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世道怎么了。”

    “昨晚又有人死了。你知道吗？”

    “就榆林街那边，好像是叫沃尔夫什么的一家人。对，就叫沃尔夫。杰克·沃尔夫。听说又是食尸鬼在夜里闯进了屋子，把它们一家人都给弄死了。”

    “真的，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搬到艾奇镇去住了。如果不是我家那女人，我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艾弗森把热狗递给摊位旁等候着的客人，暂时停下了话头。

    “我们应该反击回去。”表情麻木的工人接过热狗，低沉地说道。

    “反击？”

    “对，狠狠地反击，”工人咬了一口热狗，像嚼碎敌人一样嚼碎肉肠，“这些怪物都是海勃利人的奴隶。它们听海勃利人的话，要来杀光我们。按我说，我们就该组织一支军队，杀进森林和荒野，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走了，伍德！”等在一旁的矮壮女人推了工人一把，“让你的军队见鬼去吧！我们已经快要连面包都买不起了，你还有心思操心这种事儿！要我说，被食尸鬼杀掉也好，没那么多烦心事儿！”

    “胡说——”工人还想反驳，已经被女人推攘着走开。

    艾弗森拿起做好的另一只热狗，递给身后的埃恩，问：“您呢，您怎么看。夏蒂昂先生？”

    “嗯？嗯。”

    正望着离去两人发呆的埃恩听到艾弗森的话，一下回过神来。他接过热狗，朝艾弗森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去。

    艾弗森困惑地瞪大眼睛望着埃恩背影。他一直觉得埃恩是个很好相处，很和善的人。每每和埃恩说话，埃恩总会有所回应。艾弗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的话有哪儿出了错，惹了对方生气。

    ‘你怎么看呢，埃恩。’

    埃恩坐在柜台后，神色木讷地吃着热狗。他的眼前浮现起昨晚的场景。迷幻的橘黄色灯光，狼籍不堪的客厅，姿态扭曲的尸体……洞开的房门，从窗户透进的月光，趴在床上的少女……

    这一切都是梦吗？

    埃恩闭上眼睛，感觉一切都好不真实。但这不是梦。艾弗森说，杀死那一家人的，是食尸鬼。埃恩知道为什么。昨晚在他离开后，唐尼和托德重新布置了现场，并传出了这种消息。但埃恩也知道，这不是真相。

    这不是梦，但也不是真相！是有人杀了那一家人！

    这样一来，之前埃恩无法理解的东西，似乎也变得可以解释了。

    凯蒂家和沃尔夫家人之所以不逃走，是因为他们被人控制住了。埃恩凭直觉猜测，是有个位高权重，有能力调动治安官的贵人，看上了小凯蒂和小沃尔夫。他没有用追求和喜爱来遮掩自己的欲望，直接闯入了两家人的家中，侵犯了两个女孩，并残忍地杀害了他们全家……

    埃恩发现自己的身躯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没有理由的。

    那个家伙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他为什么要杀害这两家人呢，埃恩无法理解。与之相比，这两件事情是食尸鬼做的，的确更容易使人相信一点。

    埃恩扯动嘴角，嘲弄地笑笑。他浅浅啜饮了一口热咖啡，丝滑的口感和温度，让埃恩清醒平静不少。

    他掏出怀表看了眼，早上八点半了，薇安还没有出现。

    昨天他们分开后，薇安就循着她那位朋友留下的线索去找了。埃恩相信薇安的判断力，不会轻易让自己涉入险境。但他没看到人之前，没办法不觉得担心。

    因为说不定，薇安的那位朋友也涉入了这件事情之中。因此，他才会突然‘消失’。说不定是他发现了什么关于‘那个大人物’的事情，才被安排失踪的。

    埃恩正天马行空的思索着，一阵清脆响亮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马车的阴影遮住了大门。埃恩扭头看去，正好看到马车夫打开车门，扶着卡特夫人下来。

    埃恩连忙起身绕出柜台迎上去。卡特夫人同样跨着步子走进来。

    “您怎么来了。”埃恩上前问候道。

    “诺，我这不是给您把地契送来了吗。”卡特夫人抽出夹在腋下的文件袋，递给埃恩，含情脉脉地望着后者。

    埃恩接过地契，感谢道：“怎么劳您亲自跑这一趟呢。您在这里等等，我把钱给您！”

    “不用了——”

    卡特夫人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埃恩。又猛地想起大庭广众，这个动作未免唐突。卡特夫人脸颊微红，道，“钱等下次您来的时候，顺便带来就好。今天我先带您去看看您的土地，怎么样？”

    “额。”

    埃恩有些意外。他心中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在店里等薇安。但面对着卡特夫人诚挚的邀请，埃恩又很难下定决心拒绝。

    想来薇安应该不会出事儿才对，可能等会儿就过来了，在这里傻等着好像也不起什么作用。

    埃恩点了点头，道：“感谢您，夫人。劳烦等我先把地契放好。”

    卡特夫人松开拉着埃恩的手。埃恩匆匆忙忙上楼，把地契和药店的房契放到一起，又换了一套灰色套装下楼。

    来到楼下，卡特夫人已经回到车内。她坐在门边朝埃恩招手。等埃恩上了车，关上门，马车便缓缓启动。走出几十米的距离后，卡特夫人靠近埃恩，一手挽住他的胳膊，道：

    “感觉怎么样，夏蒂昂先生。马上就能看到您的土地了，您高兴吗？”

    “高兴，夫人。”埃恩回答道。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埃恩就从一个药店帮佣，成为了拥有一家药房，一片广袤土地的人。虽然因此欠下了不少外债，但都在埃恩的偿还能力之内。

    “那是一片还没开垦的土地，前期可能有些麻烦，”

    卡特夫人靠在埃恩肩头，“近些年棉花和甘蔗都是很走俏的东西。只要您把土开垦出来，种上一些，相信不久之后就能回本。虽然我们家没有农场，但我认识一些朋友。如果您需要干练能干的帮手，我可以帮您询问一下。听说最近一批的格林人奴隶就要到了，到时候，您也可以去奴隶市场买几十个格林奴来为您工作……”

    卡特夫人不厌其烦地在埃恩耳边讲述着经营农庄的经验和构想。各种想法和方案的确体贴入微。但埃恩心中却想着薇安的事情，有些走神。

    还是不该来这里的，应当直接去怀亚特家看看。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埃恩只得暗自叹一口气，打算着等会儿回去再说。

    马车一路驶出小镇。四周的景色越发荒凉。埃恩拉开马车帘子，朝外看去。一开始靠近镇子还有农田和小庄园，渐渐的就只剩下林间道路和荒芜的田地。

    马车在靠近森讷河的地方停下。

    埃恩扶着卡特夫人下了马车。没有镇子里屠宰场的恶臭和工厂的黑烟，空气显得格外清新。

    埃恩纵目朝四周看去。

    森讷河安静而沉稳，就像没有流动一般，近乎墨色的水有如凝滞，上面漂浮着枯木树叶和一些上游流下来的垃圾。

    “就是这里？”埃恩问。

    “对，”

    卡特夫人挽着埃恩指给他看，“从这条河开始，一直到那边的树林，这片土地全部都是属于你的。”

    或许是‘全部都是属于你’这句话，埃恩听着竟不觉心神激荡。他踩在脚下的这片土地竟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可以供他在这上面任意发挥。种植也好，建房子也罢，都只看他的心意。这在以前是埃恩无法想象的。

    因此虽然这个地方比埃恩预想的还要荒芜，但埃恩还是觉得很满意。

    “我不得不再次感谢您的帮助，夫人，如果没有您，也就没有我的今日。”埃恩吻过卡特夫人的手背，真诚地说道。

    卡特夫人笑颜如花，眼睛弯起来，道：

    “您有这份心意就好，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们一起走走怎么样？”

    “好。”

    埃恩弓起手臂，微微低头。卡特夫人吩咐马车夫在原地等候。两人则携手一同走向一旁的荒土。野草漫过脚踝，随风摇摆。卡特夫人靠近埃恩耳边，低声道：

    “关于上次我给您提过，帮您找一个帮手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呢？”

    “嗯？”

    卡特夫人猝不及防提起这事儿，让埃恩愣了愣神。他想直接拒绝卡特夫人，但考虑到对方近日来的帮助，实在是难以开口。

    “我最近并不需要额外的帮手，”埃恩沉吟片刻回答，“但您若有人选，不妨让他来药店试试吧。我会考虑这件事情的。”

    卡特夫人露出胜利的灿烂笑容，脑袋靠上埃恩肩头，道：“您要知道，我为您提供帮助，绝不是因为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您不用考虑太多，按照您的心意做事儿就好。”

    “好的，夫人。”埃恩回答。话是这样说，但事实还是要根据现实来才行。

    两人一路走到树林边折返。马车返回文尼镇，停在药店外。埃恩吻过卡特夫人侧脸下了马车，静候马车离开。

    药店的门仍紧锁着。

    埃恩不动声色地活动活动手指，心情有些郁闷。薇安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她找到了什么新线索，直接去找人去了。还是……

    埃恩蹙起眉头，胸中郁结。他没有过多停留，转身朝城西方向走去。

    一路步履匆匆，穿过大街小巷，钻过狭窄逼吝的巷道，来到怀亚特的家外。

    拾级而上。

    埃恩在门边便碰上了只穿着单薄短袖，露出遒劲肌肉的克鲁。后者环抱双手，敌视地望着埃恩。直到埃恩走过他身旁，克鲁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会客室的方向。

    埃恩点了点头示意，进了会客室。怀亚特穿了一件白色棉麻长袍，正面对窗户的方向做礼拜。

    埃恩不想打扰对方，走到一旁的沙发坐下。

    怀亚特跪在蒲团上，高高的将双手举过头顶，随后匍匐在地。如此等候数秒，再重复这个动作。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怀亚特起身，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女仆端着水盆进来。怀亚特拿起面巾，拧干水擦拭着脸，问：

    “说说您的事儿吧，夏蒂昂先生。”

    独自静坐时，埃恩已经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如果薇安遇到什么意外，对他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埃恩感觉很难开口，但他必须弄清楚这件事情。

    埃恩缓慢地说道：“薇安小姐今天没有来药店，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问问。”

    “嗯？”

    埃恩的话让怀亚特顿了一下，他把帕子丢进水里，回过头来，蹙眉望着埃恩，问：

    “昨晚她不在你那儿吗？”

    “不。”

    埃恩回答。

    怀亚特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取过干帕子擦掉手上和脸上的水渍，来到沙发旁坐下。他望着埃恩的脸，身子微微前倾，道：

    “您确定吗，夏蒂昂先生。薇安昨晚没有回家，如果她不在药店，会在哪儿呢？我以为你们昨天很忙，忙得有些晚了，她才没回来。但现在您告诉我，她也不在你哪儿？”

    怀亚特的姿态如同饥饿择人而噬的雄狮。埃恩完全理解作为一个父亲，听到女儿彻夜未归时的感受。就连埃恩自己，也无法完全接受和平复情绪。他多希望薇安只是外出没来药店。但情况显然更麻烦。

    有些做贼心虚的埃恩摩挲着手指，把昨天发生的关于薇安的部分说了一遍。末了他补充道：

    “我以为薇安只是继续去找线索了，才没来药店。”

    怀亚特侧过身子，冰冷的灰色眸子盯着埃恩，像是在判断埃恩话里的真假。

    他打了一个响指，克鲁走进来。怀亚特附耳低语了几句。克鲁突然猛地扭头看向埃恩，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怀亚特在场，埃恩毫不怀疑克鲁会拧断他的脖子。

    “克鲁！”怀亚特低沉地喊了声。

    克鲁收回目光，咬牙低下头去，转身离开。

    怀亚特长出了一口气，啧了一声，道：

    “我很遗憾听到这件事情，夏蒂昂先生。薇安是我们的挚爱，我们一直把她当做掌上明珠。但与之同时，薇安已经成人，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也应当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并不想将责任全部推给您。但我希望您也能够去找找看，毕竟您是最了解这件事情前因后果的人！”

    “是。”

    埃恩羞愧地低下头。怀亚特对他一直很照顾很真诚，还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他，让他教导。现在薇安却因为埃恩的原因失踪了，埃恩难辞其咎。虽然怀亚特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埃恩无法接受和原谅自己。他郑重地说道：

    “我一定会把薇安小姐平安带回来的。请您在家等候片刻！”

    “让克鲁跟你一路！”怀亚特说道。

    “是。”

    埃恩无法再坐下去。像屁股底下有火炕似的，埃恩一下站起来，打开门朝外走去。克鲁站在门边，刚驱散了一堆外出打探消息的人群。听到身后脚步声，克鲁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埃恩，道：

    “如果小姐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定会杀了你！我发誓，我会一点一点用牙齿撕碎你，混蛋！”

    埃恩对克鲁的威胁只有充耳不闻。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早上十一点过一刻，还不算晚。

    “走吧，”埃恩低声道，“我会把她找回来的。”

    …………

    凯蒂家的入户台阶上，印着一行向上的小脚印。

    大概只有埃恩巴掌大，一步一步向上，轻巧又稳重。

    “我们到这儿来做什么？”克鲁眉头紧锁，双眼像要突出来一般盯着上方窗户，问道。

    在确认薇安彻夜未归后，剩下的路线就很清晰了。

    薇安要么是追寻着线索，情况非常紧张，无暇回家向父亲报告一声。要么就是遇到了危险，无法脱身。

    无论怎样，埃恩都只能从凯蒂家开始找起。

    “这是我知道薇安最后出现的地方。”埃恩解释，随后登上台阶，推开用东西抵着的房门。

    第一次来这儿的克鲁跟在埃恩身后走进房间。他扫过凌乱不堪的环境，问：

    “这家人呢？”

    “死了。”埃恩回答。

    “死了？”

    克鲁一定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整张脸都紧绷起来，“那我家小姐呢？你把她怎么样了？她来这儿干什么？”

    埃恩不知道克鲁脑子里的想法。他回头瞥了对方一眼，没有回答。克鲁的问题太多，也没有意义。

    薇安的脚印顺着屋子正中，一路向上去往二楼。

    阳光落到她的脚印上，像是水渗满了土坑。

    埃恩的目光不自觉落向那块通往地底的地板，又快速收回。

    薇安不知道这条道，她不可能下地底。

    埃恩顺着薇安的路线，一路来到二楼小凯蒂死亡的房间。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落进来。

    就算不用拿出照片，埃恩也能在脑海中复刻那副小凯蒂痴痴望着前方的场景。

    克鲁站在埃恩身后，环抱双手怀疑地望着屋内。呆了几秒之后，他大概是觉得不耐烦，转身走向另一边。不一会儿，砰砰梆梆的各种打砸的声音传来。

    埃恩听得心烦，但也只是长出一口气。他走过白线绘出的人形轮廓，来到对面的柜子旁蹲下。

    ——小凯蒂望着的就是这个方向。

    埃恩拉开抽屉，里面大多空空如也。就算有东西，也只是一些药方，戏票，小手工半成品之类的杂物，看不出用途。

    ‘就算有有用的东西，也一定被警探早就搜走了。’

    埃恩默然想着，又摸了摸柜子底部。没有东西，也没有胶带粘连过的感觉。他思索着站起身来，目光随后被屋外的场景所吸引。

    小凯蒂的窗户，正对着的是邻居斯泰林一家的房屋。

    埃恩记得，当初雅各布夫妇告诉他，斯泰林一家因为对凯蒂家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搬离了文尼镇。

    在得知一切恶行乃是人为，而非食尸鬼的手笔后，埃恩对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说不定……斯泰林一家因为看到什么，已经遭遇了不测。

    埃恩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一切。

    “小姐不在这里！”克鲁再次出现在门外，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知道。”

    埃恩回答了一句，看也没看，步履如风掠过，朝着楼下走去。

    出门左拐，来到斯泰林家门前。

    埃恩看了一眼，抬腿一脚，砰地一声爆响把门踹开。

    跟在后面的克鲁都愣了愣。

    门向内敞开。埃恩随后登堂入室，一眼扫过，斯泰林家里比预想的干净整洁许多。沙发茶几，灯盏桌柜，各归其位，秩序井然。

    埃恩挑了挑眉……这可不像是搬家后的状态。埃恩按捺住心里的困惑，跟着薇安的脚印径直上了二楼。

    克鲁快步追上。埃恩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推开虚掩着的门。

    等看清屋内的情形，两个人都怔在原地。

    紧紧拉上的窗帘，隐约透着光。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床上躺了两个人。但他们的存在是如此的刺眼，外加上断断续续飘出的尸臭气息，很容易便能判断眼前的情况。

    听到门外的动静，趴在尸体上啃啮的老鼠发出阵阵恐吓的吱吱声，竖起身子张牙舞爪，像是要驱赶来人。

    “这是本应该已经搬家离开这里的斯泰林夫妻？”

    埃恩只觉一阵冷流从背脊窜过。

    又是两具尸体。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真正眼见为实，还是震惊得埃恩难以自持。

    那个杀了凯蒂和沃尔夫一家的人，没有放过斯泰林一家。他们残忍地杀害了他们，甚至连收敛尸体，隐藏自己罪行的想法都没有。任由死者暴露在这里，被老鼠啃食。

    站在埃恩身后的克鲁看着床上的尸体，身体的肌肉渐渐绷紧。他咬着牙，愤怒地一声咆哮，突然一拳从侧边砸向埃恩面门。

    埃恩当即感应到危险，几乎是本能地侧头躲开克鲁的攻击。随后一把抓住对方的拳头，箭步冲入克鲁怀中，一顶，一抛，重重地将克鲁过肩摔在地上。

    “你他妈疯了？”猝不及防的埃恩破口大骂，“打我干嘛？”

    克鲁一个鲤鱼打挺便又站了起来。他抬起肌肉遒劲的手臂，指向床上，咬牙切齿道：

    “你这么敢让我家小姐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给我听好了。如果小姐出了什么事儿，我就是死都不会放过你！”

    “——莎比。”

    埃恩从牙缝挤出两个字，却没有怒气继续对克鲁动手，“怎么，你在这里和我打一架，薇安就能回来了吗？”

    克鲁气呼呼地左顾右盼，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好的词。他只是一时怒气冲上来头，倒不是觉得打埃恩一顿能解决问题。但克鲁也不想服软，便只得扭过头去，谁也不理谁。

    埃恩走过克鲁，推开靠里的房间。

    与外面的房间对比，这个房间明显不同。要显得脏乱许多。一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撕碎的纸屑和破布。

    墙壁上，张牙舞爪的字体写着一行字，引人注目：

    “青鸟使王命，岂不如贼焉。”

    埃恩望着墙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克鲁从一旁问：“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埃恩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这是不列颠尼亚古语。我连认全上面的字都很勉强。”

    埃恩猜测，这应该是薇安那位喜欢猜谜的朋友卡加尔留下的。也许薇安知道其中的意思，但埃恩完全猜不透。

    收回目光，埃恩走到房间另一角，从地上捡起一块玻璃碎片。虽然玻璃上的药液已经干涸，但埃恩还是能从上面残留的污渍隐约猜出是那是宁神药剂。

    宁神药剂……又是宁神药剂……宁神药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埃恩记得没错，当时他只交给了卡特夫人一批宁神药剂，还有莫丽夫人礼貌性地购买了十支。至于诺拉的宁神药剂，多半被女仆绿蒂喂她服下，不做考虑。

    这样一来范围就很小了。埃恩只需登门拜访，便能推断出，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大概是谁。

    不过这不是埃恩眼下想要考虑的问题，对他来说，找到薇安更加重要。

    卡加尔留下的线索到这里就暂时断掉了。

    埃恩看向门边的克鲁，道：“你先回黑街一趟，看看薇安有没有回去。我也回药店看看。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在药店碰面再做打算。”

    克鲁眉头紧蹙，双眼像喷出火一般直勾勾看着埃恩。他很想反对这无用的安排。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举措，只得强压着闷气转身离开。

    埃恩听着克鲁的脚步声消失，他抬头看着墙壁上的字迹又看了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转身也下了楼。

    …………

    离开斯泰林家。

    埃恩并没有如他告诉克鲁的那般返回药店。一脸冷漠的埃恩掏出怀表打开。时间已经下午一点过。明明感觉没做什么事情，时间却仍像水一样流逝。

    薇安彻夜未归，到现在已经快二十个时辰。

    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埃恩不敢去想。

    小沃尔夫零碎的模样不时自动出现在他面前，时而变成薇安的样子，阴魂不散。

    埃恩抬头看向略微阴沉的天空。

    天又要黑了。

    他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一路步履匆匆。埃恩双手插兜，埋头而行，一直走到一家小饭馆外才停下。小饭馆靠近河边，门面很小。埃恩站在外面朝内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在这里吃饭的唐尼，和他那位背对着埃恩的棕发同伴。

    唐尼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微醺，一手撑着下巴，眯眼看着端着棕色小酒杯的手。两人不知说着什么笑话，同时放声大笑。埃恩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毫无疑问，他们是在用沾着沃尔夫一家鲜血的钱支付自己的账单。

    埃恩按了按帽子，朝店内走去。

    “……艾玲娜那双腿，”唐尼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握住的姿势，“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托德吃吃笑着，勺起一口豆子饭塞进嘴里。

    埃恩来到唐尼身旁坐下。

    突然出现一个人，让两人气氛顿时僵住。唐尼和托德同时看向埃恩，戒备又凝重地问：

    “你有什么事儿吗？如果你是找地方吃饭，旁边还有空桌子。”

    “我可不是为了吃饭而来，两位先生，”

    埃恩弹了弹帽子，露出眼睛，“我有关于沃尔夫一家凶手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这句话像点燃了炸药桶。托德脸色瞬间通红，当即撑着桌面站起半个身子，唐尼也绷紧了身子，望着埃恩。他们都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埃恩话中的意味儿。

    “……你什么意思？！”唐尼尤自不甘，嘶哑着声音问道。

    埃恩努了努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

    说着，埃恩站起身，也不管两人有没有跟来，便朝着外面走去。正在里面洗盘子的店老板扭过头来，只看到了埃恩离去的背影。

    出了店门，低着头走向另一边，随后拐进一旁的小巷。又沿着巷子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尽头没有前路的墙下。

    埃恩回过身来，唐尼和托德两人也亦步亦趋跟了过来，隐隐呈包围埃恩的态势。

    “关于沃尔夫一家的事儿，你知道什么？”唐尼步步逼近，威胁地问道。

    埃恩嘴角微动，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埃恩已如离弦之箭飞出。唐尼只觉眼前一花，本能地抬手格挡。埃恩一个侧步掠过他身侧，反手肘击将之砸倒。然后抬腿一脚，把目瞪口呆的托德踹飞出去。

    等到唐尼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和同伴托德都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之前的遭遇和眼前的情况都容不得他不紧张。唐尼在漆黑的房间里左顾右盼，压抑地问：

    “你想做什么？”

    正在调试药剂的埃恩回过头来。他弹了弹手中的针筒，道：“好问题，唐尼。你应该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的。但既然你问了‘关于沃尔夫一家，我知道什么’，我觉得还是要礼貌地回答一下。”

    埃恩踱步来到唐尼身旁。

    这个房间是方才墙旁的房间，埃恩将两人打晕后，又破坏门拖了进来。但唐尼显然不知道这点，陌生的环境才会令他如此恐惧。

    “你们在为那位大人善后，清理他制造的命案现场，伪装成怪物闯入杀人的场景。对吧？”埃恩低声问。

    唐尼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瞪大眼睛，望着埃恩：“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要对我们做什么？”

    “别问这些傻问题，”

    埃恩打断唐尼。他不关心唐尼此刻脑中会有多激烈的猜测，只是缓缓道：“一人一个问题。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你告诉我——薇安在哪儿？！”

    “——薇安？”

    唐尼思索着大喊，“哪个薇安？”

    “薇安·本杰明，怀亚特的女儿，”埃恩戏谑地笑了笑，“你不会不认识她吧？”

    这些黑警常年从怀亚特手中收取贿赂。

    唐尼面部扭曲，他自言自语般道：“我不明白，你是怀亚特派来的？薇安也出事儿了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啧——”

    埃恩叹了口气。起身来到另一边，撤下托德嘴里的破布，又看向唐尼，道：“我的时间很紧迫，天快黑了，我希望在这之前找回薇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会吝惜使用任何手段。我想，你也许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要做什么？”唐尼陡然拔高了音调，“你疯了，我们是治安官，你要是敢对我们动手，你就死定了！”

    “是吗？”

    埃恩耸了耸肩。他举起手中针筒，道：“这是一支荨麻毒素。虽说叫荨麻，但其实是一种叫扎尔巴科的海蛇毒液提取物。中了荨麻毒素的人，会陷入幻觉之中，不由自主地回答别人的提问。当然，这是有缺陷的……一般来说，缺陷是被注射的人，会永远变成白痴或者死掉。”

    说话之间，埃恩已经完成了对托德的手臂捆扎，暴露血管，涂抹酒精，就像给病人打针一样仔细。

    “不，不，不……”托德口齿不清，“不要！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混蛋！”唐尼从一旁怒骂，“你要是敢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我发誓！”

    埃恩没有理会两人的求饶和威胁，一针刺入托德地体内，将一半的荨麻毒素注入。

    托德的眼睛陡然涣散，灰蓝色的眸子目光散乱，向后重重地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托德……托德……”唐尼恐惧焦急地呼喊，托德却没有半点反应。

    “托德，”

    埃恩不急不忙，“告诉我，你有几个情妇？”

    “……一个。”托德的反应很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迷糊地回答。

    唐尼身子僵硬，咬着牙看着埃恩。

    “那你杀过几个人呢？”

    “四个。”

    ……

    埃恩掏出怀表看了眼，两点过了。时间过得很快。他收起怀表看向唐尼，问：

    “现在呢，你愿意说了吗，唐尼先生？”

    如果唐尼清醒一点，就会知道，埃恩不直接注射药剂来获取答案，多半是荨麻毒素存在缺陷。事实上，荨麻毒素麻痹的人，只是在迷迷糊糊地说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荨麻毒素致死是真的。

    唐尼近乎哭腔，绝望地望着埃恩，哀求道：“我真的不知道薇安在哪儿。我们只负责在事后清理，在这之前，我们都一无所知！”

    “那是谁通知你们善后的呢？”埃恩问。

    “是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那家伙有两撇又长又卷的胡须，自称‘管家’……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去处理现场。其他事情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心甘情愿地去为他们掩盖罪行？”埃恩嘲弄地反问道。

    “我们没得选。”

    唐尼语调艰涩，“他们很有权势。在文尼镇，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如果我们不听话，还会有别的人去做这些事儿。”

    一个有权有势，但却不被人所知的人……埃恩咀嚼着唐尼的话。到了这一刻，唐尼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他或许真的不知道更多的信息了。

    埃恩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针筒。

    “你要干嘛？你答应我，只要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的！你这个混蛋，疯子！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唐尼看到埃恩的动作，激烈地扭动着身躯，疯狂地朝着埃恩叫喊。

    埃恩冷漠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抓住唐尼的手臂，将针筒内剩余的毒素注入对方的身体。

    …………

    出了门。

    天已经渐渐晚了。微弱的光撒下来，却仍然给埃恩眼前一亮的感觉。他习惯性地看了眼怀表，抿了抿嘴。

    要说到目前为止，也不是毫无收获。

    薇安应该是追着卡加尔留下的线索去了。按理来说，她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那些大人物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刻关注着一个与这件事毫无干系的人。

    看那些人的行事方式，直接肆无忌惮地把尸体丢在家里，更像是完全不在意，只需要把烂摊子留给治安官去处理的心态。因此薇安很可能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但在见到薇安人之前，埃恩仍然无法放心。无论可能性多小，埃恩都绝对不会容忍它发生。

    唐尼提供了一个名字，‘管家’。

    埃恩的打算是先回药店看看。希望可能能带回好消息，如果没有，埃恩就会直接找上卡特夫人询问关于管家的问题。那样一来，或许会导致埃恩直接对上隐藏在后面的人。埃恩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了准备。

    埃恩步履匆匆，从拥挤的街道一路走过。身边擦肩而过的人，没有谁意识到身旁之人是刚刚连杀了两人的凶手。一路走过和平街。埃恩突然停下脚步。他莫名的感觉有目光在后面盯着自己。

    埃恩迟疑地回过头去。

    人头攒动，光影闪乱。埃恩从混乱的人堆里，一眼看到了站在街头角落的薇安。埃恩心脏猛地跳动，然后停了三拍，只觉脑子一片空白。他闭上眼，整理了思绪，再次睁眼看去，以保证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人群中的薇安已经朝他走来。

    “埃恩先生。”薇安眼睛里闪动着惊喜。

    “薇安小姐，”

    埃恩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地方。他按了按帽子，看着眼前的人身影逐渐清晰。还是那般墨绿色的长裙，衬得整个人沉静淡泊。埃恩喉咙滚动，望着走近自己的少女，那娇俏雪白红润的脸颊，不觉有种抬手触摸，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的冲动。

    手抬到空中，却又迟疑着。

    埃恩眨了眨眼，收回手，挤出一丝笑意，问：

    “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看着眼前有一丝慌乱，一丝安心，一丝喜悦的男人，薇安莞尔一笑，眼睛弯成月牙。

    “不好意思，是不是让您费心去找我了？”

    埃恩动了动嘴角，苦笑，没有回答。

    突然。

    薇安向前扑来，像兔子撞上稻草人，扑进埃恩怀里，一把将他抱住。猝不及防的埃恩身子不觉僵住。薇安缩在埃恩怀中，环住埃恩的腰，低声喃喃道：

    “让您担心了，埃恩先生。”

    埃恩双手悬空。他迟疑着，拥紧怀中的少女，无声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