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奇策
午后下了一场暴雨,几日来闷热之气终于被洗涤一空。
当方可换上瑷执事的服饰,与阿稌一同到达的时候,大雨已停。籴老与侠颍踩在泥泞里,正被两群佃农围在中间,双方都拿着农具,面色绷紧,一触即发。
“究竟出了何事?”方可沉声问道。
“瑷执事,侠氏太不讲理。”
回话的,正是卜家佃农。
“如何如何?你们卜家的人就讲理么,这壅堤本是无恙,昨夜你卜家之人经过之后,才出出的问题,难道非尔等所为?!”
“壅土昨夜出现溃漏,幸好侠老及时发现,命人将洞口补上,否则溃漏再加上方才的降雨,后果不堪设想。”籴老附在方可耳边轻声地说。
壅土……,方可皱了皱眉,偏偏在这个时候。
“瑷执事,此事你如何解释?”侠颍淡然地问道,看不出其态度。
“如此断定是卜家所为也未免武断。”方可说道。
“瑷执事这是明显的偏帮。我等不服。”侠氏几人拿着农具向前逼近了两步。
卜家之人亦围在方可身旁,与侠氏之人相持,气氛愈加紧张。
“我亦非就说与卜家毫无干系。事情总得查得水落石出才可。尔等聚众滋事,就不怕耽误农忙之嫌?若是农忙赶工不成,尔等可是要提头去见侠大人?”
方可看到众人缩了缩脑袋,很好,至少还知道害怕。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便会导致双方大动干戈,这并不在方可的计划之内。方可必须将此事压下。
“卜家商月还剩半月,在此之前,卜家定会找出答案。现在大家都散了,去忙该忙之事。若是让我和颍老发现尔等稍有怠工,绝不轻饶。”不管侠颍如何表态,方可已决定将他扯下水。否则,单靠方可一人,无法镇住侠氏之人。
卜家,侠氏众人心不甘情不愿,亦只能讪讪地应诺,三三两两地互瞪着离开。
“瑷执事倒很善人事。”侠颍挑了挑眉。
“颍老见谅,此事光是卜家不能解决。”现下不是讲究客套的时候,不想在这等事上耗费精力,方可直接挑明了说:“颍老如何看待此事?”
“这个嘛……”侠颍领着方可走至溃漏之处,指了指新上的泥石,说道:“的确是有人动过手脚的痕迹。无论如何看,这些洞口都不像是泱水渗透过多而致。只不过,这一切也未免太过于巧合。”
“愿闻颍老详解。”方可与籴老一同走近。
“近日来我观泱水测石,其水位上升程度远远超于这季节应有水位。据我推测,应是上流水系出现变动而致。而此时偏偏有人在壅土上大动手脚,一切也过于巧合。依我之见,此乃人力所为。”
“颍老所说甚为合理,准确地掌握水位上升时间动手的,必定是有备而来之人。只可惜泱水上流绵延几千里,无法知其准确方位。”
“那倒未必。只要知道水涨几何,涨几日,如今水流,折合一算,便可知泱水上流何处出现问题。”侠颍掐指一算,便说道:“约莫泱水上流三百里外,水道出现改变。”
“颍老真能人也。”方可笑笑地说。此人观察入微,又对水利如此了解,仅从观测便可知水位变化之多少,进而测算出水道之事。此人乃实干之人,想想先前籴老对此人之评断,“好财”,果真如此么?
“泱水北上三百里……”籴老思索了片刻,说道:“不正是段氏与侠氏封地交界之处?”
“正是。”侠颍点头,此事若是细查下去,恐怕绝不简单。
“若是老奴记得不错,那里应该正是郑家村所在。”
“郑家村?可是当年被送入秦国修渠的郑国所在的村落?”方可突然想起当年天下引为笑柄的“水工疲秦”案。那时方可年纪尚幼,只略微地听说了郑国第一水工之名。为了让秦国忙于内务而无力攻韩,韩国君臣突发奇想地出了一条“水工疲秦”之策。
让郑国入秦,名为俢渠,暗里却为奸细,命其让秦苦于水工,消耗秦国国力物力却不得将渠修成。提出此策之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韩王,至今方可都忘不了他当年志得意满的神情。当时是如何记载入庙书来着?天佑吾韩,降此奇策……
十年后,方可入了卫庄旗下,秦国传出郑国渠大成,灌溉秦地4万顷,旱地变丰田。韩王安闻之,庙堂上错愕进而恼羞成怒的传言,亦不免地在后宫传开,让方可不屑地冷笑。韩安自是不会让郑国好过,这点无疑。可明面上判了郑氏叛国罪之后却奇迹地不了了之
此等结果让方可疑惑了好些时日。实在不明,从何时起韩安竟如此宽容了。庙书后来如何记载的?好像是“王怒于郑,段断其族”。
“段”断其族?!
当日方可不明就里,只道韩安许是赐“缎”于郑氏一族,让其族人自缢;如今想来,“段”指的应是段家,那么当年段家必是牵扯入了郑国一案。虽然后来韩国皆知郑氏全族被秦王接入秦境,但恐怕其间还少不了王族与段氏对郑氏做有龌蹉之事。
鲜为人知,想必郑氏一族当日一走,亦是付出极大代价。若是憎恨段氏而进行报复,方可自是可以理解。但是如何又与侠氏扯上关系?其中莫非还有他人所不知的因由?
“瑷执事也知郑国?”侠颍微微一笑。
“在下也是听坊间传闻罢了。郑国在韩可曾是名噪一时。”方可微笑地说道。
“那是,数韩立国至今,能犯此叛国大罪者,不出几人。怎不教人恨之。更何况最后还举族迁入秦境。”侠颍笑了笑又说到。
“倒也不能如此苛责郑国。”方可不自觉地喃喃地说出口。要怪就只怪韩国大政落入方可糊涂父兄的手里,出的却都是些自以为聪明,却贻笑天下的策术。
“哦?在下还是第二次听如此言论。”侠颍貌似不在意地一笑。
“咳咳。”
籴老咳嗽两声,让方可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论似有不妥,没去深思侠颍所言的第二次,旋即又笑了笑地说:“走货之人,粗浅见识,让颍老见笑了。如此说来,水位变化是与郑家有关?”
“未必。正如方才所说,郑家之人已经悉数入秦,此刻郑家村应是荒芜一片,又怎会有人故作手脚。”侠颍说道。这正是让他疑惑之处。
“郑家村内会否仍保留着些许水工机关?”籴老问道。
“这就难说了。莫非瑷执事和籴老想去三里外的郑家村一探究竟?”侠颍轻笑地说道。
“郑家曾是韩国第一水工。没人能比郑家的人更清楚明白韩国水系。若是其中族人动了什么手脚,没有通晓水工之人相助,就算是到了郑家,我们也是极难明白其中奥妙……”籴老说道。
方可瞥见几步之外有一道细微的痕迹,早先虽有过一场暴雨,却因被壅土上突出一方的岩石,遮住了大雨的冲刷,看起来依稀可辨。有几分像是蛇行留下的,痕迹却有些怪异,在一两步间,总有些浅浅的坑痕,像是刀刃隔着皮革留下的。
方可没再留心颍老和籴老交谈,跟着蛇走的痕迹,来到五米之外一个洞穴,方可看到一条百花蛇瘫死在洞中,腹中鼓涨,露出一小节亮白。方可从怀里取出短刃,剖开蛇腹,发现里面竟有一田鼠,一小截残刃从田鼠背脊一直穿破田鼠腔腹。
看来像是残刃扎在了田鼠身上,田鼠还未毙命之时,又被百花蛇一口吞噬,田鼠在百花蛇腹中挣扎,百花蛇腹腔挤压之时,利刃便同时刺透了田鼠和百花蛇的腹腔,一刃两尸。
方可取出残刃放入怀中,将土填平了百花蛇洞,然后说道:“我看不必前去郑家。此人还会再来。”
“咦?”籴老和颍老停止了交谈,两人同时回头看着方可。
方可拍掉手上的泥,又说道:“籴老,你和颍老且去准备侠大人招待两位贵客的晚宴,此事我自有安排。”
方可换上了小琴的服饰,躲在暗处。
有人在方可肩上拍了拍。方可正想抽出赤虬鞭,回头看到是卫庄才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在此?”方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小声地说道:“今晚侠岑不是为你和屠岸臣专门准备了晚宴,你怎么来了?”
“就那将门末座也配和我同席?”他冷笑一声。
“可惜了一案的好菜,卜家准备得必定不易。”方可叹气说道:“大人不知您这一来让卜家有多劳民伤财。”
“卜家不会埋怨,卜思霁自有办法在羊身上把毛给拔回来。”他说道:“倒是你,发现什么了?”
“大人如何得知?”方可转身,眼睛动也不动地监视着前方,瞳术让方可在黑暗之中也能将事物看到一清二楚。
“壅上出事,瑷执事却一直未归,你定是发现了什么。”
“嗯,这个,”方可从怀中取出残刃:“我看这像是刀剑上断裂的刃尖,应是有人在毁堤之时不甚砍断,正好扎在了一只田鼠身上。幸得这只田鼠又被一只白花蛇吞噬了带回蛇洞,否则补堤之时人多手杂,便难得寻到线索。”
“哼,竟有如此易折之剑。”
“不知此剑出自何处。”方可说道。砍泥沙也如此易折,真不知还能有何用处。
“有人来了。”
他出声,率先跃上了树丛。方可一甩开赤虬鞭也跟了上去。他们两人在树上等了片刻,便有两人来到了壅堤之前,一老一壮年,其中老者略微的驼背瘸脚,拄着铁拐杖。
“前辈如何此刻才到?”
“要躲开工坊里的护卫可非易事。”老者说道。
“两日前前辈曾经说过,按你说的去做,便有成效,可着两日已过,壅既没塌方也没损坏,反而引起侠家和卜家人的注意,现在让我回来此处又是何种用意?”壮年人厉声问道。
“老夫且问你,当时用来毁坏壅堤的是何剑?”老者说。
“自然是刻有军徽之剑。”
方可皱了皱眉,那破烂兵器竟是军中之剑?
“昨夜老夫回去检查刀刃,你带回来的刀剑中的一把缺了刀尖,若是被人找到,便会明白此事非农具所导致,你移祸卜家之计便会被揭破,你说需不需找回。”
“那还不快找。”
“哼,老夫一身铸剑术,竟然用来毁堤练这些破烂货……”老者愤恨地说着,却在看到堤土之时,愣了愣:“这是……郑氏水家之术……”
“什么?”
“此土石混合之配比,呵呵呵,时过境迁,没想到我与郑家之人竟会缘份未尽,甚好,甚好。”老者突然抚掌而笑。
“郑家?不是都迁往秦国了?况且郑家是韩国头号通缉之人,又怎会有人冒险潜伏?前辈你敢肯定这是郑家之人?”
“不会错的。昔日,郑国大人曾助老夫在棠溪寻过练剑之龙泉,老夫曾亲眼见识过郑家凿眼补堤之术。如今这补壅之术与当日如出一辙,老夫绝不会错辨。”
“果真是郑家之人,我等就得想办法将此人尽快找出。有此人在,便无法破坏侠氏水系。只要水系仍在,工坊便不会停歇,被滞留此处的棠溪剑工便无归乡一日。”
“虽然答应助你,找出郑家之人却不是老夫分内之事。我只想练就绝世好剑,出关来侠氏也不过听你说侠氏或有妖剑下落,多日来,不见任何消息,你却让我做些破壅毁堤之事。而白日里侠氏给我们铸剑的,又全是些下等材料,只求数不求量,尽让我们在短时日之内打造那些供给军队的次品,实在扫兴。老夫再无耐性与你在此穷耗。”
妖剑?方可挑了挑眉。
“前辈想如何?!”
“当然是离开。”
“徐夫子前辈让我们前来侠氏解救棠溪剑匠,目标尚未达成,怎能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