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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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君在前后顾无忧(一)

    千里万里的海洋,水深无语,那汹涌的磅礴暗藏在深处,昏暗深邃,即便低语着岁月千万年匆匆而过的往事也无人知晓,几层涟漪,浪花跌宕,终究是人来人往一道随风逝去的痕迹,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岛屿依旧在,汪洋依旧在。

    小舟一叶,一人独行。

    远处有高大楼船扬帆而行,雕刻精致的船头绘着龙虎的形状,张牙舞爪,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与轻舟又有何异?所以那独自站在船头的白衣人只是看了楼船一眼,而后视线就落在更远处,在那里,有一座岛,同样的一望无际,同样的沧海一粟,可是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在说着数千年的历史,沉重而悠长。

    白衣人看了许久,身后有老船夫的斟酌问话响起:“这位老爷,您真不去光明岛看看?”白衣人摇摇头低声笑道:“不了,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

    老船夫点点头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出手阔绰的老爷看着便不是什么俗人,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息,想来不是什么大族豪阀,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师高手。想到这里,老船夫下意识看了一眼船舱里那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狭长木盒,大得出奇,长得出奇。

    老船夫也是在海上走了一辈子的人了,什么奇怪的人物没有见过,当初年轻时在那些高大楼船里干活还曾见过有江湖高手直接在甲板上大打出手呢,那场面,船只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颠覆,就连周遭的海浪都生起异象,看着似天地震怒,神仙交战,见之难忘啊。

    所以老船夫的眼力见特别好,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位白衣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普通人哪会雇佣一条小舟跨越海域啊?

    老船夫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域交界处,那里有一座小岛隐隐约约立着,老船夫暗暗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压住了那股恐惧,自己从来未曾驾着这小船做出此等冒险之事来,若不是白衣人打了保票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且出手实在阔绰,老船夫此时自然不会硬着头皮驾着这艘不算结实的小舟跨过那海域交界去,只是若能一帆风顺,将来倒也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了。

    不知不觉间,小舟和那高大楼船之间已是越来越近了,老船夫都能清晰看到那楼船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痕迹,老船夫啧啧道:“真是触目惊心,看来这位大老板运气不好遇上海盗了啊。”白衣人自顾自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瞥了一眼楼船上的那些残破痕迹,没有多说什么。

    楼船上,一位面有刀痕的剑客突然之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他疾步走到站在桅杆下的一位女子身边,如临大敌,女子察觉到了身旁忠心护卫的异样,轻声问道:“左大哥,怎么了?”

    剑客左乘沉声道:“有高手。”说完,他的视线望向了楼船之外,这种让人丝毫生不起抵抗心思的强大压迫感,左乘在不久之前刚刚体验过,那是一个年轻人。

    白衣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了楼船之上,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那女子撞在一处,左乘隐隐走出一步挡在女子身前,而白衣人其实也只不过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小舟和楼船擦肩而过,各奔前程。

    女子回过头看着远去的小舟,在那一刻的视线交错间她竟莫名地感到了心悸,就如前不久落入贼子之手命悬一线之时,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边了,女子缓缓收回视线,却听得身旁护卫开口道:“小姐,方才那人实力不在‘戮行者’之下。”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女子愣了愣,然后回道:“现在江湖上的高手已经这么多了吗?”左乘摇摇头说道:“不,这样的高手,恐怕都是天坤榜之上才能寻到的存在。”

    女子没来由地感受到了奇怪的情绪,她似乎迷失了心智一般,问道:“‘戮行者’是不是几日之后要在点星岛挑战一人?”

    左乘愣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猛地转过头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的孤独身影,呢喃道:“莫非……”

    女子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左大哥,我想去点星岛一趟。”左乘回头看着女子,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回道:“是,小姐。”

    于是回到家乡岛屿不久的女子又乘上了航行极快的船只,赶往了另一座海域的岛屿,去看一个终究再难见上一面的人,可若是能再远远看上一眼,是不是遗憾能少一些?又或者,不过是多了更多的庸人自扰?谁有说得清呢。

    那穿过了草木之间,划破了昏暗夜色来到众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凭借着真气缭绕之下的灵巧和随心所欲,长刀锋芒毕露,一寸一寸地吞吐着闪烁的光芒,刺目耀眼,鲜血飞溅其间,仿佛一场绚烂的花火,带来了死亡的绝唱。

    就只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青藤手下的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们就惊诧地发现自己身前狰狞的敌人已变作了残破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渗入泥泞的土壤中,闪烁的火光影影绰绰,一片漆黑,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在黑夜里清晰无比。

    冲入了营帐中的剩余匪徒,他们挣扎着起身,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脸上恐惧的神色清晰深刻,他们慢慢地走近了青藤的身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在青藤眼神示意之下,围绕身边的几位江湖高手便悍然出手,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几人的性命,连最终一句开口求饶的话语都没能说出。

    可能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这场夺去了自己生命的戏剧,最终的落幕本来就是他们的死亡吧,因为从一开始,青藤的命令就没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做完了这一切,几位高手又迅速站在了青藤的身边,他们面色冷峻,眼里都闪烁着犹疑的色彩,那并未现身只是凭借一把刀就除去了数十人性命的大高手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而从方才那展现出来的武学造诣看来,自己等人根本不是对手,恐怕连几招都接不住。

    这时何等恐怖的事情,虽说青藤早就被排挤在金藤皇族之外,但是这些年的隐忍谋划可不代表他是什么闲散皇子,相反,他早就在自己身边笼络了一批江湖上的高手和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所以他带在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武艺不俗之人,在江湖之上也有几分名气。

    而面对那把刀的他们此时却全然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密林之外,那是真真正正绝顶的高手气息,真气圆满,武道高深,举世无双。

    站在灵霜身边的顾生也在看着那把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畏怯和恐惧,有的只是熊熊燃烧的意气和斗志,他扶着刀柄,跃跃欲试,但是却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挡在灵霜眼前。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后,严严实实地被挡住了视线,她轻声问道:“是他吗?“顾枝只是看了一眼那把落在火光阴影中的刀,然后便回过头对身后的扶音说道:“是。”扶音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今夜我和你一起去吗?”顾枝摇摇头说道:“不用了,你陪着灵霜吧。”

    说完,顾枝转过身拉着扶音走远去,路过顾生身边时眼神示意他带着灵霜一起跟着来,他们走到了不远处搭建好的营帐外,顾枝对着顾生和灵霜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灵霜有些不乐意,她拉住扶音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是不是什么高手出手救了我们啊?”扶音笑着拍了拍灵霜的手背说道:“你啊,就是想凑热闹是吧,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呢,万一是一个更厉害的坏人怎么办,听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灵霜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密林,眼神里闪烁着光彩,显然还是在想着江湖上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

    扶音没再多说什么,她看了一眼顾枝之后就拉着灵霜走入了帐篷里,顾枝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你就别想了,留下来看着她们两个,现在可还不确定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以后不会没有机会,你现在先给我老老实实养刀再说。”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指教,在武学一事上顾生不敢与顾枝多争辩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锤炼那些顾枝传授的刀法,对于顾枝所说的养刀一事也欣然接受,但是仍旧想要见一见那只是一刀便足以将所有危险和污秽都涤荡的干净的武道宗师。

    虽然顾生知晓就在自己身边便有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顾枝,可是朝夕相处下顾生实在难以把吊儿郎当的顾枝和武道修行多加关联,于是亲眼看见了眼前的武道宗师出手,顾生便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只不过顾枝既然发话了,而且目前也是局势未明,不可能留着两个弱女子在这里,所以顾生沉默着点点头,然后抱着刀一言不发坐在帐篷外。

    离开前,顾枝看着顾生说了一句:“放心,你会见到那人的。”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生看着顾枝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可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篷外,一身武道真气若隐若现,稳如磐石也汹涌如海。

    一路走去,临近了燃烧的篝火堆,神药学院那些读书人已经都躲进了帐篷中去,青藤指挥着护卫收拾那些残破的匪徒尸体,而自己座下的护卫却连几个重伤之人也无,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来的快去的也快,青藤眼神深邃地看向密林,低声和身边几位武林高手说着什么。

    已有护卫走入了密林中去搜寻那位高手的所在,另外也是确定那些匪徒已经被杀得干净,而那把不曾沾染一丝鲜血的长刀却仍旧留在原地,顾枝一步一步走去。

    绕过了那把长刀,顾枝站在密林外探着身子往深处的黑暗望去,摇摇头啧啧两声便又走回了营帐之中,他独自坐在篝火旁,身后就是扶音和灵霜所在的帐篷和倚靠在原野上的顾生,青藤皱着眉深深地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想了想便领着几个高手亲自往密林中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青藤终于带着探查的护卫回到了营地,阴沉的脸色自然说明了一切,一无所获。青藤没有去动那把长刀,他先是去了神药学院几人的帐篷里说明危机已经过去,接着便绕过顾枝站在扶音和灵霜的帐篷外慰问了几句,最后他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去,几位高手紧跟其后,在帐篷外围绕着,牢牢守卫。

    夜色逐渐深沉,营地里除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所有的光亮都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静悄悄的,护卫脚步沉重地在四周梭巡着,眼神犀利,只是没有一人注意到,那始终坐在篝火旁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一把刀。

    密林里,枯枝落叶四散堆叠,春夜里的湿润气息沾染在衣袖上,略微沉重,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直往人肌肤下钻去,入骨的寒凉。

    一处不算多高的山崖上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月色落在他的身上,泛起晶莹的光亮来,银色的衣衫似乎与月光融为了一体,连同那人也似天上的仙神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御空离去,逍遥天地。

    年轻人穿过了密集的树木,跨过低矮的岩石,站在了山崖上,银色长衫的那人转过身,于是两个年轻人再次相见。

    顾枝将提在手里的长刀抛给徐从稚,然后悠悠然走到崖畔,俯瞰着重山遮掩下不算多么辽阔的景色,在月夜里却别有一番色彩,恍若泼墨的画卷,徐从稚收刀入鞘,然后将刀鞘依靠在一侧的岩石旁,上前几步来到了顾枝的身边。

    顾枝收回视线笑道:“怎么?出了一趟远门倒学会了深沉作态?”徐从稚没理会顾枝的打趣,依旧是那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神色冷淡却不冷漠,他低声开口道:“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吧?”顾枝点点头回道:“程鲤告诉我的。”

    徐从稚顿了顿,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问道:“你不会,还没见她吧?”

    徐从稚甩开顾枝的手掌,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话和爱管闲事了?”顾枝拍拍手道:“人嘛,一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来开心开心,有什么趣事轶闻便不想错过喽。”

    徐从稚瞥了一眼刀鞘,顾枝却似乎是有所察觉,嗤笑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在忍着啊。没事啊,只管出刀呗。”徐从稚眼神锐利地盯住顾枝的双眼,却看到了戏谑的笑意,顾枝摊开手说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你一刀把我杀了都费不了太大功夫。”

    徐从稚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确实差点忍不住就要再次和眼前之人切磋,但是毕竟不久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容不得半点疏忽,于是只能再等等了,又或者,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枝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刀鞘,说道:“倒是知道养刀,你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胜算吧?”徐从稚听着这一针见血的话语,犹豫了片刻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顾枝的神色蓦然间严肃起来,看过了徐从稚这几年以来的交战记载和那所谓齐境山寥寥无几的描述,顾枝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差距,他本以为徐从稚应当是一往无前的决绝站在自己面前,而看看这模样,徐从稚恐怕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胜算并不大。

    顾枝皱着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挑起这场决斗,你可知道那齐境山每次决斗都是生死之局,你是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吗?”不知为何,刚才的那种异样情绪正在徐从稚身上渐渐退去,他的眼神慢慢明亮,犹如天穹之下的光明,他一字一句回道:“还是要打一场。”

    顾枝可不知道徐从稚是着了什么魔,不过这种神色他见过许多次,那是在当年的鬼门关前、在孤山之下的魔宫中、在浮山湖竹屋后的竹林里,那种磅礴的战意和气度,无双披靡。

    顾枝再问:“为何非打不可?”徐从稚看向顾枝,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来见眼前此人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因为见到了这样一位始终站在前方的人,他便无所畏惧了,失败、死亡,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罢了,有何可怕?若是因为了这些就退缩避战,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再难越过眼前的人去往远方。

    徐从稚收起笑意,语气平和道:“有些事情需要去确定。”顾枝握着拳挥舞在空中,似乎在驱赶什么烦人的琐碎,他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看醉春楼的消息,那个齐境山究竟有什么秘密?”

    徐从稚沉默片刻,转身看着顾枝,顾枝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深邃翻涌的许多隐秘,顾枝微微皱眉,徐从稚缓缓开口,斟酌着言语,尽可能无缺漏也无自我心绪夹杂其中地将自己在瀚兑海域曾亲眼所见的一些东西尽数说与顾枝。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即便心中始终还是想要与顾枝有一场真真正正的武道切磋,可是徐从稚依旧习惯了将顾枝看作那个最终拿定主意的身边人,至少在当年同行的九人之中,无论是身处乱世还是最终安稳太平,顾枝都是那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紧紧跟随身后的人。这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象征力量,也是顾枝足够心思沉稳的结果。

    所以徐从稚哪怕需要对不久后的决斗做足准备,也还是赶回奇星岛将所有事情都先行告知顾枝,只有如此才不至于由于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许多事情落入迟钝,而听闻了那些事情之后的顾枝会作何想法作何安排,徐从稚愿意给予最大的信任。

    夜色里,月光下,徐从稚轻声开口,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万籁俱寂,天地一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