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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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年年岁岁一双人(五)

    仲阳村医馆的院子外,扶音看着病症得愈和家人们携手走回家中去的孩子们脸上那欢欣的笑容,终于卸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这场瘟病消散了去,否则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

    扶音独自站了一会便走回院子里,她虽然心生轻缓脸上却无甚喜色,她隐隐觉得顾枝去见魏先生是有什么大事,心中有了猜测,便多了几分苦闷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受。

    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门前却突然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去路,她抬眼一看,却是一个身披甲衣的护卫,正是护卫青藤的那些甲士的打扮。扶音看着甲士面色肃穆眼神冰冷,就那般站在自己身前堵住了道路,不知为何想起来当年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来“请“先生时的姿态,她皱着眉问道:“请问有何事吗?”

    那甲士冷冷说道:“殿下有请。”扶音环顾了一圈院子,却是不见了青藤的身影,方才应该还在帮着收拾药草才对,一转眼竟不知所踪,她看向甲士问道:“请问是所为何事?为何不能在此处直接与我讲。”

    甲士只是绷着脸回道:“殿下在山上等着姑娘,请随我来。”说完,他直接迈开步子就往院子外走去,扶音看着等在院子外的几道魁梧身影,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她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跟着那几位始终一言不发一身肃杀气息的甲士,扶音一路来到了青潋山的一处位于半山的崖畔,看着站在岩石上举目远眺的青藤,扶音面色不变地走上前去,问道:“请问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吗?”

    青藤转过身来看着扶音,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意,说道:“扶音,你不必叫我殿下,还像平常那般唤我青藤就好了。”说话间,扶音察觉到护卫在一侧的甲士都退了开去,只留下了扶音和青藤站在一处。

    扶音看着青藤不说话,青藤跃下岩石不再高高在上地看着扶音,他走到扶音身旁,并肩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城池,说道:“扶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应该是无法与你们一同回到光明岛了。”扶音点点头说道:“殿下毕竟身为皇子,怎么能够一直与我们做这般闲散之事,自有更多大事需要殿下处理才对。”

    扶音当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这几日以来青藤一直以处理要务为由躲着不去仲阳村相助,更不用说在光明岛时那有关青藤的诸多隐秘之事,大多都与腌臜和晦暗相关联,扶音本就对青藤无甚好感,而且青藤在光明岛求学时,虽然一直隐着来历却还是仗着皇子身份有着许多自以为掩瞒极好的骄蛮行径,扶音向来最为厌恶以势压人之人,她总不免想起当年魔君治下时的昏暗世事。

    青藤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是不想回去金藤岛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皇位之争实在惹人厌烦,只是我父皇如今病入膏肓,那几位皇兄又实在太过无能昏庸,总不能看着他们一手毁掉金藤岛,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之人,能够与大家一同行走天下悬壶济世该有多好啊。”

    扶音神色冷淡说道:“殿下既然贵为皇子,自然便该有不同的责任。”

    青藤看向扶音,说道:“扶音,你果然聪慧通透,了解我的苦衷啊。”言语动容,可是有几分真心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扶音看着远处问道:“殿下今日找我来便是为了道别吗?”青藤点点头说道:“此是其一,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总觉着应该在离去之前告诉你。”

    说着,青藤走到扶音身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扶音,你愿意跟我回去金藤岛吗?”扶音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神色不变,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慌乱,只是平静,青藤不知为何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但很快又转变为了恼怒,他耐着性子等待扶音开口。

    扶音看着青藤的双眼认真说道:“多谢殿下的美意,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而且这一生也非他不可,所以只能辜负殿下好意。”青藤皱起了眉,这种情况虽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扶音这般决断毫无犹豫的姿态却让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拙劣地扮演着什么可笑的角色。

    青藤努力控制住神色的变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非他不可’?扶音,你真的确定你对那人已经是如此的心意了吗?“扶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青藤转过身去背对着扶音,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你那位兄长顾枝对吧?我本以为这一路走来你会有所改变,可你怎么还是被蒙蔽了双眼呢?”

    扶音沉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青藤冷笑一声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店铺的门面还不如一处茅屋,更不用说他身无所长根本没有能够保护你的能力,这样的人值得你托付终生?”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是这样子算的,地位权势的高低或是财富力量的多寡,无法轻而易举地定义一个人,更不应该作为选择一个人的唯一缘由,更何况,旁人毫不了解的几句评点又如何去说明白一个人呢?所以,我的选择不只是取决于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在于他与我在一起时是何模样。”

    青藤转身看着扶音:“可是生活不是这样子简单的事情,这样的他没有办法在以后为你抵挡那些险恶的困境,你们只会在生活的折磨下终究散落,留下一生的缺憾。所以选择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因此负了终身那就是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了。”

    说着,青藤上前一步,说道:“扶音,我知你志向广阔绝不会拘泥于一隅之地,若是因了一个无能的人而抱憾此生那该是多么的无奈,你真的想好了吗?那个人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你既然已经走出了方寸之地,为何还要画地为牢?”

    扶音向后退去,她离开青藤的身边走到了山崖边看着底下蜿蜒的溪流,她柔和地笑着,语气坚定,一字一句说着:“如果真的是画地为牢那么他当初就不会送我离开,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不会阻拦,他说过,即便我想去看遍这世间无数繁华他也便跟着我去,无论天涯海角。这不是什么轻飘飘的情话,只是从少时起便相伴的承诺,于是便足够心动此生了。

    当初我想过要去光明岛时,他只担心我会不会不习惯那里的环境饭食,却没有逆着我的意思非要跟着一起去,他比谁都要清楚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不应该受到拘束的,只有自由自在地遨游才能找寻到内心的答案。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看待,他只需要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就足够好了。”

    说着,扶音转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有看青藤一眼,挥挥手说道:“殿下也不用再在我们身上耗费心思了,扶音这一生心上有着一人便足矣。”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没有回头。

    青藤站在原地,他摩挲着手指看向不远处的隐约村落,还有那穿梭而过的人影闪烁,他低声说道:“我真是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呢。”他挥挥手,身后有黑衣身影显现,他低声吩咐,不知又有了什么谋划。

    日落了,夜幕缓缓漂浮而来,遮掩住天际的光明,灯火亮起,人间安宁,顾枝站在竹屋外,山林的簌簌声隐约入耳,他并不知晓,可是脸上早已落满了泪水,眼中朦胧视线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清脆风铃声响起,敲在心上,似乎轻微的声响便打破了心中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低声沙哑着说道:“阿音,魏先生走了。”

    扶音一步步走来,她低下头将顾枝揽入怀中,她倚靠在顾枝的肩上,慢慢地润湿了衣衫,屋檐下灯火闪烁,却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就那般躲在黑暗里,宣泄着委屈和苦痛,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似乎要把彼此的灵魂都揉在一块,从此一切悲伤都一同背负。

    当天光再一次笼罩住赋阳村,满是苍白。屋檐下、门扉上、牌匾处、甚至沿着每一条狭长街巷之间都悬挂着惨白的绫布,迎着风无声地飘荡着,山路上走来两个并肩携手的身影,他们穿着粗麻白衣,神色黯淡。

    村民们早早地来到了院子外,安安静静地围着一个个圈子将院子绕在其中,他们低着头轻声哭泣,默默悼念。孩子们不明所以却静静地站在大人们的身边,他们好奇地看着神色肃穆的人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永远坚强的大人们会这般的伤心难过,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来了魏爷爷家的院子外,难道大人们也喜欢听故事吗?可是,魏爷爷呢......

    栗新站在院子里,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将准备好的棺椁摆放在树下,他们看着躺在一张白布下的模糊身影,感受到了深深的悲戚。

    说起来,这个老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怎么在村子里走动,但以前村子里谁家出了什么事都是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来号召大家一同相助,许多年前这老人回到村子里时还带着不少金银钱财,却没过多久便都散去了,不是为了这一户人家屋舍的修补就是为了那一家新娶的媳妇,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东西都送出去却不求回报。

    他一个人住在这处小院里,没有子嗣晚辈照顾却还是足够安然自在地独自过着日子,他会与年轻人一起到山里看狩猎野兽,也会与农夫到田地里收割粟米,许多年前也是他在院子里建起了仅有的一间小小的私塾,孩子们小时候总往那儿跑,就在那里听了许多故事,看了许多的书。

    而现在,村子里的私塾早已变成了青羊小院,而这座孤零零的院落里只剩下了独身的老者,当年的那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生儿育女有了自己的家,可是却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与老人坐下来聊上几句,世事许多无奈便在于此,太多人脚步匆匆,只是为了生活,于是便离着当年的老人和流逝的过往越来越远,到了最后,满是遗憾。

    人群缓缓散开,少年和少女并肩走过,人们拍拍他们的肩,目送着顾枝和扶音走进院子里。虽说老人没有儿孙,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是与老人最为亲近的,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时往老人这儿来,在人们眼中已是与老人的儿女一般了,所以这最后一程自然也是要由他们来操持。

    只是,短短几年时间,这两个在赋阳村许多人看来依旧算是孩子的少年少女,却不得不亲手送走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长辈,是否太过严苛残酷了些?于是人们只能去责怪时间和命运太过残酷,竟是要逼着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长大。

    顾枝松开扶音的手走到了棺椁边,他伸出手摸了摸崭新的红木,轻声对着一旁的栗新说道:“这棺椁应当是用不上的了,先生临终前说了无需入土立碑,他想再出海去看看。”

    顾枝说的隐晦,栗新却听得清楚,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招手示意其他几人跟着自己去准备好柴火,然后院子里便只剩下了站在屋外门槛上的老仆和树下的顾枝与扶音。

    老仆看了看顾枝,转身走进屋子里拿出一卷竹简来递给顾枝,说道:“这就是大人临终前所写的书卷,他让我交给你。”顾枝接过书简,看着其上的“端元先生”沉默了起来,他翻开书简,看着那深刻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人此生所见的一切风景,没有黑暗冰寒,只有漫天四溢的灯火阑珊,还有垂下天幕的世间安好,足够刻入眼底心中,满怀憧憬。

    顾枝将书简小心收好,然后感受到了扶音伸出手掌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回过头看向扶音,听着她说道:“真的要火葬吗?”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啜泣声隐藏在其中。

    顾枝握紧了扶音的手,沉声说道:“我们便听魏先生的吧。”说完,他牵着扶音的手来到院子的门前看着赋阳村的村民们,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乡亲们,魏先生生前说了,大家不必为了他多做什么,他走得没有遗憾也无需再在生后麻烦其他人了,多谢大家今日前来。”

    他神色平淡,不见悲喜,可眼底的阴霾却浓郁得如何也化不开。

    话语落下,栗新和其他人已将柴火在院子里搭起来一个高高的木架子,然后顾枝便和他们一起将魏崇阳冰冷的尸首小心地摆放在木架上,扶音持着火把犹疑地走来,她的手颤抖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四散飞舞,顾枝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扶音的手腕,他们一起拿着火把走近木架,然后将熊熊的火焰亲手点燃,吞噬了那个身影,模糊闪烁却又无比熟悉,就在这一棵初见的树下,完成了离别。

    人群慢慢散去,生活总要继续,悲伤只能留在心底却不能桎梏住手脚,人们复又忙碌起来,有时候便是这样慢慢地就忘了悲伤的感觉,然后许多年以后,也许在某一日便被回忆润湿了眼眶,然后强烈地思念起来。

    顾枝和扶音来到了海岸边,顾枝怀里捧着一个崭新的陶罐,这么一个小小的罐子却就装着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昨日便还与自己在这里说着话,可今日却就天人永隔。

    扶音的手里攥着一封书信,她紧紧地握着,似乎只要一不小心,风一来就会被扯碎了一般。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走向海浪,看着他跪在地上将细碎的粉末撒入海里,她看着他弯着腰低着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着,那在人前强撑的冷静在这一刻无需遮掩,他在哭,她走到他的身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

    一年前似乎也是这样,当拼了命赶回来的她看着他跪在竹屋前那般的脆弱不堪,那般鲜血淋漓地伤痛着,她咬着牙也止不住的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日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了光亮一般,即便是当初黯淡的世事也没有这样的浑浊黑暗,那盏始终等着离人归家的烛火熄灭了,彻彻底底的熄灭了,他和她便再也无家可归,他们走得那么远,而这家里却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丝毫的温度,更不会再像往日里一般的说笑玩乐,再也不能严肃地责问,更不会伸出手拍一拍他们的肩,那样的温和。

    那时细碎的苍白比白发还要黯淡,没有一丝一毫的色彩,连天光都不愿见一见,更泛不起任何的光泽,他们抬着棺椁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人们聚集着愈来愈多,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死去之人具体的名姓,可他们却知道有许多人的性命都因他而得以延续,如此仿佛神明一朝陨落,天地间都不复光明。

    最后石碑落下,无字,无声。一个人的生命便就此落下了帷幕,可是哭泣的他和她却突然发现,原来多少的往事也已经随着黄土掩埋,而他们,其实都对过往一无所知……

    就像此时此刻一般,他们送别着那个始终慈祥和蔼的老者,心上疼痛无比,往日的细碎过往就那般汹涌地占据了所有的心神,那样的清晰,让人如何忘得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某一处等着他们回去,然后沏上一壶茶,说一段故事,从此的从此,他们便长大了,再也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再也没有人会将世间的道理讲述着,他们只能跌跌撞撞地走进人间,只此一生,相依为命。

    有时候成长就是这样无迹可寻的事情,在某一刻擦干了泪水就要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去,只要身边还仍有那一人为伴,便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