯递给埃恩，随后带着埃恩走向那一堆堆凑在一起的人，把埃恩介绍给这些人。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两人硬是走了二十多分钟。等来到第二排的圆桌旁坐下，埃恩感觉后背都微微湿润。

    卡特夫人身子倾向埃恩，低声道：

    “放松点，亲爱的。这些人不会把你吃掉的。”

    “嗯。”

    埃恩僵硬地点头，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紧绷了。

    埃恩羡慕那些和任何人相处都能处之泰然，灵活应变的人。当前的这些人，都是小镇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他们代表着小镇的体面，如果被这些人认为无礼和粗鲁，会是很难堪的事情。

    埃恩吞下大半红酒，缓和了一下情绪，顺手拿起桌上的‘拍卖物品清单’。

    这是本硬壳的黑色镶金的书。

    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大致的目录。其中主要的部分是农场和牧场。其他还有一些商铺，土地，林场之类的资产。

    奥斯陆家族这些年凭借许愿之林和自己的努力，的确得到不少东西。

    其后的部分，是照片配上一些简单的解说的模式。照片是黑白的，但也能从中想象那广袤的作物和成群的牲畜。

    埃恩随意地一页页翻过。这些资产平日里都是二三十万磅，眼下的起拍价却只有一两万磅，简直像是地上捡的白菜。如果能够拍下其中一两件，什么都不做资产就翻好几倍。但这不是埃恩能够参与的，他没那么多钱和人家竞争。甚至于没有卡特夫人的帮忙，他连进都进不了这种场所。

    这时，原本已经翻过下一页的埃恩，突然停下手，翻回了前一页。

    照片上，一幢低矮普通的小木屋，旁边配着一片广袤的树林。

    仔细一看这照片，埃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许愿之林和它的木屋。

    仔细想想也对，奥斯陆能这么多年埋了这么多人没被发现，这片林子很可能本身就是属于他们的资产。

    埃恩看了眼下方的起拍价，五千磅。每次加价不低于一百磅……似乎是可以出手的目标。

    大门缓缓移动的响声从后方传来。

    埃恩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大门合上。随后一阵热切的掌声响起，埃尔南多大步流星走上前方的高台，微笑着做了开幕演讲。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

    拍卖会主持人是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他用高昂有致的声音，介绍着拍卖的东西。一开始的几样，都是些不重要的物品。参与者寥寥无几，很容易便被人拍下。期间卡特夫人象征性地举过牌，但没有强硬的报价。

    “这些东西会被谁拍走，私底下已经有过大致划分，”卡特夫人低声告诉埃恩，“一般来说，除非是有人故意捣乱，不然结果都是早就定好的。”

    埃恩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

    没过一会儿，拍卖品便来到了林中小屋。埃恩不觉挺了挺胸膛。敏锐地卡特夫人看在眼里，低声问：“怎么，亲爱的，你对这小屋子有兴趣？”

    “嗯，”埃恩微微低头，道，“我看着这屋子就有种熟悉感。更重要的是……价格不贵。”

    卡特夫人掩嘴轻笑，随后玉藕轻扬，高声报价道：“六千磅！”

    直接抬高了一千磅的价格。

    埃恩倒吸了一口凉气。卡特夫人凑近埃恩，道：“您不介意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吧。我向您保证一定以一个合适的价格把它拍到手。您看，我们主要的对手，应该是那个秃顶的男人。那是远洋船业的老板，他好像对这屋子也有兴趣。”

    其实埃恩更习惯于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但他见识了之前的拍卖，那一口口报价，令人头晕目眩的抬高加个方式，不是新手和心里不够坚定的人能够承受的。埃恩把这件事情委托给卡特夫人，其实是明智的决定。

    “当然，”埃恩喉咙上下滚动，“我完全信任您，夫人。”

    卡特夫人红唇弯起，露出火热的笑容。

    “——七千磅！”

    如卡特夫人预料的一样，秃头男人在主持人询问后，毫不犹豫地举牌，把价格又抬高了一千磅。

    这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就已经有两千磅从埃恩手里溜走。而他甚至没有时间去考虑，两千磅意味着什么，就好像那只是个数字一般。

    “八千磅！”

    卡特夫人干净利落地给出报价，看了秃头男人方向一眼。对方恰好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埃恩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意外。

    “这叫做速战速决，”卡特夫人低声对埃恩说，“我们必须表现得强硬点，告诉对方我们势在必得，否则他会一直加价的。”

    “八千五百磅！”秃顶男人却没有就此放弃，再次给出报价。

    “还有更高的价格吗？”主持人声音很冷淡，语速也不急切，却给人一种阵阵鼓点敲在心头，催促地感觉，“还有更高的价格吗。八千五百磅一次，八千五百磅两次……”

    “一万磅！”卡特夫人举牌报价道。

    四周响起轻声地感叹。在秃头男人示弱，只抬高了五百磅的情况下，卡特夫人缺毫不客气地又抬高了一千五百磅。

    这就好比对方缴械后，还追上去给了两巴掌。

    这么一来，就已经提高了五千磅的价格……五千磅啊……埃恩感觉自己的脸颊红扑扑的，脑子阵阵眩晕。如果是他自己在举牌报价，眼下会是什么状态，他不敢想。一向自诩克制冷静的埃恩，竟也有了几分失态。

    卡特夫人的做法直接奏效。秃头男人明显摇了摇头，直接把牌子丢到一旁，放弃了报价。

    “一万磅一次，一万磅两次……一万磅三次……还有人吗？没有的话，林德街11号就归卡特夫人所有了！”

    主持人扬起手中木锤，正要一锤定音。这时，一个狂狷邪魅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三万磅！”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埃恩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又或者突然被塞进水里，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他本能地朝着报价者的方向看去，只见第一排的桌子旁，一个火红头发的年轻人，翘着二郎腿，无所谓地把牌子放在膝头。

    埃恩记得卡特夫人给他介绍过，那年轻人是蒙古塔伯爵最爱的小儿子。这是从英格兰渡海来艾美利亚度假的。

    三万磅……埃恩按住额头，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给出更高的报价。一方面是他没钱。另一方面，他怀疑无论自己报价多少，那位梅耶·蒙古塔都会给出更高的价格。虽然感到不甘，埃恩也只得咬牙吞下这苦涩的感受。

    卡特夫人向埃恩摊开手，努了努嘴唇。埃恩了解地点点头，任由主持人报价后，重重地一锤砸在桌上：

    “林德街11号由梅耶少爷拍下。”

    梅耶·蒙古塔闻言，放声大笑，凑近身旁戴着黑色面纱的女性说了几句话，又自顾自大笑起来。

    埃恩蹙起眉头。他忽而意识到，如果你足够有实力，其实什么礼节礼貌并不是那么重要。

    后面的流程里，埃恩因为这件事儿一直有些晕乎乎的。卡特夫人以七千三百磅，帮他拍下了一块土地。埃恩看过那块地，地挺大的，但很荒芜，应该奥斯陆买下也没有多久，还没进行开垦。但就算如此，那块地的价值也远在三万磅以上。

    离开贝茹酒店后，埃恩先跟着卡特夫人回家换了衣服。卡特夫人送埃恩到门边，叮嘱道：

    “到时候我会垫付费用，先派人把房契地契送到您那儿。您有空把钱给我送过来就好！”

    “麻烦您了！”

    埃恩还是挺感动的。

    “瞧您客气的。难道还要我重复地告诉您，我有多喜欢您吗？”

    卡特夫人吻过埃恩脸颊，转身回了楼上。

    马车送埃恩返回药店。

    柔和的光线斜斜落进大堂。薇安站在柜台后，一下一下捣着药。听到动静，她抬头瞄了一眼，又垂下小脑袋。

    埃恩站在门边，眼珠转动……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问：“您的朋友来了吗，薇安小姐。”

    笃笃笃……捣药声平缓地响起。

    埃恩尴尬地咳了咳，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他家找他呢。”

    薇安扬起下巴望向埃恩，问：“您脸很红，看上去很激动，确定不需要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吗？”

    “哦……”

    埃恩若有所思点头，“当然。那请容我上楼换一套衣服。”

    踱步上了二楼，埃恩对着镜子洗了把冷水脸。他拍拍脸颊，稍微冷静了几分。拍卖会的经历和梦一样不真实。埃恩以为自己算冷静沉稳的性格，但有的事儿就是要经历了才明白。

    埃恩换了一套藏青色的大衣，下楼，薇安已经提着包等在大堂。

    “薇安小姐。”埃恩按了按帽子。

    薇安点点头，朝外走去。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没有说话。薇安带着埃恩一路来到一处拥挤的居民区。街道狭窄，楼房老旧。埃恩抬头向上看了看，跟着薇安走进筒子楼。守着大门的老太太钻出藏身的小窗口朝外窥伺，盯着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

    小心翼翼地挤过杂物堆积的楼道，顺着昏暗的台阶蹑手蹑脚向上。

    一直来到最上方阁楼。

    薇安上前用力地砸门，砰砰砰的响声在楼道里回荡，引起下一楼窸窣的声响。连续不断地敲了十几下，薇安转向一旁的鞋柜。

    “不在吗？”埃恩问。

    “不知道，”薇安一边在鞋柜里摸索，一边回答，“卡加尔那家伙，就算在家也听不到敲门。他就像是个聋子一样。我平时来都是自己拿钥匙开门的。”

    “唔。”埃恩应了一声。

    薇安摸索了一阵，突然身子一僵，直起身来。埃恩困惑地望着她，眨了眨眼睛。“钥匙不在，”薇安意外又不解地说道。

    “是吗。”

    埃恩心里微动，他不喜欢意外的事情，“会不会是你朋友收进屋去了？”

    薇安摇了摇头，道：“两三年了，这钥匙都一直在这儿，不可能突然收起来的。”

    埃恩点了点头，他俯身透过锁孔朝着屋内张望，想要看看能不能捕捉到主人的身影，却因为眼前的情况不自觉‘额’了一声。

    他直起身来，一只手搭上门框，用力一推，门应声开了。

    空气一时之间有些安静。薇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埃恩。埃恩耸了耸肩，没有过多解释。他总不能告诉薇安，俯下身子时看到门歇开了一条缝吧。这可有些尴尬。

    薇安脸颊鼓鼓的，看上去有些生气。她挤过埃恩，闯入屋内，同时高声喊道：

    “卡加尔，你给我滚出来！”

    屋内没有丝毫动静，完全看不出有人的样子。

    埃恩跟着薇安走进屋内。目光扫过，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角落，破烂的沙发上，桌上。其中大部分是书籍，也有些衣服和稀奇古怪的杂物。

    “好像不在。”埃恩扫了眼说道。狭窄的屋子里一览无余，除了床和一个摇摇欲坠的柜子外，没有可以容纳人的地方，完全不像藏有人的样子。

    薇安没有回应埃恩的话。她快速地四下看了看，目光停留在清空出来的沙发一角上。

    埃恩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儿。

    “怎么了？”他轻声问。

    “有人来过。”薇安语调戒备地回答道，“卡加尔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坐，他从来不会清理沙发的。我很了解他，这些东西不可能是他动的。而他很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

    “……”

    不明所以的埃恩眉头不觉挑动，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来过让薇安有这么大反应。

    薇安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走到柜子旁，拉开。里面掉出一个画着浓浓眼影的布偶娃娃，在狭窄阴暗的房间里颇有几分恐怖意味儿。薇安抓起娃娃，一边拉开其身后的拉链，一边解释道：

    “这个娃娃是早些年我和卡加尔用来联络的秘密工具。当他不在的时候，就会把消息藏在这里面，留给我。”

    埃恩动了动嘴角，道：“听上去很有趣。”

    “卡加尔喜欢谜题，”薇安道，“他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在搜寻，破解谜题的感觉……”

    说话间，薇安从娃娃腹中取出一个文件夹。

    上面写着‘137号案件证据袋’的字样。

    上次薇安给了埃恩一个类似的袋子，因此埃恩知道137号案件就是凯蒂家的案件。

    薇安打开文件夹，取出里面的东西。果不其然，袋子里装的东西和上次给埃恩的一般无二。

    “这是什么意思呢？”埃恩来到薇安身后，陪她一起看这些东西。

    如果按薇安所说，这个文件夹是卡加尔留给薇安的通讯，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呢？

    薇安看上去也不明白。她把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把文件袋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埃恩再一次打量了一圈房间。因为以前从未来过，所以就算是在精准狩猎的视界下，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你看这个——”薇安突然拔高了声音，指着手中的照片对埃恩说道。

    埃恩顺着薇安指的地方看去。

    那是小凯蒂的尸体照片。小凯蒂冷漠空洞的目光望着前方……埃恩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他身上没有带当初薇安给他的那些照片，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张照片里，小凯蒂的目光是望着侧面的。而在眼前的照片里，小凯蒂的视线变成了直勾勾地望着上方。

    “她在看什么呢？”埃恩不自觉地问道。

    “恐怕只有看过才知道了，”

    薇安将这张照片放在最上方，收起来，搁在膝头，“您觉得，那些来这里的人目的是什么？”

    “这里平时有人来吗？”埃恩反问。

    “很少。卡加尔性情孤僻，除了我以外，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

    薇安抿了抿嘴唇，“偶尔会有治安官遇到问题上门询问，卡加尔都是让他们把案件放在门外，他选择自己喜欢的去处理。因为卡加尔很聪明，给警局解决了不少麻烦，所以治安官都迁就他这一点。”

    “那您的想法是什么呢？”埃恩道。

    薇安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两三天没见过卡加尔了。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您说，他留这么一张照片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埃恩沉闷地思索了片刻。他不了解卡加尔，也不知道卡加尔惹上了什么麻烦。但钥匙不见了，有人闯进来，违背主人的意愿动了他的东西。以及好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种种因素叠加，的确会让关心他的人感到担忧。尤其是，卡加尔本身从事的，似乎是类似于私家侦探之类的工作。这是一份很冒险，也很危险的事业，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实在不奇怪。

    “我们先去凯蒂家看看吧，”埃恩瞄了眼照片，“或许能有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我不得不说，他若是愿意直接告诉我们，其实会更好。”

    “也只能这样了。”

    薇安叹了口气，拖着身子站起来。两人离开房间。埃恩咔哒把门锁好，又推了推，确认关好了。

    重新回到一楼。埃恩没有立刻离开，他上前敲了敲低矮的木门。片刻后木板门拉开，探出一颗头发灰白的脑袋。

    “干什么？”好像这些上了年龄的老太太脾气都不怎么好。

    “请问，您最近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来这里吗？”埃恩礼貌地问道。

    “没有，”

    老太婆冷声回答，“我见到的陌生人只有你们。”

    “那您看到卡加尔去哪儿了吗？”薇安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呢，那个穷小子，”老太婆冷笑，“他已经欠了我三个月房租，说不定是没钱付账单，跑路了呢！”

    薇安面容薄怒。卡加尔生活的确贫穷，但这么多年过来了，还没有欠账不还的时候。但薇安了解这老太太，也没兴趣和老太婆多说什么，转身拉过埃恩，就要离开。

    也就在这时，一直藏在埃恩大衣兜里的灰鼠突然窜动，一跃而出，落到地面。随后灵活地扭动着身子，朝着街道另一头跑去。

    埃恩没时间给一脸意外的薇安解释。他看了眼天空，道：“恐怕得您一个人去一趟了。我有事儿不得不离开一会儿。记得一定在天黑前回家！”

    “……好！”

    埃恩根本没给薇安拒绝的余地，说完便已经追了出去。薇安只得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说了个好字。

    老太婆蜷缩在狭窄阴暗的小房间里，摩挲着黑暗里的金币，幸灾乐祸地看着街头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