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什么
既然已如此,这样拖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方可深深叹了口气,道:“蓉姑娘,方可并非愚鲁之人,你所做的一切我自然都明白,我也与你的心中一样。只是,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起码现在不行。也许明天我就会死于别人手中,这一切,希望你能明白。”
言下之意,我身上的责任太重,纵使我是那么喜欢你,也不能拥有你,不能拖累你。素衣女子再次抓紧锦衾,咬住嘴唇:“端木蓉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终究有一天……”言下之意,我明白你的苦处,可是我愿意等你。
方可迎上她的目光,又是微微一笑。“你好好休息,多高明的医者也要吃药啊。”在他走出房门之前,端木蓉叫住了他:“那个白衣服的姑娘,她是谁?”“她么,她叫华清。”
又是一个上午的光景,雾气散去,晌午的阳光直直地晒到身上,徒增几分慵懒。一直在为别人的伤势担惊受怕,华清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事情。
现在大家都已没有危险,思念和不解又钻回她的脑中,像生锈的铁链一样搅的生疼。华清深知,伤心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个。疗伤时候盗跖每一刻的眼神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如此无奈,如此悲伤,已经成定局的事情也许更让人无法接受。她轻轻舒了口气,信步向亭桥走去。
斜倚在栏杆上,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华清走到盗跖身旁,也学着他的样子双臂撑住木栏,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上去,转过头,稍微向下俯视就已头晕目眩。盗跖皱了皱眉,伸手把华清拉到了亭桥里面的位置:“危险。”
华清道:“亏你还知道危险。”说着也把他拖到了里面。盗跖一改往日的嬉笑,过了半响仍是一句话都不说。华清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也就不冒然打破安静。
盗跖以为在这一刻他的头脑中会疾速地闪过一张张画面,结果却只能生拉硬拽地找出一张,再费半天劲找到另一张,四分五裂毫不流畅完整地掠过。
最后得以回顾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小节。因为在端木蓉的感情世界中,他一直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而已,但是作为局外人,却无端倾入了过多的情绪。
也许盗跖也觉得这大段的沉默持续的过长了,便道:“秦兵还在这四周,卫庄的手下肯定也没撤走,麻烦你与巨子说一声,我去周围巡查一下。”
华清没有阻止,她知道盗跖需要出去倒出心情,便只是轻轻点头道:“你自己小心。”
待盗跖离去后,她黑水银般的眸子里也闪过灰色的云絮,阴影笼罩了绝美的容颜。她叹了口气,任山风抚过自己的头发四散飞扬,“我何尝不需要呢?”
巨子听了华清简要的陈述,担心之情溢于言表:“他重伤未愈,若是碰上敌人……”
华清心中暗暗后悔,当时自己太冲动,没有考虑周全,应当把他拦下才是啊。盗跖此时碰上卫庄手下的任何一人都很危险,何况还有大队的铁甲兵,阴阳家的高手不知是否也还在此处。但巨子没有一丝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命雪女和高渐离前去接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华清第一次见到巨子,自报师承之后,巨子对她总是客气得不像对后辈,看她的眼神却又不像是疏离。“清姑娘,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你的伤怎么样?”华清恭谨回答道:“吃了些药,已无大碍。”
她知道自己内伤痊愈的真正原因,却没有说,这不是成心的隐瞒,只是实在不愿再在旁人面前提起萧逝川。“若是没什么事,华清就先回去了,如果您找到盗少侠,请务必告诉华清。”白衣女子敛襟一礼,转身离开。
走出房门才发现夜幕已降临。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混乱了,理不出头绪。夜色中机关城又笼上了一层神秘,穿过回廊,每个人房中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添上几分温暖气息。经过方可房间,华清猛然想起——“对了,荆天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叩门,待听得低沉平静的回应之后便推门而入。
“盖先生,这么晚来打搅真真是不该。”
方可请华清坐下,后道:“无妨,说起来在下还未谢过清姑娘两次相救的大恩。”华清微微一笑:“不必如此挂怀,华清可担不起啊。”
方可知道她此时造访必有原因,便不再客套,“清姑娘来找在下,为的是……”“荆天明。”华清接口道,“为了那个孩子,他不在么?”
“天明应该还在少羽那边。”顿了顿,方可又道:“想必你也知道他的阴阳咒符了。”华清点头道:“师父提起过,可以控制人的心性。”
方可的语气蓦地有些急促起来:“那尊师可曾提起过控制或是破解之法?”华清低垂下眉目:“医道毕竟和阴阳家不同路。”
方可的眼神在一瞬间黯淡下去,“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只希望能帮他破解此咒。”华清低声道:“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诸子百家里定然有人可以破解,盖先生不用太过担忧。”
方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年轻姑娘身上有种不同的气质,说出的一句普通的话也能让人安心。华清又拿出一个白瓷小瓶,“这是睡莲露,可以安神。我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备在身上了,一直没有机会给你,它也许能缓解发作时候的症状。”
方可接过,起身拱手一礼道:“清姑娘,真不知如何谢你。”
白衣女子微笑道:“不必,这是医者的本分,华清先告辞了。”
次日醒来,华清心中仍是惴惴。其实能做的她都已经做好了,连天明的事情也都记挂在心上,只是,她总觉得若是盗跖出了什么事情,便是她的责任。都已经一夜了,还没有他的消息……华清越想心中越是后悔,便直接去巨子的房间请求一同前去寻找。华清是机关城的客人,巨子自然没有同意。
如此整整挨了一个上午,高渐离、雪女二人已然回来,却仍不见盗跖的影子。高渐离道:“我们没有找到他,但是有件事非常奇怪。”
巨子停下了拭剑,抬起头道:“如何?”雪女续道:“机关城四周没有一点敌人的影子,卫庄一行,铁甲兵,阴阳家,都没有。”巨子站起身来,目光凌冽:“是么?看来卫庄要有大行动了啊。”
华清也站起来,却被高渐离堵住了话头:“清姑娘不必太担心,如此看来盗跖没有危险。”说完便转向巨子:“大行动?你是说……”
巨子点点头,“待盗跖回来后就召集诸子百家。”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墨家弟子在门外道:“巨子,盗跖领主回来了,就在大堂等您。”华清心头一喜,重重舒了口气,跟着巨子来到大堂。
远远地就已看到盗跖站在门口,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华清本来想问他内伤如何,看到他之后却有一股无名火直窜上来,“亏你还记得回来啊。”
盗跖笑嘻嘻地说:“不忙发火,清姑娘,我可是带回来一个敌人。”巨子停下脚步:“是卫庄手下么?”
盗跖稍稍收敛了笑容道:“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丫头一见到我就动手,手劲还挺大。”雪女惊讶道:“你带回来的敌人是个姑娘?”盗跖点点头道:“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就在大堂。”
刚刚走进大堂就看到一个青衣女孩,手脚反缚,被直接扔在地下。雪女笑道:“你还真不知道怜香惜玉啊。”盗跖道:“她算什么香玉,差点一剑捅死我。”
华清一看到这个女孩的背影就觉得异常熟悉,待看到女孩的佩剑时已经没有怀疑。她直接走到女孩身边,帮她解开绳子。盗跖惊讶道:“清姑娘,你干什么?”华清边解绳子边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会抓敌人啊,她是我师妹,芷汀弟子柳垂儿。”
目瞪口呆了片刻,盗跖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是你师妹啊?”
她稍微平复情绪,把泪水生生压下,又转向身旁的师妹:“那,至宝龙马呢?”柳垂儿也止住泪水,颤声道:“师姐,龙马还在山林里,只要我唤一声它就会出现了。”
华清喃喃道:“师父把龙马给了你,难怪你这么快就能赶过来。”说着解下了束发白玉簪交给师妹:“今天起,你就是芷汀掌门人了。”柳垂儿竟然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芷汀百年来传下的规矩,只是当即向南方跪下,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旁边的人静立在一侧,都不知说什么好,片刻之后巨子才道:“先请柳姑娘前去休息,到晚上我们就召集诸子百家到大堂。盗跖,你领柳姑娘去房间吧,就在清姑娘房间旁边好了。”
盗跖也没有说什么,刚刚他一直安静地听着这对师姐妹的对话,现在也只安静地走在青衣女子身前。华清对巨子道:“晚上的会议我就不参加了,掌门师妹来就行了。”
巨子还是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清姑娘节哀。”眼神之中隐隐含着无以言表的伤悲。华清心中一阵疑惑,没有多加询问,转身离开大堂。
走在回廊中,盗跖看到身边女子脸上犹未风干的泪痕,心里突然有些抱歉起来:“柳姑娘,今天真是对不起了,我不知道……”
话未说完,两人就已走到房门外。柳垂儿显然不想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便推开房门走进去,把盗跖一人关在门外兀自苦笑。“又是个倔犟的丫头。”果然,他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房间内女子细微的哭声像水一样荡漾开。
窗外暮霭沉沉,想必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抗秦大事了。华清独自一人坐在房内挑着灯芯,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倾泻而下。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就算经历再多的事情也是一样脆弱。脑中闪过一幕幕少时在师父身边的情景,无法控制地思念。她紧紧咬:“此仇今生必报。”那让人锥心的回忆中夹杂着同样不想记起的过往。“逝川,若是你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无所适从。”
她又想起巨子的神情,心中一凛。“他和师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只是素未谋面的神交,他何必如此?”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终于又变得全黑。华清伏在桌上,守着一灯如豆,渐渐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听到房门响了一下,她在一瞬间清醒,搭上身边的冰魄剑。“阿姐,是我。”
女子疲惫的声音,全然没有往日的清脆。柳垂儿进到师姐房间,泪水又是潸潸而下,在旁人面前总是有所顾忌,但现在只在亲人面前更是悲伤万分。
华清揽过她的肩头,轻轻抚摸着她一头秀发。“垂儿,别哭。”劝解着,华清自己的泪水却也滴落在师妹衣衫上。“师父不希望我们哭的,她不希望。”柳垂儿止住了哭声,轻轻点头。
华清拭了试眼睛,拉着师妹坐到床边。
“方才他们说了些什么?”柳垂儿道:“我来就是要告诉师姐这个。巨子说,卫庄他们对付完我们芷汀山,”
提到这里,她的声音不自然地一滞,顿了一下才续道:“就很快会大举进攻这里了。现在四周风平浪静,但是这预示着马上就会有恶战,卫庄一行,铁甲兵,阴阳家,个个都不好对付。巨子要我们时刻做好御敌的准备,我们不能硬碰硬,只能靠智取,留存实力。”
华清点点头:“巨子说的很对,也所幸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来给盖先生他们养伤。”柳垂儿蓦地微笑了一下:“师姐,你的医术真高明,方才巨子还特别提到,要我来谢谢你呢。”华清也笑道:“小丫头,就知道来取笑我。”
柳垂儿急忙道:“哪里敢啊。”说笑间似乎悲伤已经烟消云散,但两个女子都心知肚明,这悲伤已经埋在心底最深处,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了。
说完会议内容,师姐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柳垂儿犹疑着说:“师姐,大师兄他……你有没有他的消息。”华清的手指猛地颤抖起来,很快又遮掩过去。
“我见到他了,或者说……我以为我见到他了。”柳垂儿一惊,道:“什么?”华清只好把自己初到机关城的一切原原本本又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