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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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手中刀斩不平事(一)

    如果眼前是一片汪洋,风云起时汹涌波涛,无风无雨时亦厚重地沉默着,一层一层堆叠,无数浪花散作碎屑,飘摇在天地之间,噬着人的心魂直往海底沉去,自此沉沦再难挣脱,这就是那一片海的力量,哪怕是无声无息地卷起千层浪,也足以将莫大的磅礴撞进人心去。

    于是千百年来,有多少人离开了海岸,乘着扬帆的船日夜漂泊,为的只不过是眼中能得见这一片汪洋的全貌,可是多少的人只不过是见着了又一座岛屿便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终究还是迷失了自我和内心,又或许对于只是到了另一座岛屿便算是远航?

    即便如今各大岛屿之间流传的海图在这数百上千年间几经更改,可是谁也难以说对于这海洋的全部已经知悉,哪怕是那些亲手绘制出海图的求道研学之人,就算是穷尽一生,也难以了却心上一见汪洋尽处的心愿。那么所谓的“蓬莱”和“中心”又在何处?

    若是不再想着那些传说里的故事,不去执着于追寻蓬莱仙界,以及那笼在海图四周的未知之处,那么如今划分清晰的八大海域也算是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囊括了进去。

    虽然当年作为汪洋居中的光明岛率先以八大海域绘制海图引起了一场早已化作了忌讳的战事,可是随着岛屿和海域的格局在数百年前的光明大会之后彻底定格,无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免觉得以八大海域如此将遥遥无际的汪洋划分开来的法子,实在有着独到的便宜和益处,一片海域之内的岛屿总比其他的要更为团结,互相往来也要更为频繁。

    所以海域的划分和沿用也就逐渐成了习惯,而光明皇帝为推行连贯所有岛屿的海上商路所正式绘制的海图,也清清楚楚地划分了各处海域岛屿所属的地域边界,如此也算是有了一幅确切的海上图纸,指引着许许多多飘在海上的游人追寻着更为明晰的方向。

    愿意踏出海岸飘摇在海上的人也愈加多了起来,再加上近些年光明皇帝与各大岛屿协同成立的海上护卫大军,也为行走海上的人们除去了许多为非作歹的海盗的侵袭,虽不能说在各大海域都完全消除此种威胁,但至少也让人们安心不少,于是海上不仅多了许多商船,还有愈来愈多的客船出现,更多的人们借此游览临近岛屿,甚至远跨重洋去那口口相传的光明岛奇星岛等享誉盛名的岛屿之上游览。至此海上一片兴兴向荣,蔚为大观。

    这一日坐落于瀚兑海域的嵊台岛邛各港颇为热闹,一艘巨大的楼船稳稳停靠在岸边,港口附近很快吸引来许多凑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地对着那楼船指指点点。嵊台岛不算是什么大岛,也就是岛上特有的茶园有些名气,而那特产的余香茶更是远销各地,时常有船只停靠交易往来,但像今日这样的大船可是难得一见,于是人们都有些兴奋地伸长脖子往船上看去,想要瞧一瞧上面的风景是多么的精致美妙。

    祁门镖局的唐翀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此时他正领着镖局里的几个好手挤开人群,指引着那些早就召集安排好的劳工将一箱箱的货物运到那艘大船上去。那位听说是从玉乾海域而来的大老板可是连港口附近那座大城的城主都要礼让一二的人物,唐翀能够接下这个差事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再说这一趟运镖虽说是在海上,但所得的报酬可是不少。

    唐翀好不容易挤到了大船之前,他擦了擦汗水将手中那本记录货物的书简递给一旁一位镖局的年轻人,嘱咐道:“好好盯着,这些货物不容有失。”那位年轻人点点头应了一声便仔仔细细地清点着货物。

    唐翀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打理了一下衣衫,迈开步子往船上走去,来到最高处的甲板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站在桅杆下的身影,唐翀硬朗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跑上前去说道:“荣老板。”

    唐翀只能站在那位荣老板的几步之外,因为就在这几步之间站着一位抱着剑鞘的侠客,看那模样应该是荣老板的亲卫,唐翀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这位神色冷峻的中年剑客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显然不是自己所能轻易挑衅的,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几步之外拱手行礼。

    那荣老板听见了声音便转过身来,他那满脸的肥肉之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眯着那双如黑豆般的眼回道:“唐镖师,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了啊。”唐翀连称“不敢当”,荣老板却只是接着说道:“这一次护镖,想来唐镖师也是知道艰难所在了,我要的不仅仅是护住货物,还有我那些吵着闹着非要跟出来的亲眷,虽说我也带了些人,不过还希望唐镖师能多出出力啊,你放心,报酬自是少不了的。”

    唐翀听着“报酬”赶紧回道:“荣老板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

    荣老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便挥挥手示意唐翀可以退下了。

    唐翀拱手又行了一礼然后走下船去,他最后看了一眼甲板上嬉笑玩闹的妇人和孩童,心里难免有些泛嘀咕:如今虽说这海上太平了不少,可是嵊台岛所在的瀚兑海域可是从来少不了海盗袭扰的,这位荣老板还真是心大,敢领着这么多亲眷到此处来游玩。

    待得唐翀退下去,荣老板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位亲卫问道:“你觉得这镖局的实力如何?”亲卫冷着脸回道:“此人实力算是不俗,他带着的那些人看来也都是带着血腥气的人,应当是比先前那些人好用。”荣老板点点头,恶狠狠道:“那就好,之前那些废物拿了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干不成,还是赶紧换了好。”

    那亲卫点点头,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安,虽说从玉乾海域到此处来一帆风顺,可这瀚兑海域是出了名的险恶,不可能会这么安静才对,希望别出什么意外吧……而这祁门镖局,亲卫又往船下看了一眼,那些人确实是看得出身经百战的血腥气的,应该也算得上是不小的助益。

    单单是将货物搬上船就花费了两个时辰,终于镖局的人也都上了船,荣老板便示意船老大可以扬帆启航了,这么一艘大船驶出港口又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甲板上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趴在栏杆处看着港口上挤满了人,兴奋地拍着手大叫着,对于他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来说,这趟旅程可算是看足了热闹。

    这艘船有三层楼高,最顶上的两层自然是荣老板和他的亲眷护卫所住,而最下面一层便是看管底层货物的祁门镖局众人,他们对于这种安排自然是怨声载道,但为了报酬唐翀也只能咬着牙压住手下的抱怨,他想了想叫上那个方才帮着清点货物的年轻人一同到上面几层去给弟兄们要些好酒好菜,算是安抚一下情绪。

    来到甲板之上,却见栏杆处每隔五步便有护卫守护,尽皆严阵以待地观望着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唐翀笑着对一旁的年轻人道:“看来这位大老板倒也不算痴傻,知道这瀚兑海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年轻人点点头回道:“是啊,听闻这几日那些海盗又不安分起来了,不知道这一路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唐翀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没办法,富贵险中求,既让要拿那些报酬就该担着这些风险。”

    说完,唐翀往一处船舱走去,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和荣老板说一声,那群只知道喝酒吃肉的家伙总要让他们安分一些。”年轻人点点头,然后自顾自走到一处栏杆边上等待着。

    甲板上洒满了温和的光,望去,海天一线光芒万丈,年轻人听见了嬉戏的声音,好奇地循声走了几步,却见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孩童正追逐打闹,想来就是那位富商的家眷了。

    年轻人看了一阵便走开去,这些权贵之人的脾性向来复杂,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还是避而远之的好。年轻人想着便走回到原处去静静等待,却发现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子正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手边摆放着被砚台和墨笔压着仍迎风作响的宣纸。

    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却发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轻人抬眼却见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剑客正神色冷漠地盯着自己,年轻人听唐翀说过这船上有一位高手跟在那位大老板身边,想来就是这一位,可却并没有跟着大老板而是守卫在这位年轻女子身边,看来这人应该是大老板颇为看重之人,才命自己的亲卫守护左右。

    事实也未出年轻人所料,荣婷正是荣老板的长女,她生性聪慧机敏,往日里许多生意都出自她的手中,她又是荣老板的原配之女,所以颇为受宠。这一次家中亲眷都吵着要跟出来玩,荣老板便将这习惯了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长女一并带了出来。

    荣婷不怎么喜欢言语,平日里往来的外人也屈指可数,于是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望着远处想些事情,若是得闲了也会拿起手边的墨笔随意绘些山水景色。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荣婷也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年轻人连忙抬手行了一礼,然后再不敢往那一边看去一眼。

    荣婷收回视线,轻声问着身后的那名亲卫:“左乘,那个人是谁?”剑客左乘还是那般冷漠模样,沉声回道:“应当是老爷所找的镖局中的人。”荣婷点点头然后便不说话了。

    她拿起手边的笔墨和宣纸摊开放在膝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绘着什么,左乘站在荣婷身边为她挡着汹涌的风浪。突然船舱之中有动静传来,年轻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白衣书生打扮的俊朗青年走了出来,年轻人察觉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看来应该是病了。

    白衣青年走到荣婷身后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邱昇感激不尽。”荣婷点点头回道:“邱公子不用多礼。”她仍细心画着什么,甚至都没有抬头看那邱昇。

    邱昇好奇地探过身去瞧着却被左乘挡住了,荣婷察觉到了便说道:“无妨,让邱公子过来吧。”邱昇站在荣婷身旁看着她的山水,赞叹道:“大小姐观察世间景色细致入微,又有如此洒脱画意,邱某佩服。”荣婷浅笑着回应道:“邱公子多礼了。”

    且不说那一边的诗情画意,唐翀却已自船舱中走了出来,然后招呼着年轻人道:“走吧,荣老板让我们到货舱去取些酒肉。”年轻人应了一声然后跟在了唐翀身后,这时荣婷与那邱昇也收拾好了纸笔攀谈着走回船舱去,看来那邱昇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荣婷与他算得上相谈甚欢,左乘紧紧地跟在左右,隐隐隔在两人之间。

    唐翀察觉到年轻人的视线便看到了那一边的公子小姐,他嘿嘿笑着道:“这些有钱人读书人就知道做这些故作的礼仪,反倒不如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的痛快。”年轻人收回视线,笑着应道:“就是,还是喝酒吃肉的好。”唐翀满意地大手一挥,领着年轻人一同到船舱中去。

    唐翀和年轻人抬着酒肉回到了镖局众人所待的船舱,怨声载道的一群糙汉子见到了酒肉也就不再嚷嚷着不满了,围在一处喝酒吃肉,高谈阔论好不热闹,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骂着那些权贵人家的跋扈和白眼,都是在底层礼讨生活的人,平日里见惯了权贵的欺压,大家一杯酒下肚也都大声骂着,就连唐翀也说了几句,年轻人却只是坐在一边不说话。

    有人揽住年轻人的肩膀,大声喊道:“诶,程兄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应该看过不少风景吧。”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哪有,我不过是多去过几座岛屿罢了,算不得什么。”

    众人起了兴致便一同喊道:“说说嘛,也让兄弟们看看外面那些岛屿长什么模样。”这一群人大多也都是只在嵊台岛上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没几个走出去见过景色,这一趟海上护镖也是第一次出海,于是便都好奇地围过来听年轻人讲故事。

    年轻人扛不住大家伙的起哄,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以前去过一座岛屿,那里不像咱们这座岛一样住满了人,更不像那光明岛一样庞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出海面的龟背一般,在那上面只有一处绵延的山脉附近住着人,房屋高高低低地建在山间乱石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奇异树木,几乎见不到清晰的道路,那座岛上的人们就都住在那里,此外其他地方就都是一片原野,除了草木再无其他。

    在那里的人极少与外界往来,与那传说里的“蓬莱”有些相像,可却没有那般的美景和神妙,只不过是大家都住在一处相互依靠着罢了,既不与外界如何来往也极少到聚居地周围的森林中去探寻,人们安居乐业地住在山里,一代又一代……

    还有一座不亚于光明岛的繁盛岛屿,那里的人们也是安安稳稳地过着太平日子,可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群恶鬼一般的凶恶之人,不仅将城池洗劫一空还屠戮了无数生命,血流成河,人们不得不躲在暗处不敢声张什么,而外界也似乎从不知此事一般无人支援,就这样,一段极度黑暗的恐怖岁月就开始了,整整十余年……”

    唐翀坐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讲故事,他的眼中有些感慨,想到几个月前这位年轻人刚到镖局之时,大家无不觉得他这小身板没什么真本事,可随着出了几趟镖却发现他虽然身手一般可心思细腻,多次帮着众人躲过一劫,大家也慢慢地与他熟络起来,唐翀总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好眼光。

    突然,船只剧烈地晃动起来,还有巨大声响砸在头顶,烛火一阵摇晃,镖局众人都吓得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有人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唐翀稳住身形回道:“应该是海上起了风浪,没事,大家稳住身子然后去查看一下货物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说着,唐翀看了一眼狭长的台阶远处,然后招呼着年轻人一同沿着台阶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到了甲板上,却见空中电闪雷鸣风云交加,磅礴的雨水混着汹涌的海水涌到了甲板上,唐翀与年轻人对视一眼然后往船舱走去,就在堪堪踏入船舱的那一刻年轻人突然回了头,他看向了甲板上空无一人的黑暗深处,有一道冲天的火光摇曳着飞上天空,划破了夜空,可很快就被电闪遮掩住了光彩,再难见到什么。

    年轻人皱着眉跟在唐翀身后走进了船舱中,而甲板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