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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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我入凡尘君入海(二)

    听着这许多年前的往事,顾枝心上除了唏嘘之外却还多了些难言的悲伤,他晃了晃莫名有些沉重起来的脑袋,疑惑问道:“‘神器’?”

    鱼姬走上前来说道:“传闻中是君洛在‘蓬莱岛’上寻得的,可谓是天下第一兵器,无论手握者是何修为都能在这神器的加持下举世无双,只不过,当年的君洛也未曾完全依赖于神器之力,而是早在获得神器之前便依靠着自己的力量登上天坤榜,足可称为武道一途千年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而传闻中手握神器的他,未必没有与当年天下第一的光明皇帝和魔君一战之力,只是没想到最后手握神器的他独自登上孤山,却也败给了魔君。”

    傅庆安在一旁摸着下巴低声念叨:“只是也有些传言说当年君洛登上孤山并未带着神器,不过多是江湖上一些仰慕君洛风采之人的口口相传,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若是明知直面天下第一的魔君,君洛又为何不带着神器在身呢?如今也只能是谜题难解了。”

    顾枝点点头沉默起来。是啊,那魔君统治之下混沌黑暗的十余年,又不知有多少曾经的英雄豪杰死在了那座魔宫之外,从此世间也再无他们的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是又还有谁能记得旧人曾经所作的努力和成就呢?

    顾枝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他只不过是借着前人的肩膀尽力登高,希冀着足够竭尽所能罢了,在顾枝看来,即便没有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去劈开那鬼门关和魔宫,也注定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地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心中值得追忆的过往,以及在那未来的众生太平安稳流年。

    就这般走着,说着,顾枝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在破败零落的街角处,有推着沙石前行的士兵、有站在屋顶修修补补的百姓、有欢笑着追逐的年幼孩童,还有,那坐在简易布蓬下的白发男子,和站在一侧收拾着药草的女子。

    人来人往从他身侧翻涌,顾枝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静静地看着,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着自己远去了,所有的喧嚣嘈杂还有人潮汹涌都从记忆里抹去。在这记忆之中没有鲜血,没有杀戮,更没有苦痛,有的只是竹林间清爽的风和湖边那座安稳祥和的竹屋,烛火燃起便点亮了眼前的人间,风铃声轻轻作响,敲在心头。

    其他人看着顾枝停下脚步也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循着顾枝的视线望去,不知为何,眼中所见便自然而然地穿过了闪烁的人影,看见了在那布蓬之下安安静静的两人,那一处狭小的位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地开辟出了一点崭新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可又那般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人潮如织的街角,还有来来往往的病患在那布蓬下进进出出,如此才似乎将那两人拉入了人间。

    顾枝摘下腰间的绿竹刀鞘然后轻轻地甩开去,周厌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下意识接住落入怀中的竹鞘,正要张口开骂,却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站在原地,然后各自沉默,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赶路而至的少年,就那样在视线交错之间毫无顾忌地抱住了穿着一身简素蓝裙的女子,他紧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倚靠在女子的肩头,就那般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世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打破了什么易碎的宁静。

    扶音没有意料到顾枝就这样地抱住自己,重逢的惊喜之余,脸色也多了几分惊诧,没有想到许久未见的他竟是这样的用力这样的不管不顾,只是她眉眼笑得温柔,眼底流转着轻快舒缓的涟漪,就像少年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浮山湖,倒映着天光万丈云卷云舒,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顾枝的手臂缓缓用力,抱得更紧了,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揪住了,随后就是一声压抑着的咆哮:“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呢!这儿这么多人你就这样搂搂抱抱,以后扶音要是嫁不出去了我看你怎么办!”

    顾枝张牙舞爪地挣开顾筠的束缚,嚷嚷道:“没关系啊,我负责好了。”

    “负责?负责!”顾筠怒不可遏地抓着顾枝就要打,顾枝连忙绕着布蓬跑起来,他们就这样吵闹着追逐着,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无甚关系。

    那个一头白发的男子,坐在布蓬下面对着来往的病患犹如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和姿态让人觉着这样的人物只应天上有,而那个容貌温婉的少女也好似遗世独立的一朵摇曳的出尘的花,与世间的所有风霜和尘沙都无关。

    可是只因为顾枝走入了那一幕好似定格的宁静之中,白发男子和少女便从天上走入了人间,没有丝毫美好之物被打破的不适和异样,而是那一种浑然天成的接洽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情感都宣泄得干净清晰,让人流连忘返,视线都难以移开分毫。

    也许唯有如此,才是所有人前赴后继去拼搏出一个太平盛世的真正意味所在。

    傅庆安走到鱼姬的身边,他没有去看鱼姬的双眼,甚至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背对着所有人一言不发,而身后的周厌和于琅早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诡异的一幕,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徐从稚也加入了他们。

    傅庆安笑着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在想什么?”鱼姬摇摇头回道:“没什么。”语气平淡,傅庆安伸出手枕在脑后,随意说道:“我不懂这些,不过顾枝那小子一直说的那些东西倒是没错,人总要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只有想得清楚了才知道前路应该如何去走。”

    说完,傅庆安便转身去向众人解释这一切了,而鱼姬却还站在原地,她当然知道傅庆安想说的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呢?她摇摇头,不再强逼着自己去想这些。

    好不容易稳住了顾筠,顾枝招呼其他人到了布蓬下与顾筠和扶音打招呼,而经过了傅庆安解释的众人也知晓了顾枝与这两人的关系,免不了一阵客套寒暄。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带着扶音行走天下为百姓们看病诊治的顾筠也一般都会在这个时候收摊休息,于是指使着顾枝将布蓬收拾好之后便领着众人往暂住的客舍走去。

    众人早已不知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中走了多久,若是算上当初征伐鬼门关的路途那更是难以估量,于是众人也不知多久未曾正正经经地坐在桌边吃上一顿饭了,看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了钱来的于琅说要请客,周厌第一个不客气地就点起了菜来。

    虽说这客舍酒楼也才重建不久,但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店家却是十分热情地有求必应,那劲头简直就算点了龙肝凤髓也要弄出一份来,于是众人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这一放开来便是不消片刻桌上就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菜肴,更有店家珍藏多年的美酒作伴,众人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顾筠坐在顾枝身边看着众人,他提起自己那常常挂在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摇晃着,面色平淡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看向顾枝时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有着欣慰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担忧……

    顾筠站起身走到了酒楼的临街栏杆处望着远方,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向着自己走来,他回过身看去,却是那个看着始终稳重寡言的黄草庭,黄草庭提着一坛酒与顾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站在他的身旁说道:“其实我在以前曾听过你的名字。

    顾筠有些诧异地看着黄草庭,这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面色沉稳,双眼中的神采闪烁着经年累月沉淀的沧桑,似乎见惯了世事,一切通透。顾筠喝了一口酒问道:“我只不过是乡野间的一个医师罢了,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闻?”

    黄草庭摇摇头笑着道:“且不说现在早就传开了名声的‘白发医仙’的名号,像你这般能够不顾世间纷杂,依旧愿意走出山林一心为民之人可就不多见了啊。”说着,黄草庭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就是君洛口中的那个顾筠吧。”

    顾筠瞳孔猛地一缩,一刹那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枝,又摇摇头看着黄草庭,黄草庭挥挥手道:“顾枝曾说过他并不记得八岁之前的所有事情,而且既然顾枝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想来他那失去的记忆也掩藏了他的身份吧。我没有告诉顾枝,你不用担心,至于我是如何认识君洛的,只不过是当年有过一段渊源罢了。”

    顾筠松了口气,认真地问道:“您是如何知道顾枝的身份的?”黄草庭回道:“我当年见过他,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不过那双眼睛可是忘不了的,和君洛何其相像啊。”

    顾筠沉默着着点点头,他看着城里点亮的灯火,还有城门依然喧嚣的劳作声,许久之后才感慨着自言自语道:“是啊,多像啊。”黄草庭端起酒坛喝了一口,沉着声说道:“那孩子很好,与君洛当年的模样几乎一般无二,这一路同行,我亲眼看着他在武道一途登高临绝而去,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未来会是如何,可就像他当年选择了和君洛走上一样的道路,那么选择便终究还是在于他自己的手中,如何走向未来,再多的担忧也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君洛,都是自由的,他们终会为了心中那番意气一往无前,而前方究竟是坎坷还是光明,我们给不出答案。”

    顾筠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壶,藏在烛火深处的神色不知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压在肩头的责任,也许是因为那心中始终难以消磨散去的愧疚和感伤,不惑之年的顾筠满头白发垂落,显得那般孤寂和沧桑。

    桌子上早已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家伙了,周厌和于琅这两个喝起酒来就不管不顾的自不必说,而极少喝酒的徐从稚竟是滴酒便醉,程鲤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着。傅庆安倒是酒量不错,虽然面色红润但至少神色清楚,不过也早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鱼姬不客气地拿起于琅的钱袋子到柜台去还了酒钱,武山也跟去帮着大家准备了几间客房。

    桌子上只留下了杯盘狼藉,还有好不容易安歇下来的众人。

    没有喝酒的顾枝和扶音也离开了桌子,他们走到了门外,并肩坐在台阶上,顾枝看着人影稀疏的街道还有四周屋舍的门窗内透出的微弱光亮,他轻声说道:“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扶音看着顾枝,轻轻问道:“累吗?”顾枝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累不累的,既然当初决定了要走出赋阳村就想好了会面对什么。”说着,顾枝扭过头看向扶音,问道:“倒是你和先生,怎么也离开赋阳村了?”扶音笑着说道:“你离开后不久先生便说这世间该太平了,于是就带着我走出了山里,看一看这世上的风景。”

    顾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对不起,你一直都想要走出赋阳村去看一看外面的风光,只是我一直把你留下了,是因为当初外面实在危险重重,我觉得……”扶音摇摇头止住了顾枝接下来的话语,她神色安然地说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和该做的事,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并无后悔,能跟着先生多学些医术和人生的道理,是一辈子的幸事,而且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和先生将我在那样的乱世中护得安稳,我还有什么去苛求的呢?”

    顾枝看着扶音那闪烁在烛火微光里柔和的侧脸,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身后的影子上,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怀里取出来一件东西握在手心里,看着扶音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音看向顾枝躲闪的目光,依旧是那熟悉的温和的笑,看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顾枝就没有了丝毫的胆怯,他伸出握紧的手,问道:“你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扶音支着下巴,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我才不猜呢,这什么线索都没有肯定猜不着的。”

    顾枝嘿嘿笑起来,然后闭着眼摊开了手,说道:“我在都城里看见的,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下来了。”

    其实当时的场景是,躲着奇星岛大军离开的九人在经过皇宫中的某处宫殿时,顾枝自顾自地停了下来,甚至独自走进了宫殿中,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下,拿起一件明显属于女子的饰物看了许久,放下一袋银钱之后便收进了怀中,然后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说了句“走吧”就当先跑开了去。

    扶音瞧着顾枝的举动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拿起顾枝手上晶莹的饰物认真地捧在手中,顾枝睁开眼小心看着,却见扶音将那小小的银色风铃挂在指尖,然后露出了在顾枝眼中这世上最为明亮动人的笑容,她的眼中似乎隐隐闪着泪花,风铃在夜里的风中轻轻摇曳着,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指尖响着清脆的声音。

    顾枝看得呆了,轻声问道:“喜欢吗?”扶音看着顾枝,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点点头,认真地回应:“喜欢,我很喜欢。”

    顾枝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擦去扶音眼角的泪水,柔声道:“喜欢就好,哭什么,以前你过生辰时送你礼物也没见你哭啊。”扶音摇着头,她捧着那银色的风铃说道:“不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在那遥远的北境都城里、在那黯淡浑浊的世事之间、在那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中,将这风铃握在手里,然后走过千万里将它送给我。所以,我很喜欢,很喜欢。”

    顾枝静静地听着,他的手落在扶音柔顺的发端,在夜里的寒风中掠过那纠缠的发丝,他的眼中满是她的样子,笑着、哭着、走着、跑着……流年往复,岁月模糊,可是眼前人始终如若初见。

    少年轻轻地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少女抬眼,他们的目光交错,比烛火明亮,比天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