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沉重
听完师姐的话,柳垂儿开始后悔自己把话题扯到这里。“大师兄太不象话了,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再次扔下你。这次芷汀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
方可止住了师妹的话头,她把手搭在师妹的肩膀上,“经过这件事,日后我再仔细一想,可能逝川他有自己的苦衷,芷汀出事,他心里定然不好受。”提到萧逝川,方可绝美的面容上笼上了温柔的神色,眼神中天生的疏离感也消失无踪。柳垂儿知道,师姐是真的只会喜欢大师兄了。
方可本来还想问白凤侵上芷汀,杀了师父的详情,彼时在旁人面前总是不便相询,但现在又看到师妹憔悴的神色,犹豫几番实在不忍心再逼她回忆一遍深夜梦魇,只好作罢。“垂儿师妹实在太苦了,十八年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从今以后,要让她快乐。”方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对了,垂儿,你可有喜欢的人了,跟姐姐说啊。”
柳垂儿清丽的脸一红:“师姐又开玩笑了。”方可笑道:“我没有开玩笑,依姐姐看啊,那个盗跖少侠很不错,你可要……”
柳垂儿挣开方可的手,愤愤道:“师姐你莫要乱讲,我宁愿吃了断肠草都不会喜欢那个家伙!”方可笑出声:“凡事都不要讲得那么绝对,以后下不来台就不好了。”柳垂儿亮如点漆的眸子悄悄翻了个白眼,不答。
“好了,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柳垂儿巴不得师姐讲这句话,她觉得要是刚才那个话题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抑制不住心里的火气。方可看着青衣女子走出房间,微笑着摇头:“还是个孩子啊…
接下来的两天一如巨子预言的那般平静,众人的伤势也好了大半。柳垂儿与方可性子不同,素不喜闷在房间里,两天下来倒是把机关城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遭,上到巨子盖聂下到无名小卒,无不相言甚欢。方可见她逐渐恢复原先的开朗,心里也自是欢喜,便让她早晚去给端木蓉、盖聂等人换药。
柳垂儿和善大方,没有什么心计,与谁都容易相处,但是就是看盗跖不顺眼,总觉得他的一言一行越瞧越不对劲。不愿意去看盗跖的伤势。
方可只得自己去帮他诊脉。若是两个人不巧碰到一起,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不管雪女笑着劝解也好,方可出言喻导也好,盗跖嬉笑言他也好,柳垂儿总是放他不过,不给半分面子。方可觉得过意不去,又没有办法,只得趁诊脉的时候替师妹道歉。
第三天日头上,方可刚刚从盗跖房间走出,路过盖聂房间时,听到柳垂儿的声音:“师姐,你来一下好么?”
方可暗自奇怪,难道盖聂的伤又有什么变故?她走进房门,问道:“出什么事了?”柳垂儿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方才盖先生问我,依他现在的状况可不可以开始教天明武功了,我不好判断,所以请师姐来。”
方可奇怪道:“为什么如此着急,要教他武功?
盖聂道:“在下担心天明的阴阳咒符发作迅速,姑娘的药也无法压制,所以要教他些内功心法,调息压制符咒,顺便也教些剑法。”方可点点头道:“也是个办法,我先为先生诊脉吧。”“那师姐我先走了。”说着柳垂儿收拾了药囊,起身告辞离开。
方可把手指搭在盖聂列缺上,沉吟片刻道:“先生内伤初愈,不宜立刻调动真气,还是先教他口诀和运功方法为好。”
盖聂道:“多谢姑娘了。在下只是担心天明,他一直命运孤苦,在下实在不忍心他再受更多苦楚。”方可叹了口气:“战争不停,这样的孩子只会更多。实话说,若不是嬴政暴虐,残害六国遗民,芷汀本无心插手此事。天下一统没有战争也未尝不好。”
盖聂暗自惊讶,面前白衣女子的面庞上闪动着悲悯的光辉。
“现在嬴政没有丝毫仁心,并不是个明主。在下也希望世间都是乐土,再无战争,为了不再有悲苦的孩子,盖聂愿流尽身上的血。”方可同样看着面前的男子,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同的气质。他不是游侠,而是真正的侠之大者,他手中的剑应是为天下而挥的。
虽然历史不是由某个人创造,也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但在历史的潮流中,却留下许多永不泯灭的名字。因为这些名字,在一定的时期,都曾有过惊天骇世的传奇,让人难以遗忘。方可觉得,盖聂就是这样的人。
她起身一礼道:“盖先生能有此志,真真不愧一个侠字。”盖聂也站起身:“清姑娘谬赞了。”“如此,方可去找天明,内力修为应是越早越好。”盖聂拱手一礼道:“劳烦姑娘。”方可点点头,敛襟退出房间。
果然不出所料,天明正与少羽一行在一起,两个少年似乎在比武,雪女与高渐离也在一旁微笑看着。只见天明毛手毛脚地打向少羽胸口,少羽轻松格开,身形一晃闪了开去。又抢到天明左首,飞起一足踢他手腕,轻巧迅捷甚是了得。
天明伏身避过,又是一拳击向少羽左肩,少羽竟不格挡也不躲闪,拳头堪堪到了面门,蓦地伸手扭住了天明的手腕,反剪到他背后。
“怎么样,服不服大哥我啊?”少羽放开天明的手臂,笑道。天明揉着肩关节处,嘴里嘟囔着什么,突然看到方可也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心里暗道:“完了完了,丢人丢到家了。”
高渐离走到天明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出言指点道:“方才你若是使一招虚招,佯作击向左肩,实则左手斜劈,击他右肋便可以赢了。”天明点点头,对少羽道:“再来一次,我肯定赢你。”少羽大笑几声:“大哥我都知道你的招数了,还怎么赢啊?”
方可抿嘴微笑,走上前道:“天明,盖先生在找你,你现在过去吧。”天明不解道:“现在找我?什么事情啊?”
方可又微微一笑,弯下腰故意放低声音道:“他要教你武功呢,天下无双的剑法。”天明听闻此言,立刻喜动颜色,对着少羽挑了挑眉毛:“看,聂大叔要教我剑法了,以后再比武看看谁输谁赢啊?”少羽切了一声,“比就比。”
天明走后,众人亦都散去,廊桥上只剩下了高渐离、雪女二人。高渐离把手放在栏杆上,目光放的远到天际,蓦地摇头道:“真想不到,荆兄的孩子会跟着盖聂学剑法。”
雪女也叹息一声,把手覆上他的手背:“渐离,你还是放不开么?”高渐离苦笑一声:“阿雪,这让我如何放的开,当年荆兄……”
雪女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旧事莫要再提。”高渐离感觉到手背处传来的温度,把雪女拉近了些,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什么时候,纷乱才可以结束,我们才可以拥有以前的生活。”雪女斜靠在高渐离的胸口,泪水也在不经意间洇出。
雾气仍在山间翻腾,云朵飞来遮住阳光又迅速飘走。漆画廊桥间,一对情侣相依缱绻,谁都不想打破这乱世中难得的平静。纵使美人风华绝代,剑客清俊超脱,仍是无法摆脱无常的世道,卷入是非征战之中。
“阿雪,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隐居山林,再也不问世间之事。”
“嗯。”
然而这种担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其他同样繁重的思绪湮没了。窗外的天色又一点点黯淡下去,方可收拾好药囊准备送柳垂儿回房间,门外突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秦兵攻山了?”方可一惊,随即下意识地把柳垂儿往身后一拉。柳垂儿想起巨子告诫过的话,“师姐快走,找巨子汇合。”
师姐妹二人急忙拿了佩剑冲出房间,直接奔大堂而去。墨家众人与诸子百家已大多到齐,“大家不必惊慌,机关城地处险要易守难攻,找隐蔽地点据守,小心不要走散落了单。”
众人答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迎敌,却隐隐听到奇怪的声响,似是树木被拦腰折断。班大师皱眉道:“是机关兽。”他领了几个弟子匆匆离去,“巨子,这几个大家伙就交给我了。”
方可随众人奔出,对柳垂儿悄声道:“跟紧我,莫要走散。”他们刚刚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方可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漫山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不知到底有多少兵马。
巨子携墨家高手及盖聂迎战领军人物卫庄一行,余下的人则冲散秦兵,以免造成围攻之势。放箭的口令一下,众人立刻如处在箭雨中,身边万箭攒射,饶是每个人都经历过不少惊险场面,还是暗自心惊。
盖聂没有跟着巨子腾越到秦兵内部,因为他看到卫庄已在三丈外,斜执鲨齿,周身散发的强烈内息迫使飞箭都改变方向。他所要对付的是卫庄,不仅为这一战,更是为师门命数。不再多说,两人飞跃上琅嬛屋顶。身处高处,黑暗中秦兵也不辨敌我。
更是把两人当成箭靶子一般急射。此处距秦兵不远,每一箭射中都可以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如此比武可说前所未有。
鲨齿渊虹各自织成一张光幕,白刃耀眼满层剑光,虽只有两人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却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盖聂心思沉静右手凝力,一把渊虹使成环状,渐渐吞噬卫庄的剑光。不多时,鲨齿织成的剑环已经深陷入其中,处处受制,每一次发力都打在正面横侧。“你竟然练成了乱环诀?”
卫庄惊惧道。盖聂在兵刃交击之声中答道:“你错了,小庄,乱环诀其实并不需要练。”卫庄只觉得每次双剑相交时,内力总是反噬回自己身上,胸口气血翻腾。最后一次相碰,自己更是险些拿不稳鲨齿。
盖聂却是眼神空净,似乎万物都已化成虚无,天地间只剩下手上的渊虹。又拆了十余招,纵使卫庄内力深厚,如此以力打力地硬拼,也出现了内息不济。
盖聂察觉到他长剑回转之间已没有之前的流转自如,再次荡开鲨齿,同时剑身下滑直削左肩。卫庄不及抵挡,鲜血立刻染红了渊虹,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诡异。
盖聂顺势把长剑架在师弟的脖颈上,卫庄侧过身,垂下鲨齿苦笑道:“师哥,我终究不及你。”盖聂却放开了他,转身拨开射向他们的箭矢,“你没有输给我,你输给了你自己。你是被自己的内力打败的。”
他轻轻飘落地面,提剑跃向秦兵密集之处,“你好好想想吧。”
此时方可看着为她检查伤口的男子,轻声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为什么不肯见我。”没有大声宣泄,但声音里却蕴藏着冰冻血液的潜在因素。萧逝川在她身边坐下,隔着衣襟方可居然感觉到大师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清儿……日后,我会向你慢慢解释。”
方可没有再追问,她深知大师兄的性子,应该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方可慢慢站起来,萧逝川揽住她的肩头扶住她,方可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视,突然失色道:“垂儿……垂儿没有回来么?”
说着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师兄的手。萧逝川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莫要着急,我现在去寻她。”方可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虽然知道师兄武功高深,但千军万马中来去如风并非易事,更何况此前他已消耗很多内力,纵然心中还对他有埋怨和几丝怒气,却也实在不愿他去冒险。
萧逝川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刚想走出林子,蓦地周围响起“嘶嘶”声,伴随着许多东西滑过落叶的声音,在安静的氛围中更添诡异。
端木蓉惊道:“不好,他们用蛇攻!”果然,众人举目,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处在百蛇围成的圈子里,各种毒蛇蠕蠕前行,中人欲呕。盖聂反应极迅速:“快,大家点火。”
众人很快升起了一个火圈,暂时阻隔了蛇攻。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对付成千上万的毒蛇,无论剑法还是暗器都没有用,现在机关兽还在相斗,不可能赶来救他们,火一旦熄灭,情况就很严峻了。端木蓉道:“可惜我没有带驱蛇的药。”
萧逝川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她身边,拿出一个描边瓷瓶递给她,“可是这种药?”端木蓉倒出一些粉末嗅了一下,喜道:“正是。”方可仔细一看,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涩。
这药还是他们在芷汀山的时候一起采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他们一同在绝壁上发现了这种珍稀的药草,他直接攀上几十丈的垂直崖壁替她采来,她亲手研磨好送给他。三年了,以为早已该忘记了……
把药粉撒在火圈上,果然极具灵效,不多时蛇群便纷纷逃离。巨子道:“他们既然启用了蛇阵,铁甲兵应该已经撤出机关城了。”众人点点头,但脸上殊无喜色,大家都知道,启用蛇阵也意味着盗跖和柳垂儿已经九死一生了。
方可也深知,所以泪水早在不经意间流满面颊。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但她的心一直一直地坠向黑暗,几个时辰以前,她们还笑言相对。
现在可能永远天人相隔。萧逝川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手心温暖,但方可倔犟地别过脸去,他的手僵在半空,终究无奈地垂下。不易察觉地叹口气道:“清儿,我们去找柳师妹。”
虽然保住了机关城,但众人心情都非常沉重。萧清二人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回来,内内外外都没有柳垂儿的影子,墨家弟子也回报,没有找到盗跖领主。方可失魂般地坐在大堂里,连萧逝川欠她一个解释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