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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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君在前后顾无忧(二)

    山崖上的寒风吹过了又一阵,天色依旧昏暗,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了一道孤独的身影,银色衣衫轻轻飘摇,齐腰的黑发摇曳着垂在身后,一把平平无奇的竹制刀鞘倚靠在一旁的岩石上,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独自站着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早有预料,却终究还是留在原地,只是静静等待着身后的人走近。

    一道犹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女子轻轻地问道:“你何时动身?”少年微微侧过身看着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女子,一模一样的银色衣衫,少年伸出手,示意女子走到自己身边来,女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少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道:“明日我便出发,时间也快了。”女子“嗯”了一声,然后就安安静静地站着,少年顿了顿,轻声道:“你,不用和我一起去的。”女子没有说话,神色自若。

    少年也不再说话了,他们站在山崖上眺望远处,肩并肩。

    天色亮了,那些始终梭巡在营帐四周的护卫终于察觉到那把刀已经不知去向,便急急通报了青藤,青藤听闻之后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存了结识这么一位大高手的心思,但既然错过了也难以强求,至于自己的计划虽然出现了些微的偏差,一石二鸟的计策落了空,但也除去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谍,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收拾好了营帐和物件,神药学院的队伍再次出发,他们途径下一处村子后便将顺道去往东境的一座港口,乘船前往点星岛去看那一场必定会惊天动地的高手之战,算是为这场游历刻下了终章,忙碌了许久的大家也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赶路途中,在身边那几位高手的提醒下,青藤有意无意地与顾生拉近了距离,状若平常地攀谈了起来,说的不过是一些江湖上的趣闻轶事,但隐隐约约地也提到了王朝对于江湖高手的重视和供奉,言语中暗藏何种心思不言而喻。

    顾生并不擅长与人交谈,对于青藤刻意的热情也只是敷衍过去,虽然早年间与承源岛许多大人物有过接触的他不是听不懂青藤话语中的拉拢意思,可是此时的他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刀上,所以并不愿意和青藤多加纠缠,倒是灵霜帮顾生解了几次围,才不至于让青藤和顾生两人的交谈落入尴尬境地。

    一来二往,眼见顾生始终不为所动,青藤也收拢了些心思,不再刻意烦扰顾生。

    顾枝自那一夜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旁人看来只是寻常,可是扶音却清晰地察觉到了顾枝心中的忧虑和困惑,在夜深人静时,暗中送到顾枝手中的信件也愈来愈多,顾枝每日躲在马车中便都紧皱眉头地翻看那些信件,好像在探寻什么隐藏极深的消息。

    随着路途蜿蜒而去,终于,顾枝在一日放下信件之后一声叹息,然后看向扶音,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脸安慰始终担忧自己的扶音,轻声说道:“总算不是最坏的地步。”

    扶音和顾枝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不必担心会被人听去了谈话,顾生正带着灵霜在马车外邻近走着,扶音好奇问道:“那日你与我说了徐从稚的猜测,这几日醉春楼的消息又源源不断地送来,难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枝摇摇头说道:“现在虽然无法确定,但至少可以认为事情没有如徐从稚想的那么糟糕,不过既然当初徐从稚亲眼所见那些人和齐境山的谋划,很难说会不会惊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阴私之人,恐怕他接下来去往点星岛的一路不会安宁了。”

    扶音皱着眉问道:“那怎么办,若是还未走到点星岛就遭逢了大意外,徐从稚和程鲤能应付的了吗?”顾枝想了想说道:“不管能不能应付得了,既然已经提出了决斗,点星岛便是非去不可了,再加上那小子的固执性子,希望之前送到醉春楼的消息能尽快安排下去吧。”

    扶音点点头,显然也是知道了顾枝所说的安排是什么,只不过扶音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问道:“决斗,徐从稚,能赢吗?”顾枝收拢起细碎的信件,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回道:“生死之战,谁能说得清呢?”

    说完,顾枝拍了拍扶音的手背,示意多想无益,然后便靠着车厢闭上了双眼,眉宇之间,有一股气息在缓缓流转,扶音有些熟悉,那是少年在为了某些心中注定要去做的事情在做准备,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翻开起手中顾筠亲笔攥写的医书,以此收拢心性。

    马车外,牵着缰绳的顾生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皱了皱眉后收回了视线,在方才片刻,他竟然察觉到了一股汹涌的武道真气几乎无可抑制地从马车车厢中升腾而起,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绳子,唯恐坐在马背上的少女遭遇了颠簸,而初次坐上马背的少女不知为何却也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眼里有光,倒映着身旁少年的影子。

    黄昏下的苍南城从那些斑驳的砖石中透出一股沧桑气息,似乎终于让人真真正正地醒悟到,这是一座历经了不少年月的古城,街巷间的道路,不尽然都是青石木板,但即便是沙土路也都严严实实地压着,平整端正,就像是如今的世道,也在慢慢地好起来了。

    那些个黑暗腌臜都在散去,严正的降魔殿公正无私地扫去那些污浊,即便传闻里降魔殿那神秘地牢的深处藏着大恐怖,可终究关押的都是那些如当年恶鬼一般为非作歹的恶人,人们即便对降魔殿传闻里的酷刑和审判闻风丧胆,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着太平美满的世道。

    市井之间的人们也慢慢察觉到了苍南城的变化,比如那些曾经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似乎都安静了起来,什么纵马跋扈的嚣张作态也几乎再也看不见了,更有一些百姓口中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就被降魔殿清扫得干干净净,这般的雷霆手段和铁血做派,让人拿不准究竟是那位新来的城主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那位降魔殿第三正司大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不过这对普通的老百姓们来说自然是大好事,终日里为非作歹的世家被狠狠地打压了,这可不是好事?

    虽说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他家之事,可是谁没在走过那高门大户时眼红过?谁没在那些世家公子哥面前低头过?谁没在背地里戳人家的脊梁骨骂过?所以街头巷尾的谈论声当然少不了,急匆匆走过街角的周厌也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对这些碎嘴闲聊和高谈阔论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周厌自然不会有什么驻足凑热闹的想法,再加上今日有些要事,也没工夫和那些闲汉老人一起蹲在街角嗑瓜子,他穿过了好几条狭窄的街巷,绕了近路赶到一座茶馆的门前。

    不知为何,茶馆今日竟早早地关上了门,周厌站在门外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周厌后退几步安安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木门吱呀打开,探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小脑袋,云浅看见周厌,面露喜色喊道:“周先生。”

    周厌也露出温和的笑意,然后抻着脖子张望着,云浅却似乎早就知道周厌的来意,推开木门走了出来,站在不高的台阶上说道:“姐姐出门去了。”周厌神色尴尬地收回视线,没想到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看出了意图。

    周厌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姑娘却让开了身子说道:“周先生,爹爹说让你进去。”说着,小姑娘还凑过身子神秘兮兮地说道:“爹爹脸色可黑了,看来是要骂人了,你不知道爹爹骂人有多吓人,你要小心啊。”周厌下意识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走进茶馆,只开着几扇窗子的大堂有些昏暗,黄昏的模糊光线浅浅洒落,一个气态醇厚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身前齐整的茶盏泛着晶莹的光,云浅似乎是早得了嘱咐,带着周厌进了茶馆便关上门独自跑上了阁楼去,于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了周厌和那位中年男子。

    说起来,这是周厌第二次走进茶馆,第一次还是那一次悍然的出手,周厌小心翼翼绕过收拾好的桌椅,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男子伸出手示意周厌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周厌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

    中年男子两鬓霜白,脸色始终是端正的肃穆,眼神中潜藏着深邃的光芒,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沧桑,也恍若看透世事和人心的力量,周厌双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杯,凭着记忆里于琅喝茶时的故作姿态,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双手端着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男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是周厌?”周厌双手垂放在膝上,有些拘谨道:“小子周厌,见过云先生。”云河摆了摆手自嘲说道:“一间茶馆的破落老板,当不起什么先生。”

    周厌看着眼前这个听说也曾在京城书院里留下过才子名声的中年男子,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感慨,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的寒门学子便都是如眼前之人一般,只能将年少的才气付了过往,从此困顿一生,抱负再难施展。

    云河没有继续纠结着什么称呼,他收敛了些情绪,语气平静问道:“你现在是在武馆里做事?”周厌点点头回道:“当下确实是在一位前辈的武馆里帮忙。”云河喝了一口茶,再问:“那今后呢,你作何打算?一辈子在武馆里当个‘先生’?”

    周厌愣了愣,他没想到云河的问题居然是如此的犀利直接,一下子就将态度摆明了出来,周厌知道,今日恐怕就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了,不只是关于未来,也是关于一个人。

    周厌仔细想了想,还是回道:“今后,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云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他的眼神略微闪烁,像是没想到少年如此的坦诚,云河端起茶盏重新沏了一杯茶,周厌连忙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端着呈给云河。

    云河将茶杯倒满七八成就收回手,拿起一旁的绢布擦了擦桌上留下的几点茶渍,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和降魔殿那些大人物相识,也有一身不俗的武艺,想来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所以我不知道你如今躲在一间小小武馆里是为了什么,体验市井的疾苦还是游戏人间?亦或是当作闲暇的消遣,待价而沽,看看哪一处的价钱满意就赚上一笔?”

    周厌愣愣地看着云河,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却是苦笑一声,他双手十指在桌下交缠,认真回道:“云先生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一个自小无家可归的孤儿,幸而师父收留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学了一身自保的粗俗武功便浪迹天涯各处,既不知去向何处也不知停在何处,什么江湖上的名声更是半点也无,不过是个无名的过河卒,而那所谓的大人物更是从不曾认识,哪来的待价而沽啊,只能靠着那间武馆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云河听着周厌的话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什么,但是这个少年既然身手不俗又岂会真的如此落魄?云河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可曾和云冉说过这些?”低头看着摇晃茶水的周厌抬起头回道:“未曾。”

    云河沉声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又对云冉知道多少呢?”周厌看着云河那双沧桑的双眼,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云河停顿片刻之后自顾自说道:“我自认好歹也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十年的弯路的过来人,便和你说一些老生常谈。年少时谁没有个远大志向,谁没有想过自己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然后再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荡气回肠,如此才能不负此生?可是谁又想过,如果世事真的如此容易得偿所愿,那这世上还会有那么多所谓的遗憾悔恨吗?

    空谈妄想终究是要落在地上的,身前眼中寻常的生活也是,不是说只要想着自己以后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衣食无忧,而是终究都要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点一点凿出来一亩三分地,做那自给自足的平常事,否则,饿死了的人就只有白日做梦才能富贵气派了。

    走过几里路就觉得自己看透了风景?多看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明晰了世间的道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埋着头横冲直撞只是自我安慰的一往无前罢了,到最后头破血流一事无成,还哪来的将来以后?”

    顿了顿,云河好似自言自语般自嘲一笑:“若是你觉得听起来不顺耳,便当作一个落魄至此的中年人在此为少年的热血泼冷水好了。”周厌摇摇头,神色真诚,丝毫没有觉得云河这些话语是在埋怨世道和苛责过往。

    云河认真地看着周亚,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和云冉之间究竟如何,但是我希望你清楚,年轻人的一厢情愿不会总是有所得获,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问不清楚,那还谈什么成家立业,我不会拦着你们如何,但是我想看一看,你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所想。”

    说完,云河看了一眼窗外黯淡的天光,说道:“云冉去镖局谈生意了,过几日会由她带着镖局的人回一趟乡下带回一批货物,我也会将茶馆的生意渐渐交到她手里。”

    说到这里,云河视线落在周厌身上,缓缓说道:“在此事上,我需要与你道一声谢,云冉自小便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可我却从没想过她也可以将在生意上独当一面,是你曾说过的‘女子为何便不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更多’鼓舞了她,于是云冉才主动与我提起要接手茶馆的生意,周厌,此事我是真心感谢于你,你做的也比我更好。”

    周厌连忙摆手摇头,云河话语落下,端起茶杯转过头望着窗外不再言语,于是周厌起身行礼告辞。

    推开门,周厌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视线落在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灵动明媚的女子脚步轻盈地走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意,似乎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周厌认认真真地看着,将那沐浴在黄昏余晖中的那个身影刻在了眼底。

    终于,女子也看见了周厌,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慌乱地捋了捋衣角,然后脚步轻缓地走到周厌身前,抬头问道:“你来找我吗?我刚才去……”周厌没等少女说完,轻声开口道:“云冉,过几天我会离开一阵,但是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去接你好吗?”

    云冉愣了愣,她问道:“你要去哪吗?”周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站在少女身前,笑道:“嗯,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云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要打架吗?”周厌笑着摇摇头,伸出手在云冉的眉间虚按了按,抹去那郁结的眉头,说道:“没有,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而已。”

    云冉点点头,说道:“那一路小心啊。”周厌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茶馆昏暗的大堂,收回视线笑意温和,说道:“走啦。”

    说完,周厌便大踏步离去,云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

    走了几步,少年侧过身,挥舞着手喊道:“我会去接你的!”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向着西边落下的光离去。

    云冉站在原地。

    他说会来接自己,那么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会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声音,等待一个身影,等待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