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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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手中刀斩不平事(五)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海鸟掠过天际,扰乱几缕日光,细细碎碎的啼鸣撒入海面,浪花卷动着将世间的琐碎藏在海底深处,木板路沿着海岸线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处,崎岖的石子躲在木板下的阴影处,低声交谈着流年的痕迹,还有那港口处来来往往的船帆,从云天处而来,再往明日而去。

    木板路上的港口总是挤满了人,即便是日落黄昏也难以消弭那鼎沸的喧嚣,人群来来往往地穿梭,不知来处更不知所往,这就是形形色色的人间,也许匆匆擦肩而过也许念念一见相逢,都落在了生活的剪影中,有两人就走在余晖里,影子在身后拉扯,慢慢靠近。

    周厌背负双手微微低下头,似乎认真地数着木板的缝隙,但脑海里那翻涌挣扎的措辞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极力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却终究还是如几日前一样归于安静,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女子,风轻轻吹过她的衣襟,在手边荡漾起飘摇的轨迹。

    云冉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身旁男子的局促和踌躇,她的侧脸划过一个舒缓的笑意,然后抬眼看着远方挤满了船只的港口说道:“不知道海外的那些岛屿是什么模样呢?”

    周厌扭过头看向了云冉,他伸出手指向海面的远处,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晰,可是斟酌了许久言语的他却说得清楚:“在那个方向,是曲星岛,那里有传说里最为高耸的神庙,屹立在高山的顶峰,周围站满了常年青翠的林木,还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兀自绽放,风吹过总是卷起细碎的花瓣,模糊了视线却总让人就此沉迷其间,只是见了一眼就足以流连一生,只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再没什么人能够找到那处秘境了。”

    云冉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了周厌的身上,不知不觉间周厌的神色又浮现起那始终温暖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说道:“听闻在很久很久以前,曲星岛的男男女女总会一起走到神庙去,祈求一生厮守的誓言以及安详平和的生活,而传说那里的神明总会庇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我曾想着去寻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境,不过后来倒也算是无疾而终了。说到底,我独自一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又如何呢,只是在想,也许有一日也能带着另一个人一同去到那里。”

    云冉看着周厌,问道:“那个你想带着一起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周厌愣了愣,然后犹豫着张开嘴,随后自嘲般地轻轻一笑,说道:“那一个人吗?我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去罢了。”云冉歪着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呢?”

    因为初见的第一眼便藏在心里成了秘密,因为相伴同行数日却始终不敢轻易地开口,因为即便就在身边也仍觉着遥不可及……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琅总是嘲笑着这不过就是有色心没色胆,可是在江湖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周厌却打破脑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踏出那一步啊,如果就因为这样的一步而将一切看起来美好安宁的东西打碎了,恐怕穷极一生也再难拼凑起当初的模样来,那岂不是更大的遗憾吗?

    周厌看着云冉眼底的温润,轻声答道:“因为我想再等一等。”

    云冉问道:“你想等那个人确认你的心意吗?”周厌摇摇头坚定回道:“不,我在等自己确认心底的答案,我想知道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会最终遗憾此生,从此再难心动一刻。我也坚信,答案很快就会出现的。”

    云冉收回视线,她微微低下头,不知那闪烁的神色在想着什么,她只是低声问道:“除了曲星岛,你还去过哪些岛屿吗?”

    周厌深深看了女子低垂的发丝一眼,然后复又开口说道:“当然还有光明岛,其上的风光自不必多说,这几日以来端元先生的那一册《风光》大卷早已说得清楚,不知又会有多少的人慕名而去,然后试着在这世间找到一处真正的光明。只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着光明岛的时候,只不过是站在船头,遥遥地望着便就将那无边无际的万里山河都嵌入了眼中,可惜最终无论如何尝试也难以将那座岛屿上的所有风光都彻底看遍,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里天底下最大的岛屿,最鼎盛的国度。

    高耸入云的不只有崎岖的高山,还有奇巧巍峨的亭台楼阁,琉璃的窗子泛着七彩的光,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将几只大烟囱里的烟尘吹散,还有阳光下瞧着便灼热难耐的铁皮,包裹着垒在港口,不知是作何用处。

    于是无需踏上那座岛屿,便见着了这许多的风采,那是无论在曾经的幻想还是此时许多的展望中都难以想象和预料的,可是这般的传说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一眼望去,岛屿的尽处落入汪洋,无论如何也难以描绘出那无边无际的轮廓。那是一个一眼见过便再也忘不掉的地方,神秘而壮阔,辽远而深沉,神话传说里一切时间的起源似乎真的就在那里找到了答案,也是由那一处地方而开启了数千年的文明,无数的、不同的,文明。”

    周厌的眼里闪烁着光彩,似乎在那晶莹之间倒映出了光明岛的轮廓,不知不觉地云冉就望进了周厌的眼底,然后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里模糊了视线,她终于还是想起来那个问题,那个夜里总是悄悄出现,躲在角落中细细碎碎说着的问题: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冉知道,周厌是一个武学修为极高的江湖中人,那日看到降魔殿大人的态度,想来周厌的名声也是不小,可是如今却藏在一间小小的武馆之中不问世事,甚至平日里都瞧不出来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有何实力。

    这几日他们结伴走到青石港,年轻人总是会说上许多他在来到奇星岛之前海外漂泊的那段时日,可是大多还是说起那些沿途的山水风景,却很少提起江湖里的浮沉,所以云冉便知道他是见识过了世上万般景色的人,心怀旷野自在安乐,可是仔细想想,云冉却又觉得自己丝毫未曾真正看清过这个始终温和的年轻人。

    他总是笑着,眼中没有苦痛和烦闷,他总是眼底炽热,无论世事繁杂,无论人潮汹涌,那片光明晶莹总能闪烁进人的心里,瞧得久了也似乎要将人心中的所有东西都看得通透,他那般不善言辞,只是看着你,你就能清晰地察觉到所有纯澈的情感,云冉总不免躲闪着这样的眼神,那般无所畏惧的坦荡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可心里总是欢喜的。云冉说不清楚这种情绪,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八年岁的小女子,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就是账目上那些枯燥的墨迹,而来来往往的行客却无需她去如何操心,至于当初那些世家大族的袭扰她也没能看到深处的腌臜污秽,她是一个仍对世间满是期冀和向往的年轻人,又何时想过喜欢是怎样的事情。

    日落了,黄昏的余晖洒下几分寒意,云冉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周厌小心翼翼地走近,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向着苍南城走去,云冉点点头然后沉默着跟在周厌的身边,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城里去,他们的背影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又似乎缓缓地、慢慢地、渐渐地,靠近。

    茶楼里,云河坐在柜台后,借着闪烁的烛火敲打着算盘,时不时提笔在账簿上记载着什么,云浅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双腿摇晃着,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云河放下了笔,然后看了一眼屋外,抚摸着胡须微微皱眉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云浅晃动着脑袋,脆声道:“没事啦,姐姐有周先生陪着不会有事的。”云河双眉皱的越来越深,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这怎么天天都出去啊,那小子不会不安好心吧。”

    云河自然知道了那日周厌在茶楼里出手的事情,也从云冉和云浅那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周厌身上不俗的身份实力,但是终究是没什么直接的交谈,更谈不上了解,这几日云冉又总在这个时候与周厌出门去,云河终于还是觉得应该与女儿好好聊聊了,自己这个大女儿虽然懂事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小,而那周厌看来应该是久在江湖之中的人,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轻易地骗了去,云河可不会答应。

    正想着,木门被推开,这个时候茶楼已经不再接客,走进来的自然是云冉,云河下意识地向着屋外街道望去,果然在人影稀疏之间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还有云冉犹豫着合上门的动作。云河下意识就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云浅好奇地看见爹爹好像咬紧了牙关。

    吃过了饭,云河打发着云浅到屋后院子里修习一下今日武馆里学来的武艺,然后叫住了正在收拾餐桌的云冉:“云冉,你先过来坐下。”云冉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坐在云河身边的木椅上,问道:“爹爹,怎么了?”

    云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斟酌着说道:“那个,云冉啊,你是不是,和那小子……咳咳,你是不是喜欢那小子啊?”云冉张开了嘴,似乎是愣住了,又似乎是没听明白云河究竟在说什么,片刻之后,云河才补充道:“就是那个周厌,你这几日不是一直跟他出去吗?”

    云冉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的脸上迅速升腾起红晕,连那眼底的光都迷乱在了烛光里,朦胧又纯粹,云河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说道:“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认真说道:“云冉啊,父亲虽然不知道那周厌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也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纠葛,但父亲毕竟是多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也看过了不少的男男女女,父亲没办法教你如何去明确自己的心意,但父亲想告诉你,只有你对一个人彻底地认识了,再去谈喜欢,知道吗?”

    云冉抬眼看着云河严肃的神色,她默默地点点头说道:“嗯,我知道的,爹爹。”云河伸出手掌搭在云冉的头顶,沉声说道:“云冉,爹爹没用,只能自己撑着这么一间小小的茶楼,也没办法给你和云浅女孩子家该有的生活,甚至都差点护不住你们,落入那林家的贼手。你们娘亲走得早,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带着你们长大,女孩子和男子也是不同的,你们最终总要寻到一个真心实意的夫君才能过好这一生,所以,父亲希望你能再多看看多想想,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情,马虎不得啊。”

    云冉感受着头顶那粗糙又熟悉的温度,想起来小时候壁炉旁父亲和母亲一同抱着自己的过往,不知为何她慢慢地湿了眼眶,她总是觉着,如果自己以后也能寻到一个那样的郎君就好了,冬日里燃起炉火和自己的妻儿相伴一处,那样这一生也不算遗憾,那时云冉便觉得,女子若是找到了一个好郎君,是不是日子便能这般岁月静好再无其他奢求。

    可是曾在一个平常的黄昏时分,他们在海岸处并肩而行,云冉与周厌随口说起自己小时候也想过与爹爹一样以后操持茶馆的生意,说着,云冉还饶有兴致地与周厌说起了自己对于茶馆以后如何商贸往来的主意,只是说到后来女子觉得有些不妥,便羞红脸止住了话语。

    可是周厌却始终神色认真专注地侧耳倾听,最后告诉云冉,若是觉着心中有些什么希冀着去做的事情,那么就无需犹疑也无需忌讳,什么男子与女子的不同,什么士农工商的贵贱之别,只要是自己心中确切的选择便足以。

    云冉懂得不多,但她只是觉得,周厌应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奇星岛东境,神药学院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上也去过了不少偏远村镇,为那些个仍旧处在贫穷困顿中的村民们消解了些许苦痛,只是总还有些东西是没办法的,就像他们今日能够解决了这些人的病痛,可是往后那些难挨岁月里的苦难又能有谁来帮扶呢?

    总在此时,神药学院这些学生们不免慨叹着光明岛和光明皇帝的伟大卓越,至少在那一个繁盛的国度里,即便再偏远的村寨也不会无人问津,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有随处可见的医馆和地方官吏时刻记挂着,那些个冻死饿死的凄惨之事已是很少听闻了,可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回到当年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啊。

    这一日,离开赋阳村便马不停蹄的扶音和灵霜终于追上了路途,与神药学院的众人汇合做一处之后便继续往东境深处走去,说起来,距离当初第一次踏足奇星岛也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历练的计划也行进了大半,虽然因为仲阳村那场疫病稍稍扰乱了行程,想来那北境都城是没时间去了,只能将这东境大略走上一遍,竭尽所能有所帮扶吧。

    见识了世事,人们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触,像是曾经不谙世事的灵霜也明白了这世间仍有许多人遭受着苦难,也知道了许多人活得那样的坚强,而也许这就是神药学院要求每个学员都应该有这么一趟历练之旅的原因吧。

    一个医者,最重要的除了医术之外,便是一颗懂得怜悯的心,只有将每一个生命都看作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全力以赴地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搏击,而在这世上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也会慢慢地懂得这世上众生百态,生命的意义。

    顾枝和顾生自然也还是跟着队伍一同前行,他们二人也不怎么与人交谈,总是时不时就脱离开队伍去钻进深山中,扶音自然知道顾枝应该是带着顾生去指点武学了,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灵霜也从扶音那里得知了顾枝“还算是有些武学在身”的评价,所以也多有猜测。

    但在神药学院其他人眼中看来却只不过是两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之人罢了,即便见识了当初顾枝在仲阳村的所作所为,可许多人还是觉得顾枝不过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而已,当然,许多人也想不明白,为何灵霜似乎对顾枝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这一日黄昏,青藤指使着护卫在一片空旷之地上搭建起了帐篷,然后又在营地中间燃起篝火,所有人围拢在一起,借着温暖的火光和酒菜,相谈甚欢。说到最近风头正盛的“戮行者”约战天坤榜第七齐境山的传闻,男子们都满怀崇敬和向往地说着要是有机会去看上一看就好了,于是青藤便提议不如在游历东境结束之后便去一趟点星岛观战吧,算起来时间也是差不多,不至于耽误神药学院的游历和返程。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作为队伍主持的扶音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她知道无论如何顾枝都会去的,而自己应该也会一起去,那倒不如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也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而灵霜则兴奋异常地拉着扶音说着自己听说到的关于“戮行者”的传闻,眼底满是憧憬。

    顾生坐在灵霜身后,看向顾枝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人实力如何?”顾枝瞥了一眼顾生,又看了看灵霜,然后摇着头笑道:“你打不过他。”

    顾生皱着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你呢?”顾枝将手中的水壶递给扶音,回道:“我不知道。”顾生追问道:“怎么会不知道。”顾枝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又没打过。”

    说完,顾枝看着顾生陷入思索的神色,打趣道:“想来过几天你们就能见上一面了,到时你不如自己去试一试呗。”

    顾生听完顾枝的话却是真真正正地思考起来,然后双手握住刀柄闭目沉思,一身修为气息肉眼可见地升腾而起,顾枝知道青藤所带的那些个侍卫中并没有什么实力足够高深之人,所以不怕顾生的修行会有什么惊扰,更何况有他在身边,就算顾生此时突然修为一日千里也能悄无声息。

    所以顾枝并不阻拦顾生由于那升腾的对战之心而突如其来的感悟修行,武道修行便是这样的事情,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磨砺才能有所成就,单单靠着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落入桎梏自困藩篱,可不会有什么天下无敌的气概,更不用去奢望修为武学能够举世无双。

    武道登高,道阻且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