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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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年年岁岁一双人(四)

    不知不觉间,天边似乎出现了一抹白皙的光亮来,而后慢慢地撑开,赤红色的朝霞撕开夜幕的遮掩,肆无忌惮地洒落而下,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照进了心里,一片明亮。

    青藤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神台下此前还迷茫混沌的仲阳村村民终于都慢慢起身,看着顾枝站在木台上照耀着万丈的光芒,他低声地说:“如此,倒也算是有资格做我的敌手。可惜了,身世的差距、实力的悬殊,我想得到的东西,你守不住。”说完,他示意身后的甲士退下,然后走入了医馆去,随着神药学院众人一同调配药草。

    扶音将药方分发下去之后,医馆里神药学院的医师们都一眼便看出这份药方的不凡,再加上平日里就都对于扶音在医术一道上的能力和天赋早有体会,当下再无犹疑,便跟着扶音一起将必需的药草都准备好。

    那边的法会结束之后,那位被曹村长和一些青壮汉子赶出村子去的法师自不必说,许多本还茫茫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妇人却已经赶来了小院,陪在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身旁,帮着医师们将药汤送入孩子们的口中,期盼着能够快快好起来。

    以防瘟病继续泛滥下去,扶音也重新调配了一份新的药方,功效与治疗瘟病的法子大致相似,扶音吩咐剩余的医师们将这些药方连同药草一道送去仲阳村的各家各户中,算是一种预防和抑制。

    顾生本想还留在医馆帮忙,可是看见了正要出门去往各家门户分发药草和药方的灵霜背起竹篓,又开始站在原地纠结起来,顾枝走进小院的时候就瞧见这小子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视线却都不敢落在灵霜的身上,依旧难以遮掩。

    顾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走到顾生身边,撞了撞他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跟上去?医馆这里人够了。”顾生愣了愣,张开嘴欲言又止,顾枝却已经走开去,还摇着头低声感慨道:“还是太年轻啊。”

    顾生挠挠头,看着顾枝的背影走向扶音,这才大跨步走近跨过院门的灵霜,接过了她身后的竹篓,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灵霜脚步一顿,看着已经越过自己走前几步的少年,顾生转过头来,灵霜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他们一同行走在仲阳村的街巷之间,顾生身后背着竹篓,装满了药草。

    “你不是说你是来仲阳村等人的吗?”

    “是啊,我等的人已经来了啊。”

    “谁啊?”“扶音。”

    “你也认识扶音?对了,那时你骗我说你是赋阳村的猎户时便说了自己认识顾枝和扶音,难道你要寻仇之人就是他们?不对啊,刚才扶音安排你做什么你也都老老实实地去做了啊。”

    “我本是为寻仇而来,可如今已经没了仇怨,反倒是......多出来一位阿兄和阿姊。”

    “扶音和顾枝是你的亲人?”“可以这么说吧。”“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背着慢慢变得空荡荡的竹篓,却还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医馆中,顾枝来到扶音身边,脸上带着俏皮稚气的笑容说道:“解决了。”扶音看着他的神色觉着好笑,说道:“至于这么得意嘛。”顾枝嘿嘿笑着道:“这不是幸不辱命嘛。”扶音也笑起来,说道:“好,厉害厉害。”

    顾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见着院子外站着一个人,竟是赋阳村的刘村长,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之后,好奇地走了过去,疑惑问道:“刘村长,何事啊?”刘村长看着顾枝说道:“魏先生听说你在仲阳村,便嘱咐我来寻你。”

    顾枝愣了愣,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上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受,连同方才缭绕的几分喜悦和得意都瞬间消散一空,他微微皱眉问道:“魏先生?”刘村长点点头说道:“魏先生在海岸那边,他唤你过去。”

    顾枝看了一眼扶音,扶音想了想说道:“你去吧,不知道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你。”

    顾枝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说道:“你这两日没怎么休息,一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便快些回去休息,知道吗?”扶音点点头,笑着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

    顾枝“嗯”了一声便跟着刘村长离开了仲阳村。

    “刘村长,魏先生可有说是何事啊?他的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跑去了海岸,也不知道这几天药有没有喝,要是海风一吹不得又难熬几天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魏先生这么安排便听命行事了。”

    “刘村长,你现在可才是一村之长啊,不必再听那老头的话了。”

    “哈哈哈,顾小友真是。不管再怎么说老朽也只曾是魏先生门下一个服侍的小官罢了,如今能够在魏先生故乡之处当一个村长已是足够幸运了,算不得什么的。”

    说着,俩人便走到了赋阳村南侧的海岸处,赋阳村位于南境的最南侧,想来也已是这偏远之地最后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了,村子不远便邻近了这处无人开垦的狭小海岸,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时有村子里的大人领着自家孩子到这来玩,也算是一种消遣。

    潮起潮落,拍落几层粉末,细沙堆积着冲刷,零零碎碎地积攒起模糊的痕迹,有苍天之树垂下青翠枝叶,遮掩住几分天光,海岸上片缕阴霾。顾枝远远地看去,魏崇阳坐在木制的轮椅上,背对着老仆,眺望远处海天。

    顾枝轻声走了过去,老仆与顾枝见了一礼便退开去,顾枝同样礼数周到地行礼,这才走到魏崇阳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推手上,轻声说道:“魏先生,海岸风大,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魏崇阳听见顾枝的声音,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顾枝推着自己离海岸线更近些,涌起的潮水轻轻触碰着轮椅的边沿,他静静地望着天际,仿佛在那海天一线之处会有什么即将出现一般,可是许久许久还是空无一物。魏崇阳突然说道:“当初我便是从这里登船离开奇星岛,然后一路飘摇到了光明岛。”

    顾枝走到魏崇阳的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远处,魏崇阳接着说道:“那时的我不过是觉着若是一辈子只呆在一隅之地那该多无趣啊,于是便乘着木舟从这里离开再到港口处登了船,一心一意想着走得远些,总要见到不一样的风景才甘心啊。然后在汪洋上飘来荡去,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光明岛,那时只觉得光明岛可真大真繁华,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样的东西,遇见了一生难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觉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就回了奇星岛,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谓一人之下的宰辅。”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清晰地察觉到魏崇阳言语间的落寞和苍凉,当年的许多事早就湮没于时间的冲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铭心却如何也难以忘却。

    魏崇阳顿了顿,似乎气息有些不稳,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咳嗽一声,声音略微沙哑继续说道:“光明岛之行是我这一生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段记忆了,成了婚、见了太平,明了心、回了人间,终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顾枝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之中魏先生从未有过婚娶啊,他疑惑问道:“魏先生在光明岛成过婚?”魏崇阳笑着答道:“是啊,觉得不可思议?呵呵,可惜她没能熬过那段日子,我本想带着她回来奇星岛的,可是一场病就夺了性命,无力回天。”

    顾枝听着魏崇阳那苦涩的笑,也就明白了为何魏崇阳回到奇星岛之后便未再续弦,一个人这一生心动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个人早已远去,可也终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辈子。

    魏崇阳看了看顾枝,说道:“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听说你们这几日一直在忙活仲阳村的事情,解决了吗?”顾枝点点头说道:“解决了,也希望以后他们能有所改变不再偏信神明了吧。”

    魏崇阳没有对着这事多说什么,自辞官以后他便不再过问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换旧人,终究更迭变化,哪还能是这些老人当道呢?更何况如今也不是当年,那时辞官回到赋阳村的他还有心力去为村子多做些什么,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年岁越长还是因为身边多了许多已经长大的少年,所以从来不肯休歇的他却反而习惯了独自待在那座小院里,将所有的外事都交给了那些信得过的少年,比如顾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栗新。

    还是说因了当年曾亲眼看见那个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开了魔宫的大门,也独自一人将整座岛屿民族的兴衰扛在肩上,于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阳,也愿意去相信这个世间终会焕发出莫大的力量,众生百态还是会慢慢变得愈来愈好,所以他也可以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魏崇阳问道:“知道我今天为何喊你来这儿吗?”顾枝摇摇头回道:“不知道。”魏崇阳说道:“这几日我一直不见你们,是在写一些东西,我这一生费了太多的笔墨,去写一片汪洋、去写光明盛世、去写治世奏疏,而那些东西除了束之高台以外再无用处,最后忙忙碌碌却一无所长,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未能真正留下什么。”

    顾枝看向魏崇阳苍老的面容,他在心里回应着:这样的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学士是终究会化作一个民族存续的脊梁的,这么多年来所留下的策略书卷也将留待后世称颂,又怎能说一无所长,无所留存呢?

    可是顾枝没有打断魏崇阳的话语,不知为何他便不忍去打扰身前这个熟悉的老人难得的絮叨感慨。那沧桑的声音接着说道:“阿谀奉承的话我听了太多,说什么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想着能不能为百姓们多做些什么的普通人罢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万民称颂,只求有朝一日这奇星岛也能绽放光明。可到了最后便才知道这一生都献给了忙碌,到头来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顾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阳的手,紧紧握着,魏崇阳笑了笑,却似乎是在安慰顾枝,他轻声说道:“我写了一卷书,不多,却也没了当年的故作高深和浮华空虚,《逍遥》一卷注定是只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这一卷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岛那锦绣风景吧,愿那后世之人也能知道何为太平盛世。”

    顾枝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些话语以及流转其中的一股暮色苍苍,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魏崇阳似乎是在交代身后事了,那一种黯淡和沧桑无可抑制地四处蔓延在魏崇阳那苍老的身躯之上,犹如一层一层迷雾般将老人与这世间隔绝开来,很快便将整个人吞噬。

    魏崇阳看着顾枝,顾枝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不似记忆中熟悉的浑浊双眼,魏崇阳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肩,轻声说道:“这一次再见你,我很欣慰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能够独当一面也明晰世间道理,可是这世上总还有一些东西是分说不清的,莫要急切莫要冲动。你与扶音要好好的,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都要商量着来,若是许诺了一生一世那便是一体同心。”

    顾枝觉着双眼有些酸痛,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充盈着眼眶,魏崇阳放开握着顾枝的手,看向翻涌的海浪,说道:“待我死后,无需立碑无需坟茔,燃做尘埃撒入这海里就好了。”

    顾枝站起身来,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魏崇阳笑着说道:“人总有一死的,我也活了这么多年该知足了,想见的人也都早做了古,倒不如早些去别处见一见了,我这一生并无遗憾了,顾枝,这一生能遇见你们当真是幸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有人在我那院子里坐上一坐,更未想过那满屋子的书还能有人去翻上一翻,有你和扶音真的是我这一身老迈最后的欣喜了。”

    说完,魏崇阳看着顾枝,脸上是初见时的温和笑意,还有那双看透了世间一切的沧桑双眼,不见浑浊。魏崇阳从怀中拿出一张信来递给顾枝,说道:“这是给扶音的,那孩子心思细腻又执着的很,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胡闹,我可不想再喝什么药了,这封信你帮我拿给她吧,我可见不得她哭,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顾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哑然无声,魏崇阳推着轮椅往前又行了几步,然后背对着顾枝挥挥手,顾枝沉默着将书信收入怀中,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沙哑着说道:“若无先生言传身教绝无顾枝此生风景,顾枝恭送魏先生,若有来世,还愿先生教诲。”说完,顾枝郑重地行了礼,脚步一顿,转身离去。

    魏崇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顾枝,死亡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离别,哪怕心上再多苦痛,也永远都不要将离去的人和那份情感化作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只是离去而已,在死亡面前哪还有什么道理可言的,离去的人不会怪罪还活着的人,又怎么舍得呢?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日子过得更好,才算是无愧于心。”背对着魏崇阳慢慢走远去的顾枝不知是否听清了,可是少年低着头,有水滴在沙滩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老仆慢慢地走到了魏崇阳身后,为他披上一件长袍,说道:“大人,岸边风大莫着凉了。”魏崇阳笑着说道:“就再吹一吹这海风吧,老哥哥我要先走一步了,那间院子便留给你了,那一卷书你到时交给顾枝吧。”

    老仆沉默着不说话,他满眼悲戚地看着魏崇阳的背影,一如这许多年来的每一刻,他总是跟在魏崇阳的身后服侍着,无论是青涩的年少还是风光的公侯,抑或是这最后的时光中一个普通的老者,老仆便一直跟随在身后,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是救了自己一命又给了自己一个家的魏崇阳便是他最大的道理。

    他们就这么站着,海风呼啸而过,衣裳猎猎作响,天边的云卷云舒,日落月升。

    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能说出个确切的答案来,终究是要自己走过万里的山河,见过了世间的繁杂一切芸芸众生,到了末了回头望去,是庸庸碌碌还是无愧于心,那时所有的谜题和困惑便自然有了答案。

    于是便自顾前行吧,无论前路荆棘风光,无论世道艰险众生百态,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如此不再偏居一隅固步自封,如此道理自然明了。

    魏崇阳望着沉入夜色的汪洋大海,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奔涌的鲜血正在慢慢地停滞,可是他的眼中却一如年少的清澈,满怀希冀,他的身体在老去,可心中却鲜活地回顾着这一生走来的无数风景,是好是坏,此时此刻毫无缺憾。他不知道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去过,可是想了便要做,坐得久了总要起来走走,多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于是一切便自会有答案。

    魏崇阳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于是无愧于心,于是就这么离去吧,他抬起手对着老仆说道:“走吧,回家。”

    轮椅越过崎岖的山石,绕过盘根错节,扬起细碎风沙,暮色里赋阳村的村门站在眼中,昂起头,夜色吞没一切,望去,灯火阑珊,烟火人间。

    魏崇阳闭上了眼,带着笑意,惬意的、释怀的、温和的、苦涩的、期待的……万般种种,随风散去,

    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