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阴影如沙画。房屋横平竖直，一笔笔勾勒。街道像布满方格鳞片的蛇。人影错错，来往数量渐稀。

    埃恩和薇安两人相隔半个身位慢步走向药店。

    “一晚上没回家，您到底去哪儿了呢？”埃恩双手插兜，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我去找卡加尔了。”

    “找到了吗？”

    “没有。”

    薇安摇了摇头，困扰地咬住嘴唇，似在思索，“不过也算是有了线索。剩下的事情，要等等才知道答案。”

    埃恩扭头看了薇安一眼。从找到照片，然后进入凯蒂家，再到斯泰林的家中……对埃恩来说，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但薇安似乎能够理解她朋友的谜题。

    “青鸟使王命，岂不如贼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埃恩问。

    “嗯？”

    薇安看了埃恩一眼，似乎也被埃恩搞困惑了。

    “嗯？”

    两人对视。埃恩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他试探性地问，“您看上去好像不知道这句话？”

    “我应该知道吗，埃恩先生？”薇安尬笑着，迟疑地反问。

    “这句话写在斯泰林家的墙壁上……”埃恩抬头看了眼天空，“你不是从凯蒂家找到了斯泰林家，然后根据这句话得到后续线索吗？”

    薇安的表情越发困惑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埃恩先生。请您容许我说说我的遭遇，”

    薇安撩了一下刘海儿，“其实，那张小凯蒂的照片，指的不是她在房间内看到的东西。您还记得当时我们拿到照片时，小凯蒂下面的照片是谁吗？”

    埃恩摇了摇头。

    “是凯蒂夫人，”薇安伸出一根手指，“真正的谜底就在凯蒂夫人那张照片上。我用显影药水泡过之后，照片底浮起一个地名，‘兰德街11号’。昨晚我一直待在兰德街11号的房间内。”

    埃恩静静听着，消化着薇安的话。原来一开始他就猜错了卡加尔的意图。又或者说，这条线索本就是卡加尔用来迷惑其他人的。

    真正的谜底在兰德街11号……兰德街，一听到这个地名埃恩就想到了31号。

    埃恩没有问什么事情耽搁了薇安一天多的时间。如果薇安想说，她自己会说。前方不远就到药店了。薇安踱步走到埃恩面前停下，手背在身后勾着，望着埃恩道：

    “我父亲希望您今晚能去我家用晚餐。您有空吗，埃恩先生。”

    药店门外的克鲁如雕塑般笔直矗立着。他看向埃恩的视线中仍包含着憎恨和敌视，埃恩只能视而不见。

    怀亚特的邀请不容拒绝。拒绝是一种不尊重的表现。埃恩大概能猜到怀亚特邀请他的目的，多半是因为薇安的事儿。或许，怀亚特会让薇安结束在药店的学习，这是正常合理的。

    埃恩点了点头，道：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小姐。”

    …………

    怀亚特家阶梯下。

    埃恩整理了两遍衣服，裤子，确认没有失礼地地方。薇安抿嘴笑着站在一旁，道：“您不用这么紧张，埃恩先生。”

    “我不紧张。”

    埃恩拉了拉袖口回答。他不知道走进房间里会发生什么，因而脑袋里一片混乱。

    两人并肩向上。

    怀亚特家的堂屋内，女仆正忙着端上菜肴。怀亚特坐在正中间，用小勺快速地喝着汤，啧啧有声。

    埃恩走到最后一个位置拉开椅子，刚准备坐下。怀亚特便开口道：

    “到我身边坐，夏蒂昂先生。”

    埃恩顺势看向怀亚特，略微迟疑。怀亚特便又加重了语气，道：

    “过来。”

    “是。”

    埃恩松开手，踱步来到前方。女仆为他拉开椅子，等他坐下。薇安来到埃恩身旁落座。对面的是怀亚特夫人，和他们剩下的几个孩子。

    这样的位次……埃恩觉得有些过于优待，以至于令他感到不安。

    怀亚特笃笃敲了两下桌子。角落里玩耍的几个孩子也快速爬起来，跑到餐桌旁落座。除了留下来维持餐桌的仆人，其他人都离开了房间。怀亚特双手合拢，举到额头，同时道：

    “先让我们一起为食物感谢天父！”

    说着，他瞄了埃恩一眼，道：“您也一起，夏蒂昂先生。”

    “好。”

    埃恩同样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只听怀亚特低声絮絮叨叨地念着祷词：感谢天父赐予我们食物，让我们免受饥馑。是仁慈的父引导我们，从荒芜中找到肥沃的土地。感谢仁慈的父让我们风调雨顺……

    末了，怀亚特低沉地说了句，好了。后边的孩子欢呼一声，拿过刀叉勺子，便开始狼吞虎咽。

    怀亚特眯眼微笑着看着这热闹的景象，随后扭头看了看埃恩，视线又移向薇安，问：

    “你昨晚去哪儿了？”

    薇安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子，缓慢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火鸡肉，道：“去找我朋友。”

    “朋友？”怀亚特道，“又是那个卡加尔？”

    薇安眉头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家伙就是个麻烦。他不守规矩，总有一天会出事情……”

    “父亲！”

    薇安用叉子敲了敲盘子，“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朋友。现在他是不是安全的都不知道呢，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这里是我家，”

    怀亚特的语气仍旧强硬，“我想说什么用不着你来管！还有，别在吃饭的时候敲盘子！”

    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责问下去，而是转向埃恩，指了指盘子里的火鸡肉，道：

    “您也尝尝吧，埃恩先生。科娜亲自做的火鸡肉，又嫩又多汁！”

    “是。”

    埃恩如言而行。

    接下来大家吃得都很沉默。简单的用餐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怀亚特引着埃恩来到后院的书房。埃恩走在后边关上门。

    怀亚特席地而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茶具，早已有人烧好了热水。

    怀亚特取过茶壶，放入茶包，灌入热水。随后快速地用茶汤清洗过杯子。埃恩来到怀亚特面前坐下。怀亚特重新往茶壶灌满热水，倒上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到埃恩面前，道：

    “您觉得紧张，夏蒂昂先生。”

    “不。”

    埃恩回答。

    怀亚特不可置否地眨了眨眼。他放下茶壶，看向埃恩，道：“您心里一定在想，我今天叫您来的目的是什么。您以为我会为薇安的事情责怪你？”

    “不……”埃恩否认。

    “喝杯热茶吧，”怀亚特没理会埃恩的回答，扬了扬手示意，随后自己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您了解这种这种从大陆另一边交易来的东西吗，茶叶。一种树的叶子，泡出来却有别样的清香和甘甜。”

    “不，”埃恩端起茶一饮而尽，“相较于其他饮品，我还是更偏爱咖啡。我喝不惯这种东西。”

    “您应该多了解一点，或许会喜欢上它。”

    怀亚特又倒满两杯茶，道：“大陆另一边的人，把饮茶的方式叫做‘茶道’。他们讲求品茗时宁静的心态。中庸之道，不争为争……我已经告诉过您，薇安已经是成人，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并不为这件事情责怪您。”

    埃恩没办法回答这句话，只得静默听着。

    “我感谢您为寻找薇安做出的努力，夏蒂昂先生。”

    怀亚特缓慢地品着茶，“看得出，您和我一样在乎她的安危。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您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有一句话，叫做‘隔墙有耳’。只要您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埃恩心里没由来地抽动一下。他蹙起眉头，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以为没有人看见您做的事情吗？”怀亚特没为埃恩略带警惕地反问恼怒，不疾不徐道。

    埃恩端起茶握在手中。他完全没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怀亚特就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情上……埃恩丝毫不怀疑，怀亚特是在说他杀死唐尼和托德的事情。

    埃恩并不为这件事情后悔，但他看不出怀亚特的意图。作为黑街的头目，怀亚特毫无疑问和这些治安官有所勾连。但如怀亚特所说，埃恩是为了找到关于薇安的线索，才会对两人下手。

    “还请您指教。”埃恩微微低头，诚恳地问道。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怀亚特手指沾上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你也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了。这件事情背后的人，不是你和我能够惹得起的。明白吗？”

    埃恩默然。

    他猜到了那个犯下罪行的人身份尊崇。但说实话，直到怀亚特郑重地告诉他这一点，埃恩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对埃恩来说，怀亚特的地位尚是无法翻越的山峰，更何况，是连怀亚特都感到忌惮的对象。

    “我明白了。”埃恩回答。

    怀亚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很高兴，不用浪费时间给埃恩讲什么正义，公平，光明之类的东西。怀亚特起身，陪埃恩走向门边。他站在门槛处，一手扶着门把手，道：

    “你也有一段时间没来黑街了。记得有空安排一下，有不少人在等着你。”

    埃恩听怀亚特这么一说，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有许久没有来黑街诊治了。最近实在是麻烦缠身，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他点了点头，认真地答应下来。

    走出怀亚特家，走下台阶。

    弯弯的月亮高悬，照亮黑街狭窄阴暗的街巷。

    薇安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下方。

    两人会合，很有默契的都没有说话，便一前一后地朝着外面走去。

    一直走到黑街的石碑前。

    薇安缓缓停下脚步，出声道：“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埃恩先生。”

    埃恩回头看了看，心里有些不解和戒备。

    “现在？”

    “对。”

    “你先说。”埃恩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道。

    “我需要您帮我治疗一个人。”薇安紧了紧手里的提灯，“他现在情况很危急。如果没有您的帮助，他可能会死掉。”

    “他是谁？”埃恩蹙起眉头。这问题刚问出口，埃恩忽而脑子里灵光一闪，道：“卡加尔？”

    “不，”

    薇安抿了抿嘴唇，“是另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

    “……他就是你找到的线索？”埃恩一下明白过来，“你昨天一夜未归，就是忙着救他？”

    “对。”

    埃恩能够想到这一点，让薇安如释重负。这减少了她很多不必要的解释。

    “那您为什么不昨晚就来找我呢？”埃恩问。

    “我找过了，”薇安扬了扬下巴，“但您不在，我只好用自己那点拙劣的技术……不，用我从您这里学来的高超的手艺，勉强让他没有死掉。”

    埃恩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他很可能还在妖精集市里。明白了薇安的请求，埃恩陷入沉默之中。就在方才不久，怀亚特才告诉他，不要再涉入这件事情了。不该掺和其中的人，自然也包含薇安。

    “拜托您……”薇安低声祈求。

    “这很危险，”

    埃恩为难地看了薇安一眼，“不知道您父亲告诉您没有。总之，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的答案是不行。由着那个人自生自灭吧，反正他也不是卡加尔！”

    “可是他是找到卡加尔唯一的线索！他很可能知道卡加尔在哪儿！”

    薇安不由得拔高了几个音调，“我也知道会有危险，所以我在这个时候才来找您。我只需要您帮忙救那个人一命。相较之下，现在更危险的人，是卡加尔不是么？”

    埃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看上去，薇安大概是了解了一丁点内幕，但她还没有真正的理解到其中到底有多麻烦。

    而埃恩没办法告诉她。

    卡加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薇安这么在乎那个人，埃恩心里竟有几分不适。埃恩强颜欢笑，咧了咧嘴。

    埃恩抬头望着夜空。月亮很明亮，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说起来，卡加尔会失踪，和埃恩也有关系。如果不是埃恩拜托卡加尔去查找关于凯蒂家的资料，说不定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埃恩叹了口气，道：

    “我们先告诉您父亲一声，怎么样？”

    “他肯定会拒绝的。”

    薇安上前半步，挽住埃恩的手臂，“您也不想看着一个无辜的人白白死去，对吧。埃恩先生。”

    相比于方才看上去有些失控的薇安，眼下她的态度陡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根据埃恩的经验，凡是抱着侥幸的这种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出现意外。但……埃恩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她。

    “走吧。”埃恩回答道。

    …………

    接过薇安手中的提灯。

    埃恩走在前面带路。黯淡的灯光照亮一圈地面，两个人缓缓而行。

    因为去过好几次兰德街31号。对于兰德街11号，埃恩再熟悉不过。夜色静谧如水。在以前，埃恩是绝不愿入夜之后上街的。但不知何时起，他竟然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件事。习惯还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埃恩先返回药店带上一些必备的工具和药品。想了想，把长剑破晓也带上。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麻烦。

    一路来到兰德街11号，薇安蹑手蹑脚带着埃恩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屋。房间里静悄悄的，物品桌椅秩序井然，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两人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薇安推开左手边第一扇门。

    有微弱且缓慢的呼吸声传来。

    “就是这里。”薇安回头看了埃恩一眼，快步赶到床边，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床上之人的伤口。

    埃恩左右看了看，完全没有屋内有其他人的感觉。这屋子看上去平日里是有人住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埃恩跟着来到床边，把提灯放在床头。

    床上躺着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嘴唇单薄，面容还很稚嫩。身躯的疼痛让昏睡中的他也蹙着眉头，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等看清了的脸，埃恩情不自禁地额了一声，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

    “里昂·斯泰林？”

    “嗯？”

    薇安投来困惑的一瞥，“您认识他吗，埃恩先生？”

    “不，”

    埃恩回答，“但我在他家的全家福上见过他的脸，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这应该就是斯泰林家的小儿子，里昂。”

    埃恩把药箱放到身后的桌子上，一边打开箱子，一边思索着。其实，他早就应该意识到，薇安找到的，是斯泰林家的人。因为靠近凯蒂家遭遇灭门的斯泰林，是最有可能知道关于一系列灭门案幕后真凶的人。

    埃恩脑海里的线索一点点连接起来。

    卡加尔在得到查找关于凯蒂家线索的任务后，通过一系列寻访追查，先于治安官们找到了里昂·斯泰林，并把他救到了兰德街11号。而得知了这一事件的真凶，则派人来解决并善后，导致了卡加尔的失踪。

    这个构想并不完美，但已逐渐合理。

    而埃恩和薇安通过卡加尔留下的一系列线索，殊途同归来到这里。这种感觉就像早已被人安排好了一切一般。

    “先帮我烧壶热水来吧。”埃恩回头，对薇安说道。

    现在不是纠结里昂身份的时候。

    薇安点头说好，转身快速地下了楼。埃恩则从箱子里一一取出需要的工具，手术刀，针，线，药粉，纱布……他点燃几只蜡烛，安放在伤者的四周，照亮床铺。

    这样，埃恩就能清楚看清里昂的状态了。看上去，里昂·斯泰林遭受了非常严重地殴打。面部，手臂等露出的地方，都有青黑色的淤伤。外部创口较多。埃恩又仔细检查了里昂的脖颈，后脑，心脏等关键位置，在心脏处找到一个严重的创口。

    埃恩用手轻按了两下伤者的心脏位置。

    昏迷中的人随即闷哼出声。

    埃恩为难地叹了口气。他望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解决办法。薇安很快端着热水回来。埃恩便让她先拿剪刀把里昂的衣服剪碎，顺便把薇安自己上的药和处理的创口换上新的绷带和药品。

    “怎么样，埃恩先生。”薇安关切地问道。

    “有些麻烦，”

    埃恩如实相告，“他的心脏遭受了不小的损伤。我们只有等会切开皮肤看看。如果只是表面受伤，还有一定救活的机会。如果受伤的是心室……那恐怕把他送到伦敦医学院去，也无力回天。”

    听着埃恩的解释，薇安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绷带。

    “你也不用太着急，”埃恩用热水洗过手，“卡加尔比我预想的要聪明得多。他现在很可能躲在某个角落里，静待事情发展。说不定，他的处境比我们俩还要安全。”

    “啊？”薇安迷糊地睁着大眼睛，显然并不明白其中缘由。

    虽然薇安不笨，但她不理解也实属正常。

    埃恩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让薇安先离开房间。

    “不需要我帮忙吗？”薇安问。

    “不用。”

    如果是需要帮忙的手术，里昂就可以直接宣判死刑了。其它情况，薇安呆在这里反而让埃恩难以专注。

    ‘咔哒’。

    薇安轻轻地关上门出了房间。

    埃恩双手举在身前，逐渐平复情绪，清空思维。

    ‘开始吧。’他无声地和自己说了一句。再睁开眼，眼睛里平静得如深潭没有色彩。

    他先简单地处理了那些薇安无法解决的淤血引流，骨骼错位之类的小问题。

    随后才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术刀。一手按着里昂的胸口，一手缓缓切开皮肉。血液如泵朝外喷涌。这一幕看着触目惊心。如果放任不管，在两分钟之内，里昂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埃恩不敢去考虑这个问题。

    他快速地从血污中找到里昂胸口的创伤。借助于精准狩猎的超凡视界，埃恩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一切。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切掉坏死的组织。放下刀。又随即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针线，将伤口快速缝合。

    等做完这一切，床上已是血污一片。埃恩在伤口上撒上消炎药，便算是做了最后的处理。至于里昂的伤口会不会感染，有没有病变风险，这不是埃恩能够考虑的问题。

    回过神来。

    埃恩只觉得身体像是被掏空，顷刻间便精疲力竭。不知何时，他的脸上早已布满汗水。埃恩丢下针线，拿起湿帕子擦掉脸上的汗。

    与之同时，埃恩意外地发现，他的视界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无论是思绪还是大脑都比之前更加清明。

    ……还真是奇怪的感觉。埃恩暗自思索，不过还挺舒服的。

    这个念头方起。一条信息便像信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专注状态下，能够提升灵性直觉。

    这条消息来自于上次海瑟薇的赠予，埃恩还没有完全将之一一消化。

    “是吗。”

    埃恩敲了敲额头，“这么说来。偶尔做一点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对我是有好处的？”

    埃恩若有所思，打开门朝楼下走去。顺着楼梯往下，埃恩的视线余光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坐在沙发旁，双手绞合，一脸紧张的薇安。同时也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个人。

    埃恩一眼认出那人是警探克里斯。埃恩的身子瞬间绷紧，本能地摸向自己的左轮。但手触碰到腰际，他才想起方才为了方便工作，把左轮取了下来。

    克里斯和薇安注意到上方的动静，同时站起身来，朝楼梯望来。

    有了这一空当，埃恩这才意识到，克里斯能在楼下和薇安和平相处这么久，他们必然早已认识，说不定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怎么样，埃恩先生？”薇安走向楼梯，问道。

    “我已经做了能做的。这几天好好照顾他，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过几天就会醒过来。”埃恩回答。

    薇安脸上浮起一抹放松。说明里昂情况的时候，埃恩装作不在意地扫过克里斯。后者也露出一丝安心之色，也不知是真是假。更令埃恩困惑的是，他怎么会又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埃恩整理了一下思绪，走下楼梯，来到沙发旁坐下。薇安与克里斯也随着落座。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您是克里斯警探吧？”埃恩双手十字交握，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随后看向身侧的男人，故意装作不认识，问道。

    克里斯湛蓝的眸子看向埃恩，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没有回答。

    “您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呢。”埃恩问。

    “您不也在这里吗，埃恩先生。”克里斯生硬地笑着，反问。

    “我是因为有病人病得很重，不得已才在夜里出诊，您呢？”埃恩问。

    克里斯还没有回答。薇安连忙出声道：“他是来……”

    “别急，”埃恩打断薇安，“让他说。”

    “我有些放心不下您这位病得很重的病人，所以过来看看。”克里斯说道。

    薇安随即补充道：“当时我找到里昂的时候，克里斯警探就在这里。正是克里斯警探对里昂进行了急救，他才能活下来。”

    “嗯？”

    这倒是一条意外的消息。埃恩不动声色地用指节敲着大腿，侧头看了薇安一眼。

    薇安不可能为了克里斯向埃恩撒谎。所以，这是真的吗……一个治安官帮助了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这句本该很正常话，埃恩却觉得怎么想怎么违和。

    “我以前在军队里服过役，”克里斯朝埃恩挤出笑容，插话道，“所以知道一点关于急救的知识。”

    “是吗，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军队？”埃恩挑眉，随口道，“还是说，你指的是冒险者呢？”

    听到这话，克里斯微微有些不悦。冒险者指的是进入丛林，从事贸易，狩猎，以及一些赏金活动的人。他们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投机者’，‘赏金猎人’。

    “弗吉尼亚第一军团。”克里斯生硬地纠正。

    意外的答复让埃恩怔了怔，他自言自语般道：“开拓者军团？”

    弗吉尼亚第一军团，是高卢人派往艾美利亚的军团，也是第一支登上艾美利亚土地的军队。他们和海勃利人战斗，和恶劣的环境战斗，和饥饿，和疾病战斗，一点点在艾美利亚上建设起了第一块殖民地。可以说，在艾美利亚上生活的人，都蒙受了开拓者军团的恩惠。

    也不知道克里斯的话是真是假。在过去这么多年以后，弗吉尼亚第一军团早已名存实亡，但仍保留着部分建制。

    这是一个很意外地插曲。

    埃恩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正轨。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道：“薇安刚才说，是您发现了这里的人，他才有机会活下来。但我有一个问题，您是怎么发现他的？”

    克里斯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克里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掏出信纸放到桌上，道：“我不想向你解释，但我觉得有必要解除一些我们之间的误会。这是我从凯蒂家的书柜下找到的东西。上面写着这里的地址。我循着地址找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在这里了。虽然当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我有义务尽力救治他的生命。”

    埃恩一手按着嘴唇，不可置否地啧了一声。

    他没看信的内容，但从这手法，应该又是卡加尔做的……卡加尔，又是卡加尔……这么说，克里斯出现在这里，也是由于卡加尔的安排？埃恩感觉思绪有些乱。他按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真的是卡加尔引导克里斯来这里的吗，卡加尔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薇安起身来到埃恩身旁坐下，靠近埃恩耳边，低声道：“您好像对克里斯警探抱有敌意，埃恩先生。”

    “不。”埃恩否认。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薇安继续说，“但克里斯警探说，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调查凯蒂一家死亡的真相。我相信他的话，埃恩先生。因为，克里斯警探是文尼镇唯一一个从来不收我父亲贿赂的人。”

    埃恩睁开眼瞥了克里斯一眼。他对这人的印象，是生硬，冷漠，有点脑子。但关于治安官索贿这件事，埃恩还是第一次知道。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是不收贿赂的克里斯，显得格外突兀。

    “是吗。”

    埃恩轻笑了一声。他敲了敲额头，理了理思绪。作为治安官的克里斯，在查询凯蒂家案件时，找到卡加尔遗留下的书信，并且找到了这个地方来，救下了里昂·斯泰林。随后薇安出现，给里昂续了命。再由薇安找到埃恩，救治里昂。

    一环一环，看上去毫无关系，又好像紧密相连。

    埃恩睁开眼，拿起桌上的书信。

    “亲爱的治安官先生，无论您是谁，既然您能够发现这封信，相信一定是在认真地查询关于凯蒂家一案的真相。实不相瞒，对于这件事情，我手中已经有了不少的重要线索。我很想直接呈交给您。但这其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阻碍，因此，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答案，就请前往兰德街11号吧，我会在那里等您。

    哦，对了。请您务必做好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这件事情，绝不像它表面那么简单。

    无名之辈致上。”

    “卡加尔留下了这封信，虽然他没有署名，但我们合作过很多次，我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行文风格。”

    只听克里斯出声道：“但当我赶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只找到了楼上的那孩子。恕我冒昧一问，埃恩先生，不知道关于凯蒂一家的事情，您知道些什么呢？”

    埃恩放下信，看向克里斯。到了此刻，埃恩对克里斯的疑虑几乎已经打消。这个世界已如此黑暗，难道还不允许一个一心为了正义和光明而工作的警探出现吗？

    但这不是回答克里斯问题的时候。

    “这算是正式的询问和调查吗？”埃恩问。

    “不，”

    克里斯回答，“只是我私下，以一个想知道真相的普通人的身份问问您。”

    “是吗，”埃恩耸了耸肩，站起身来，“那请您有空来药店再问我吧。刚做完手术，我有些累了，不方便回答您。哦，对了。如果您不介意，给病人清洁身体的事情，就留给你了……薇安小姐，我先送您回家吧。”

    “啊？”薇安还没反应过来。埃恩歪了歪头，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薇安有些担忧地抬头望向二楼，点了点头，小碎步快步跟上埃恩。

    夜已经很深了。

    只有夜枭咕咕咕地站在枝桠上叫着。薇安走在埃恩身侧，道：“我们就这么把里昂留给克里斯了吗？”

    “怎么，你不相信克里斯？”

    “不，”薇安抿嘴，“我只是怀疑他是否能够照顾好里昂。”

    埃恩轻笑，没有回答，转而道：“相比于这种问题，您还是想想，要怎么和你父亲解释你外出这么久吧。”

    薇安摇摆着身躯，娇笑道：

    “我就说，我出来和您约会了。”

    “哈？”

    埃恩侧头斜斜看了眼天空，“那这可真是一次特别的约会。”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薇安跳过埃恩的话，自顾自道：“为什么克里斯警探认为您知道关于凯蒂家的事情呢。”

    “也许他只是随口问问？”

    “不，我感觉他是认为您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埃恩耸了耸肩，“好了，晚安吧，小姐。想得太多晚上可是会做噩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