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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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我入凡尘君入海(三)

    清晨的微光慷慨地洒满了安静的一座城,安宁时光里人们酣睡在祥和的梦中,而窗外也早已没有了那可怖的喧嚣和黯淡的浑浊,一片光明,照进眼底,暖在心上。

    他拾阶而上,迎着初生的光,衣袖飘舞,云淡风轻。

    那是许多年以前了吧,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跑到城墙上去俯瞰着万里的风光,他们指着远方说着未来,他们看着人群拥挤说着豪言壮语,他们站在一起并肩而行,将那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就长大了,不知从哪一日起,他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城墙之上,而他们的身边也从此只剩下了零落的时光,埋藏在岁月的尘埃深处,只有记忆的翻涌掀起几层痕迹。

    如今,他站在墙头,独自思念。

    顾枝习惯了早起,当窗外洒下来第一缕光他便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屋门紧闭的楼道,他走到了客舍的后院之中,看见傅庆安正撸起袖子卖力地劈着柴火,饶有兴致。

    顾枝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跑来这儿来劈柴火,不多休息会?”傅庆安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水,笑着回道:“休息够了就起来帮着干点活呗,而且我才发现,原来劈柴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顾枝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嘟囔道:“这是什么说法?算了不管你了。”

    说着,顾枝便转身向院门走去,似乎是要出门,傅庆安叫住他:“诶,你干嘛去?”顾枝指了指外头答道:“找点吃的去。”

    傅庆安拄着斧头看向顾枝,说道:“顾先生让你去城墙那里找他。”顾枝站住脚步,皱着眉疑惑道:“城墙?”傅庆安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挠了挠头,琢磨不透先生这么一大早找自己是所为何事,不过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向着破败的城墙处走去。

    远远地,顾枝站在街道上,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站在高处背对着天光而立的身影,那道身影俯瞰着慢慢醒过来的城池,看不清晰的神色间似乎多了几分晦暗难明,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眯着眼睛想要将那人的面容神色都纳入眼中,然后他继续缓缓前行。

    顾枝沿着坍塌的石阶往城墙上走去,轻轻走到顾筠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道:“先生,你怎么也这么早就起来了?”顾筠语气平淡回道:“习惯了。”

    顾枝撇撇嘴说道:“什么习惯了,您都多久没有早起过了,家里的活不都是我干的。”顾筠瞥了顾枝一眼,语气平稳说道:“你在说什么呢?”

    顾枝咳嗽一声,没敢直视先生的双眼,担心他一个恼羞成怒就一脚把自己踹下城墙去了,顾枝连忙摆着手说道:“没,我什么都没说。”

    顾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着城里的某处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顺着顾筠的指尖望去,顾枝看见了在一座简易搭建而起的法坛下跪着一群神色虔诚的人,他们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地与神明说着什么,世间匆匆的其他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顾筠没有等着顾枝说什么,他将指尖转向了另一处,顾枝视线望去,只见在一处街坊的屋舍房顶上站着许多人,他们一边修补着屋顶一边笑着交谈,左邻右舍互相开着玩笑,似乎又隐隐地自成了一方天地。

    顾枝沉默着,顾筠也安静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下也终于响起了喧嚣声,有百姓们和兵士一同推着沙石开始重新修缮城墙的破败处,顾枝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说道:“先生,我什么也没看见。”

    顾筠摇摇头:“你在犹豫,你知道我想让你看的是什么,可是你又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清楚,所以你什么也不敢见,可是如此你又要如何去见世人呢?”

    顾枝看向了顾筠,他知道顾筠说的是自己选择了在打破鬼门关和魔宫之后的隐姓埋名,而顾筠方才让顾枝看的便是这世间众人面对着新生活的态度。

    顾筠说道:“信奉神明的人没有错,神明是否存在我们并不知晓,但是祈求上苍庇佑又有何错呢?人们不会一直跪着,他们会站起身然后继续走进生活里。埋首于忙碌世事的人更没有错,他们也许终日里庸庸碌碌,但是他们至少可以笑着与身旁人聊着柴米油盐,聊着悲喜纷繁,然后他们会再一次迎来新的一天,重新继续着平常的生活。顾枝,我想问你,如果你放下了手中的刀又要做什么呢,你是否想过应当如何去过自己的一生?”

    顾筠未竟的话藏在心里,他不会看着顾枝走上与那人一样的道路,他无法制止顾枝拿起刀,但至少可以劝他放下刀,然后仔细看一看真正的世间人心,在芸芸众生中,他们再不必烦忧魔君的暴戾和乱世的黑暗,他们安宁地生活着,满怀期待。

    顾筠转过头看着顾枝,说道:“你该接受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当初你看到了魔君统治之下的黑暗和凄凉,所以拿起了刀,而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呢,你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于是顾枝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起来,有时候他总不由得感慨顾筠这种特殊的能力,顾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人内心里的一切,慌乱、彷徨、厌弃、欢喜、期待……人们无时无刻变换着情绪,而也许自己都未能清晰地察觉得到。

    可是顾筠只是见到了顾枝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里的犹疑困顿和不知所措,那种眼神在顾筠的眼中,就像是一个孩童第一次接触到新奇的玩具一般,躲闪着满怀迟疑却又难以自控地伸出手去。

    仔细想想,劈开了魔宫的那座巍峨宫门之后自己又是否想过新的人间会是什么模样?顾枝伸出手握住城墙尖刻的砖石,他在心里认真地问着自己,寻找答案。

    也许人们可以从此不再惧怕邪恶的侵扰,也许世间的一切都会重新变得如以前一般繁华,人们无需担惊受怕着自己的生命随时都会消殒,也无需担忧身旁的亲朋不知何时就再也见不到了,街巷之间又满是喧嚣欢声,可是那样的太平盛世自己又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说,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自己该如何活着?

    顾枝没有想过,他只是收起刀然后循着家的方向归来,然后站在顾筠和扶音身前如释重负地露出笑意,可是这其中那一段茫然的路途却被遗忘了,他忘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看见的这世间新的模样,他以为人们还是躲在黑暗里看不清模样,可是不是的,人们开始重新回忆起来如何笑着,然后走出了紧闭的房门,迎着盛夏的光,继续生活。

    是的,这才是自己一路走过所看到的风景,人们没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彷徨,生活总要继续,无论是哭着还是笑着,这都是生活的模样。所以面对着自己未曾想过的东西,无可否认更无可逃避,只需要学着停下脚步,将那些曾视而不见的一切都看得清晰,然后再去想清楚某些东西。

    这座伤痕累累的城缓缓地醒了过来,嘈杂的声响充盈着每一处街巷的角落,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在一起,拥挤着推动着,然后开始了新的一天,平平常常稀稀疏疏的,一天。但是已经足以欢笑足以期待,因为天空总会亮起来,乌云总会散去,人间也始终都会是那般模样。

    顾枝坐在城墙的砖石上,他摇晃着凌空的双腿,安安静静地看着整座城,视线游曳着,他看到了那座客舍里的许多人都醒了过来,他看到街角处的扶音在傅庆安和鱼姬的帮助下支起了布蓬,他看到周厌和于琅拖着徐从稚还有程鲤在城里闲逛游荡,他看到黄草庭领着武山在倒塌的屋舍周围帮着忙,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搬动了沉重的沙石和木梁,然后小心翼翼地垒起了崭新的房屋。

    顾筠站在顾枝的身边,他背负双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再无需言语,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像当初自己牵着那个懵懂的孩子走出竹屋,带着他重新看一看这世间的样子,即便忘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只需陪在身旁,然后绕着村子一遍一遍地走着,只需在这繁杂的世上兜兜转转,最后总会有一个答案。

    其实顾枝有一点想错了,顾筠从来都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对于顾枝太过熟悉,也将所有的心绪都牵挂在这个少年身上,于是只要看见顾枝,顾筠便能透过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看见翻涌的情绪堆叠,毫无遮掩,恍若当年。

    许久之后,天上的暖阳似乎已然转动到了头顶,炙烤着,顾枝挠了挠头,然后转过头看向了顾筠,扯着嘴角说道:“先生,我想先回趟赋阳村。”

    顾筠点点头,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出去,顾枝看着身前的酒葫芦,茫然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顾筠将酒葫芦抛到顾枝怀中,然后转身便走了,挥挥手说道:“给你了。”

    顾枝伸出手想要叫住顾筠,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言语。顾筠的身影缓缓远去,白发披散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顾枝竟突然觉得先生是不是也已经在慢慢老去了,即便当年的先生也已是满头白发,可是顾枝却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这般沧桑落魄,似乎心上有什么重担终于渐渐卸下,所以无需再将脊背挺直才足以去承担什么难以承受的责任。

    空旷的城墙上只剩下了顾枝一人,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朱红酒葫芦,细小的颈口系着飘扬的红绳,细细碎碎地凌乱在风中,顾枝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壶口的木塞,然后仔细嗅了嗅,没有猜测中的那种浓烈的酒味,反倒是有一股清扬的花香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仿佛是春雨过后那随风摇曳的花草,在云天之下。

    顾枝小心地将酒壶递到嘴边,然后呼出一口气,昂起头猛地喝了一口,接着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城墙下的人们都几乎以为那个独自坐在城墙上的少年要摔下来了。

    顾枝拍了拍胸口,平复住扰动的气息,然后敬畏地盯着朱红酒葫芦看着,片刻之后喃喃自语道:“这酒真是深藏不露啊。”顾枝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这种直直便滑落到体内的灼热和那一刻猛然疏散开的颤栗感,喝了一口酒便有些敬而远之的顾枝由衷觉得这酒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酒。

    果然,是配得上先生那种高人姿态的酒。顾枝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挂着笑意。

    顾枝想着,然后便慢慢地继续饮酒,不敢再如一开始那般猛地灌进去,就这样,他独自一人坐在城墙上喝着酒,一点一点慢慢地喝着,直到后来,将一壶酒都喝光了。而少年的双眼也愈加明亮,比头顶的日光都璀璨。

    扶音坐在布蓬下帮着前来的百姓诊治病症,傅庆安和鱼姬虽然不通医术但也在一旁帮着做些杂活,来来往往看病问询的百姓不算少,毕竟经历了那样的一场乱世,人们总难免落下了难以察觉的隐疾和病痛,如今为了新的生活总要认真地对待。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顾筠到来才赶着扶音去休息一下,于是扶音便拉着鱼姬在城里逛了起来。扶音拉着鱼姬的手臂说道:“鱼姬姐姐,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啊。”鱼姬笑着回道:“哪有多少年,顾枝离开赋阳村也才不过近一年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对啊,自从顾枝不再去醉春楼之后,鱼姬姐姐也就没来过赋阳村了。”鱼姬愣了愣,然后笑着拍了拍扶音的脑袋说道:“好好好,你说了算。”

    是啊,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更不用说当时初见……

    鱼姬岔开了话题,问道:“扶音,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扶音疑惑地看着鱼姬,鱼姬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外面走走?现在世间也太平了,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扶音昂起头看着天空之上的云卷云舒,想了想应道:“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有想过要去一个地方。”鱼姬看着扶音问道:“是哪里?”

    扶音伸出手指着天边:“光明岛。”鱼姬有些诧异,她问道:“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啊?”扶音笑着道:“也不算多远啦,乘船也就几日的功夫便到了。”鱼姬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想要去光明岛?”

    扶音答道:“因为那里是整片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啊,也是传说里整片大海的中心,那里蕴藏着上千年的文明和繁华,应该会如书上所说的一样好看吧。”鱼姬循着扶音的视线也望向了天边,然后感慨地说道:“是啊,一定很好看。”

    扶音看着鱼姬好奇问道:“鱼姬姐姐,你也没有离开过奇星岛吗?”鱼姬点点头,说道:“当初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只能将那些更小的孩子变卖了出去,最后只留下了我和两位哥哥,只是可惜他们都没能熬过那段苦日子,再后来就是魔君祸乱奇星岛,师父救了我,将我带回了醉春楼,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去海外看一看。”

    扶音搂着鱼姬的手臂,轻声道:“鱼姬姐姐,没关系的,现在世道慢慢太平了下来,总会有机会弥补以前的那些缺憾的。”

    鱼姬笑着揉了揉扶音的脑袋,想了想问道:“不过,你有将你想要离开奇星岛的事情告诉顾枝吗?”扶音沉默着摇摇头低声回道:“还没呢,再说我自己也没决定下来,等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鱼姬握住扶音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在犹豫什么?”扶音低着头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顾枝和先生的身边,更不用说独自去到光明岛那么远的地方,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放心让我去的。”

    鱼姬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让顾枝陪你去?”扶音摇摇头回道:“不,顾枝也应该有他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不应该只为了我,而且现在世间在慢慢地好起来,他也可以不用在日日夜夜地习武练刀,也许他总有一日也会走进人群里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应该拖累了他。”

    鱼姬叹了一声说道:“扶音,你这不是在拖累他,你要知道任何人对你的好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他们如此做需要你如何去偿还,你从不曾亏欠任何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扶音仰起头看着鱼姬笑起来:“鱼姬姐姐,你人真好。”

    鱼姬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领着扶音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上还见到了周厌和黄草庭他们,也算是慢慢地熟识起来,扶音总是满怀热情地拉着他们聊那一路踏破鬼门关的故事,虽然总能收到醉春楼传回来的消息,但听着这些亲身参与的人亲口讲述出来也有不一样的感觉。

    扶音眨着眼,忽闪忽闪的目光探寻着顾枝这一路走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