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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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君在后前行无涯(五)

    揽月桥下,皇城废墟之上零落破败的酒馆楼阁早已倾塌大半,不久之前此处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生气竟是一时之间就寻不到一丝痕迹,桥面台阶上烟尘逐渐散去,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缓步走下,他的手中是那一杆红缨长枪,只是此时的他再无之前来到揽月桥直面那一场决斗时的潇洒意气,反而显得有些落寞颓唐。

    黑衣首领站在街角处拍了拍衣袖,握着腰间的刀鞘一步一步走到齐境山身前,露出笑意问道:“齐大侠,没受伤吧?”齐境山抬眼看去,视线却是越过身前的黑衣首领望向远方,在那里有一个抱着木盒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良久,黑衣首领咳嗽了一声,齐境山收回视线,双眼之间的神采不减反增,璀璨夺目,他高高扬起双眉,一拍身旁竖立桥面石雕上的木盒,然后将长枪收入木盒中,这才开口道:“徐从稚应该是死不了了,你自可以回去告诉他是我办事不周没能引出来那人,无论是清算还是追杀,我都无话可说,大可以来便是了。至于那人,之后的事情就不要再来烦我了,如果另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就让他亲自来找我。而你们,我见一次杀你们一次,听懂了吗?”

    说完,齐境山提着木盒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沿着溪水岸边的杨柳依依缓缓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看着齐境山衣襟飞扬的背影,冷笑一声,低声道:“没打赢徐从稚也就算了,居然还输了一场,自己也觉得丢了脸面吧。哼,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你还装什么高人姿态,老老实实在主人身边当一条狗不是更好。”

    突然间黑衣首领神色一愣,一道寒芒忽地闪过,迅捷无比地将他的右手手臂穿透切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鲜血甚至都未来得及喷涌而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面色狰狞的黑衣首领耳中:“别拿我和你们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相比,想让我做狗,这世上还没谁有这么大口气和本事,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他,如果他答应我的事情办不到,那么今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走各的路。”

    齐境山远去,黑衣首领站在原地咬着牙脸色铁青。

    皇城荒废日久,虽然因着这场决斗涌进来了不少人,可是此时人群散去,街道上很快就又变得荒凉,起初周厌背着徐从稚还能躲在人群里遮蔽身形,可是很快于琅和程鲤就不得不紧紧跟在前后附近了,因为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竟是始终紧追不舍,丝毫不肯给这群逃跑的年轻人一点点喘息的时机。

    于琅看着愈来愈近的城门脸色却更加严肃紧绷,他沉声道:“出了城恐怕才是真正的危险,在这城里他们还要忌惮几分这座岛上躲在暗处的人,可是出了城往山路密林里去他们可就无所顾忌了。”

    周厌瞥了一眼在屋顶穿梭追踪的黑衣身影,骂道:“可是想要尽快赶到港口离开点星岛,除了走入山林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琅一甩长剑,剑气纵横,他微微转头回道:“不过也不用怕什么,麻烦一点罢了,就凭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我们。”周厌笑了起来,喘着气道:“行啊,那就靠你于琅大显神通了。”

    于琅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方开路,奔着城门而去。

    坍塌倾斜的城门只剩下了低矮零散的沙石堆砌,于琅高高跃起便轻易翻了过去,周厌扛着徐从稚重重一踏地面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了城,程鲤紧随其后,她看着徐从稚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化不开的忧愁,好在方才试探了脉搏,虽然看着魂魄憔悴却并未曾损伤根本,程鲤才略微松了口气。

    她转头望去,看着愈来愈近的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说道:“你们先走,我拖着他们。”

    于琅身形一转,提着长剑回道:“不行,我们一起走。”

    程鲤摇摇头,语气依旧和往日一般平淡:“我拖着他们,你们也能尽快赶去港口离开点星岛,放心吧,我的本事拖住这些人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这次还未等皱着眉的周厌和于琅开口,趴在周厌肩上的徐从稚就挣扎着说道:“不行,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为了杀我们的话那你拖着他们也没用,他们肯定还留有后手,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离开。”

    程鲤站在原地不动,可是徐从稚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走,别浪费时间了。”

    程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四人打算再次逃亡时,于琅和周厌却都神色一凝,程鲤也握紧了手中的刀紧紧站在徐从稚身边,面色肃穆。

    低矮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身影。他们身穿紫色长袍,腰佩长刀刀鞘,神色冷硬,为首一人对着四人抱拳行礼道:“各位大侠只管离开,这些人由我等来拦着。”

    四人看着这些人的紫色官服,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些人,这些在奇星岛之上声势逐渐无可匹敌、举国上下或敬仰或畏惧的降魔殿中人。于琅倒提长剑,问道:“降魔殿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此时黑衣人已经临近,降魔殿众人也都提着长刀迎了上去,身穿紫色官服的首领回道:“正司大人的命令,我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纵身跃起,举着长刀冲入追杀而来的黑衣人群之中,大开大合,无可阻挡。

    于琅转身向着最近的那座山峰掠去,程鲤和背着徐从稚的周厌紧随其后,周厌好奇问道:“降魔殿正司怎么会来这里?”于琅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他们帮我们拦着,那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周厌回头看了一眼,啧啧道:“怎么感觉欠了人情啊。”

    于琅也回头看了一眼,紫色的身影和黑色身影来回交错缠斗,但是一眼看去却能够清楚地看到降魔殿众人已然稳稳占住上风,黑衣人虽然一开始人多势众,但是随着揽月桥上被那一枪直接抹杀大半,一路追踪又在剑气下陨落了不少,此时也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即便再怎么悍勇精炼也敌不过本就是从江湖之中精挑细选而来的数十个降魔殿中人。

    其实若不是为了尽快将徐从稚带离此处,面对那些看似有备而来的黑衣人,即便只有于琅和周厌也足够应付了,甚至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便能解决个干净,哪还需要如此狼狈地只顾奔逃。

    可是现在徐从稚所受伤势难明,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在此,所以于琅和周厌都只能畏手畏脚,程鲤更是心忧徐从稚,恐怕此时一身武道修为都难以施展大半,于是他们只能先顾着逃离此处,不过心中都暗暗记下了这些和当年所杀恶鬼气息有些相像的黑衣人,日后若有机会再次遇上定要讨回一场。

    降魔殿突然入局出手,出乎了四人的意料,恐怕一直旁观运筹的顾枝也始料未及,不过终究是相助而来,所以此时无需太过追究背后是否有什么隐秘,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份来自降魔殿的人情是必须记下了。

    此时四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今日的事都记在了心上,回了奇星岛再做计较。他们运转真气,身形闪烁之间便是百丈之外,没了那些黑衣人的纠缠不休,以几人精深的武道修为,自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他们一路向着山外的港口赶去,知道在那里一定有人等着自己。

    点星岛松崖港的海岸边,有一个少年站在潮水涌起的边缘处,四处眺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神色有些焦急地望着通向海岸的山路尽头,等待着,还有一个腰间佩着竹鞘长刀的年轻人一言不发站在一侧,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望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见期待中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走到四处张望的少年身边问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少年双手拢在额前眺望着四周,摆摆手回道:“放心吧,就算周厌和于琅应付不来不还有傅庆安嘛,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站在一旁的佩刀少年顾生皱着眉问道:“傅庆安又是谁?他的实力还在‘戮行者’之上?”四处打量的顾枝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就别整天想着和这些人交手了行不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找人打架啊。”

    顾生沉默着不答话,但是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期待,若是能够借着顾枝身边这些高手砥砺一下自己的武道修行,那么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若是顾枝知道了顾生这样的念头恐怕又要暴跳如雷地敲几下顾生的脑袋里,顾枝身边有周厌和徐从稚两个一天天总想着找自己打一架的家伙存在就够了,现在还来一个顾生,顾枝可不惯着了。

    扶音又看了一眼远处山道尽头,叹了口气,然后好奇地看着顾枝问道:“你是找什么吗?”顾枝伸出手摸着下巴,点点头回道:“是啊,你说这堂堂松崖港怎么一条船也没有啊?”扶音愣了愣,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一巴掌拍在顾枝的头上:“喂,你不会是之前信誓旦旦说好了在松崖港会合,结果连船都没准备好吧?”

    顾枝挠挠头,悻悻然看着离开了神药学院众人便立即原形毕露的扶音,细声细语道:“那我也没想到这松崖港一条船都没有啊。”扶音翻了个白眼,骂道:“点星岛上这些港口都荒废多久了,更别说这无人管制的皇城附近的港口了。”

    看着扶音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顾枝赶紧收敛些神色,解释道:“离开奇星岛之前拜托醉春楼准备了船只,不过现在看情况应该是之前交手太过急切,所以接应的船只只能先行远离,之前也说过没必要让醉春楼的人太过冒险,若是情况不对便先离开就是了,我们自有办法。”扶音点点头,问道:“办法呢?”顾枝咳嗽一声,神色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是真的想着若情况不对,自然不应该将醉春楼牵扯进来,所以事先备好的船只只是后手,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徐从稚和齐境山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傅庆安一锤定音,由于琅周厌他们带着徐从稚逃离,再到此处乘着醉春楼的船只离开。

    可是没想到徐从稚那小子居然好像真的要和齐境山来个不死不休一样,不管不顾地运转倾泻真气,一时间风起云涌,不知道多少船只和旁观人群只能散去,结果顾枝连想要在混乱之中登上一艘船的计划也落空了。

    顾枝叹了口气,然后思索着认真说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大不了就再坐一坐那金藤岛的船回去呗。”顾生眼神一亮,扶音却摇摇头答道:“等和从稚他们会合了再回去恐怕会节外生枝,还是不要了吧。”顾枝点点头,摊开手说道:”我也就说说。”

    “我有船。”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顾生二话不说拔刀出鞘横在身前,然后身形一闪,挡在了顾枝和扶音的身前。即便知道顾枝是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可朝夕相处下来,这家伙一天天喊着自己早就只是个普通人了,顾生又看不出是真是假,更何况自己也是责无旁贷理应挡在身前,所以顾生没有多说便持刀直面那个不速之客。

    来者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紫色长衣,没有绘制什么晦涩神秘的纹路,更没有佩戴任何精贵雅致的饰物,只是简单地挽起发髻,背负双手走来。顾枝从顾生背后探出脑袋,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皱了皱眉。

    那人缓缓走来,伸出双手垂在身前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顾大侠。在下冀央,不知您可还记得?”顾枝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样,指着冀央道:“哦,是你啊。”

    冀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着远处海面说道:“降魔殿的船只就在不远处,想必很快就会赶来,几位大侠就乘着我们的船一同回去奇星岛吧。”

    顾生皱起眉,他来奇星岛之前也曾在打听中听说过降魔殿的赫赫声名,如今在奇星岛上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北境皇城之外掌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而冀央这位降魔殿第一正司,作为当初一手成立降魔殿之人,更是在江湖之上声势不小,顾生早有耳闻,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顾枝从顾生身后走出,路过顾生身旁时示意他将刀收回鞘中,顾枝来到冀央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回道:“事先说好啊,我可不会给钱。”冀央依旧笑着,说道:“若是要给钱,那在皇城外挡着的那些降魔殿好汉才更该向你要钱。”

    顾枝眼神闪烁,微微皱着眉,语气不再故作轻佻:“降魔殿的人出手了?”冀央点点头,认真答道:“举手之劳,顺势而为。”顾枝看着冀央不说话。

    冀央想了想接着说道:“本是我想要来看一看当初‘修罗九相’中年纪轻轻便跻身天坤榜的徐从稚一战,带着一些降魔殿中潜力不俗的好手一同来此观战也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却没想到会遇到当年的余孽,于是顺势出手,也算是举手之劳了。”

    见顾枝仍盯着自己,冀央摆摆手说道:“毕竟降魔殿如今也担负着整座奇星岛的安危,所以在京城正殿内也有一份密档记载着当初‘修罗九相’的身份,曾经行走天下声名不俗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自不必多说了,而最近声名鹊起的‘戮行者’徐从稚想要找到与当年相似的蛛丝马迹也不难。”

    顾枝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看着远处说道:“此次是我们欠你一个人情。”说的是如今在皇城废墟外挡着的降魔殿中人和即将到来的船只,冀央却摇摇头郑重道:“顾大侠这么说可就是折煞我等了,当初若没有‘修罗九相’,不知道奇星岛还将在战火中煎熬多久,若要说人情,那也是我奇星岛欠你们的。”

    顾枝挥手打断了冀央的话语,轻声道:“当年的一战没有什么人情一说,面对那样的乱世只要是仍有余力之人便都义无反顾。”冀央却不再多说,他的心中自然有着一杆秤,话虽是如此,可是面对举世无敌的魔君和残忍可怖的恶鬼,又有几人敢于站出来呢?最后,竟是几个年轻人。

    顾枝在冀央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些也许说出这番言语的他自己都没能感受出来的一些东西,似乎对于冀央而言,在那十余年的乱世倾覆之中,“修罗九相”的出现要比那个最终斩杀魔君一锤定音的奇星皇帝更为举足轻重?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四个人的模糊身影,扶音带着顾生迎了上去,顾枝转过身看着那边,却突然问道:“当年奇星皇帝斩杀魔君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孤山?”

    冀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这么问,想了想点点头道:“是的,我就在山脚下。”

    顾枝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言语继续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奇星皇帝斩杀魔君,割下他的头颅?”冀央摇摇头答道:“没有,孤山那时设有禁制,除了皇帝陛下没人走得上去。不过那时陛下确确实实带着魔君的首级下山,这是毫无疑问的。”

    说到这里,冀央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他肃然道:“虽然魔君余孽在此出现,但是魔君确实已经死在了当年,这些人应该也只是死后余灰,不足为意。”

    顾枝点点头不再多说,上前几步走向了周厌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