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道歉
这里是树林中的一处隙地,方可见他昏迷,才知道之前一直是他强撑住的,连忙把他横放在草地上。撕开他左肩的衣服,有三个细微的小孔不断涌出鲜血。
方可连点伤口附近三处大穴止血。重手法下,盗跖神志渐清,只见一张清丽的面庞近在眼前。“柳姑娘……”方可见他醒转,心下稍稍放心。
她轻轻叩击盗跖左肩附近,皱眉道:“你中了三根解骨钉,深可及骨,若是不取出来,再耽搁一会儿整个左手就废了。”
她扶着盗跖靠在树上,“听师傅说,会打解骨钉的人寥寥可数,使得这么精准的人更是少见。”盗跖答道:“可能是嬴政或是卫庄手下的哪个高手。”巨大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去考虑其他。
方可又仔细检查了伤口,道:“解骨钉没有毒,但这是要用磁石吸出来,这会到哪里去找磁石?”她心下着急,喃喃道:“若是师姐在这里,肯定有办法。”盗跖道:“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就麻烦姑娘用东西把伤口割开,取出来吧。”
方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说:“这怎么成。”但仔细一想,又实在没有他法,更加不能再耽搁。她与师姐在一起行医多年,早看惯了伤残生死,现在要她割开盗跖肩头肌肉,反倒踌躇起来。盗跖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动手吧。”方可不再犹疑,伸手拔出佩剑,蓦地想起什么,“你等一下。”她用力撕下裙裾下摆的布条,放在旁边以备止血。
方可右手捻起佩剑刃口,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旁,盗跖笑道:“这下姑娘总算可以一报当日之仇了。”
方可紧张之下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说什么,只是看他依然言作欢笑,心下也暗暗佩服。她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剑尖刺进去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
盗跖咬紧牙关一声不响,颊侧却是汗如雨下。方可见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满以为可以取出来,没想到这解骨钉竟似卡在骨头里,用力拔了两三次才取出。
盗跖脸如白纸,仍笑说道:“这针可不能扔了,回去还可以给清姑娘当砭针使。”方可为了减轻他的痛楚,也戏言,“只可惜没有针鼻不能穿线,否则绣花也可以哪。”
盗跖哈哈一笑,“想不到神医姐妹也会绣花呀。”方可道:“我可不会,师姐的手艺是很好的。”盗跖笑道:“你没想跟她学学?”说话间又拔出一根针来。
方可也轻声一笑,“我学这做什么,师姐绣花是送给大师兄的。”盗跖觉得肩头犹如白热的刀子在刮一般,却还是强笑道:“原来如此,柳姑娘的意思是找到心上人以后再学?”
方可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依少侠的说法,你找到心上人以后也要学绣花了?”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根解骨钉也取了出来,用布条缚好三个伤口。盗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笑道:“没看出来,姑娘的牙口真厉害。”
方可见他血流了半身,仍是面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不禁暗暗倾佩,心想:“瞧不出平日里油嘴滑舌,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若是旁人割开我的伤口硬生生取出暗器,我可受不了。”
这时她满手鲜血,染的青衣上也殷红一片。眼见天色大明,盗跖稍稍坐直了身子道:“柳姑娘,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一夜未归,你师姐该担心了。”方可点点头,扶着他站起来。方欲行,却听得前方不远处一声轻笑:“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羽饰轻扬,紫发飞起,斑驳的树影下俊美的容颜仿佛来自天界。方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忍住了拔剑的冲动,她知道自己在白凤手下过不了几招,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身边人的性命。掠了掠头发,她平静道:“真是辛苦啊,一路跟着,你们也不怕累。”
白凤怔了一下,这对师姐妹的性子真像,但不同于华清的沉静淡漠,青衣女子清丽如画的脸上折射出的是冰冷的愤怒,他第一次知道,除了卫庄,还有人的眼睛里可以住下冬天。
“二位如此情深意重,千军万马中也不离不弃,我怎么能不请二位盘桓几日呢?”闲雅的语调,游戏般居高临下的口吻。盗跖低声道:“柳姑娘,你先走,我来拖他片刻。”
方可轻轻摇头,对不起,我所能承受的支离破碎,已经到达极限了,我不能让救过我的人再像茉芷师父一样从我眼前离开。女子握紧了拳头再松开,迟钝的痛感蔓延开来,走上前几步对白凤道:“我知道我武功不如你,你抓我去可以,他不行。”
“哦?你到说说看为什么不行。”
白凤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你们不辞劳苦来寻我们,不就是想拿我们做诱饵么?墨家有严格的规矩,生死有命,你抓他去要挟不了墨家众人。而我清师姐和萧师兄不是墨家弟子,你若是拿我的性命与二师姐谈条件,她一定会为同门情谊考虑的。”
白凤只手拈了羽毛标,斜睥眼前的女子:“那女人没那么傻,为了你一个丫头犯险。”听闻此言,方可冷笑一声道:“你道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般冷血么?只有你这样的杀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白凤再次心中一震,“我这样的杀手……”,耳畔响起白衣女子叹息轻吐的话:你为何要效命于他,为何……要效命于他……
深深闭眼,压下心中如岩浆般疯狂奔涌的莫名烦躁,白凤轻笑道:“有用也好没用也好,我带你们一起走岂不方便?”
方可唇角竟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似不经意地走到盗跖身边,转头道:“我师姐会用药,我自然也会。你若是逼我,我就先用毒杀了盗少侠,再服毒自尽,你就用两具尸体要挟墨家吧。”
白凤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泛起了波澜,这个姑娘真有点意思。他们自称的正派中人难道就是这样么,可以付出一切乃至生命来维护那些在自己生命中已经渐行渐远的事物?自己何尝感受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关心?如果世上有个人可以如此对待自己,那么以后的人生,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既然你那么想跟我走,我又何乐不为呢?”搅乱了思绪,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没有重量的东西飘过了,情绪偏离了正确的方向,所以也就错过了比“到底带谁回去”更重要的问题的线索。
但在这关口,盗跖岂能甘愿受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保护。“你想带走她,除非先杀了我。”强忍肩头剧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挡在方可身前,却发现一口真气到了胸口便再也无法提上,手足一软,几乎无法站立。“你——”不可思议地,他回头看着将手搭在他腰畔的女子,她竟趁机对自己下了手?
“对不起。”方可后退几步看着他,眼里涌出泪光,一根银针在盗跖阳关穴上微微颤动。“玉簪还是要麻烦你交给清师姐了。”
白凤眼神复杂地看着容颜秀美的女子,心脏里好像有什么血液之外的液体渗了进去,酸的或者咸的,灰的或者白的,纯净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间全部涨满了。
蓦地他架起方可的手臂,一个起落便消失在盗跖的视野中,晨风远远地送来了女子的声音:“穴道一炷香后自解,回机关城去,莫做傻事……”
尘埃状蛰伏在光阴深处的各种情绪,如同溯暖归来的鱼群,蜂拥浮出水面。周围景物的影子变得懵懂难以分辨。混合着咸湿液体的阳光倒映在盗跖眼里,云层被大风瞬间吹开,明明是温和的光线,却显得异常刺眼。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却死得让人轻松。静下来,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是这种阴险恶毒的人”。
也许是表情太阴霾,在别人眼里自然被理解为“因为姐妹的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在刚要走出回廊的时候被端木蓉叫住。
“阿澈……”
女子慌张地回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阿澈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声音中满是疲惫,她抬起头看向同样面露担忧之色的盗跖,“如果我说我没有为她的死难过呢?”
盗跖愣了,担忧的神色渐渐变成了费解,半响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力气:“啊——文姑娘,你不要这样。”
阿澈瞬时的冲动也冷却下来,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却死得让人轻松。静下来,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是这种阴险恶毒的人”。也许是表情太阴霾,在别人眼里自然被理解为“因为姐妹的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在刚要走出回廊的时候被端木蓉叫住。
“阿澈……”
女子慌张地回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阿澈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声音中满是疲惫,她抬起头看向同样面露担忧之色的盗跖,“如果我说我没有为她的死难过呢?”
盗跖愣了,担忧的神色渐渐变成了费解,半响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力气:“啊——文姑娘,你不要这样。”
阿澈瞬时的冲动也冷却下来,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按照恒定的轨迹往前走,已经走过那么漫长的距离。
漫长得转身都回望不见那最初的原点。
漫长的好像永远都回不去了。
时光被予以具象,被拉回年代久远却依旧无法释怀的选择前。
你喜欢她,还是不喜欢?
你认为她喜欢你,还是不喜欢?
你决定带她走,还是把她推向永无边境的黑暗?
你考虑过她的感受么?你了解她做出那个决绝的决定前的心绪么?你知道她是怎样无望而无奈地忍过一天天的么?
如果你想清楚,如果你不逃避,如果你不在乎什么忠孝信义,你们不会错过,你们不会百折千回相忘于人海,你们更不会像现在天人永隔。
你们本该幸福的。
可是,你宁可去保全一个和你本来毫无干系的势力,也不愿意成全那个叫你大师兄,全身心信任你的清儿。
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
是清儿的身世,还是你的心魔?
“你是说垂儿被卫庄的人带走了?又是白凤?”白衣女子起身紧紧盯住盗跖双眼,脸色白的骇人,一双眸子却异常闪亮。“我……我没能护得柳姑娘安全,反蒙她相救。”盗跖的声音也是异常苍白无力。华清用力绞紧手指,指节发白,“卫庄恨我们入骨,垂儿在他们手上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萧逝川听出了华清语气中的责怪成分,叹息道:“这是柳师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盗跖领主。何况柳师妹现在还没有性命之忧,总比在乱军中生死不明要好。”
华清似是没有听到师兄的话,目光掠过厅内众人,转身离开,“我去找她。”萧逝川旋即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急道:“清儿你莫要着急,我们……”
华清挣不过师兄的力道,反而差点摔在他的怀里。站稳身子,愤然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着急,你当然不着急。”她侧身甩开萧逝川的手臂,顺势一勾一带反拿住他的手腕,衣袖带出劲风,力透入骨,竟然用上了擒拿的手法。
“你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开,你可以抛下我们同门一年多,你可以在师父被害死之后一句也不问!你这种人,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师妹的死活?”
没有了往日的温婉,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华清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控制不住情绪,萧逝川几乎可以看到她如一泓秋水的眼眸里暗暗燃烧的愤怒。
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抑或是积累了太多的误会与隔阂,爆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大厅里静得出奇,过了片刻,华清才放开因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缓缓道:“抱歉,是我不好。”虽是对师兄道歉,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