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繁体版

第七十二章,君在后前行无涯(六)

    顾枝和顾生从周厌肩头接住徐从稚,扶音上前搭住徐从稚的脉搏,片刻之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及根本。”站在徐从稚身后的程鲤神色一缓,但随即又紧绷了起来,只听见扶音说道:“但是,就这些伤势也足够躺个两三月才能恢复大半了。”程鲤又皱起了眉,咬着牙不说话。

    徐从稚听完了话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顾枝一句话给噎得哑口无言,只听见顾枝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还好,死不了就行。”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冀央,对着几人说道:“这位降魔殿正司大人给咱们备了船,一会就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海面上有一艘船缓缓驶来,顾枝抬眼看去,却听见冀央沉声说道:“奇怪,这不是降魔殿的船啊。”顾枝也疑惑地仔细看着,这时突然从那艘船上的甲板处传来了喊声:“瀚兑海域荣婷。”

    听着女子的声音,顾枝神色古怪地看向了徐从稚,周厌和于琅也不怀好意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毫无疑问,作为这伙人里唯一一个在瀚兑海域闯下了赫赫声名的徐从稚是唯一的怀疑对象了,果不其然,那女子接着喊道:“程大侠……徐大侠曾救过我的性命,此次特来相助。”

    言谈中,船只慢慢靠近废弃港口,一个身姿挺拔的柔弱女子站在船头,神色间有些焦急,顾枝几人的眼神愈加玩味,徐从稚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从瀚兑海域回程的时候顺手救了他们的商船,但是她怎么会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顾枝啧啧出声,摇摇头笑着不说话,可是还没等徐从稚开口接着解释,重伤的气机激荡下,徐从稚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再也撑不住了。

    顾枝无奈地低低骂了一声,撇了眼一言不发的程鲤,想了想对着冀央说道:“他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奇星岛,就不劳烦降魔殿的船了,这份人情日后定会还上。”说完,也不顾冀央是否还会继续开口推脱所谓人情一说,顾枝便指挥着顾生将徐从稚扛上了船,几人陆续登船,顾枝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冀央挥挥手,然后杨帆启航,船只远去。

    冀央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背影,直到船只消失在天际,悬挂着降魔殿旗帜的船只慢慢出现轮廓,冀央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就像当年,他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拿着刀的少年走进一座座城池面对着险恶的恶鬼,然后踏碎了一座座鬼门关,举世无双。

    现在,他也只是仰望着,即便自己已经站在至高的位置,可是却终究和江湖远去了。

    皇城废墟之中,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揽月桥轰然坍塌,在半空中散作了漫天烟尘碎屑,溪水下坠三丈有余,溪底泥土寸寸龟裂,绵延千里,深不见底。

    齐境山一路走出皇城,再不去理会身后的嘈杂和蝇营狗苟,他的面色沉凝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马蹄声,齐境山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再次响起:“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仰慕大侠声名已久,不知可否一叙?”

    话音未落,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追上了齐境山,一身锦绣长袍的青藤翻身下马,伸手止住了随从跟随的动作和犹豫的劝阻,独自跑到了齐境山身边,与这位提着木盒的大侠并肩同行。

    青藤拍了拍衣袖,笑道:“齐大侠,在下金藤岛青藤,虽然称不上是江湖中人,但也自少时便心怀憧憬,今日得见天坤榜之上的高手对决更是自觉受益匪浅,不知可否与齐大侠聊一聊?”

    齐境山瞥了一眼青藤,然后自顾自前行,半眯着眼道:“不知道金藤岛的皇子殿下找我有何贵干啊?”青藤似乎并不意外齐境山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些出现在揽月桥上的黑衣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只不过青藤在一些事情上终究是想错了。

    青藤双手背负身后,犹自说道:“既然齐大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座下更有齐大侠这样的高手坐镇,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得到齐大侠应允?”

    说着,青藤顿了顿,小心地看了眼齐境山的脸色,见无什么异样才接着道:“不瞒齐大侠,我此次返回金藤岛正是为了那皇位而去,父皇如今受了几位兄长毒害已然命不久矣,可是偌大金藤岛怎么可以就这样群龙无首,我那几位兄长又都是只知道眼前利益的目光短浅之人,若是由他们治国,恐怕我金藤岛天下第二大岛的声名就再保不住了。”

    “所以我才不得已放下了光明岛神药学院的求学之旅而决意返回金藤岛,非是我觊觎什么权势,而是不得已为之啊,好在有了那位大人的帮助,我也才有了如今的契机,只是虽然万事俱备我却仍是心上难安啊。所以,若是能得到大侠的相助,想来金藤岛日后百年安宁也更有了妥当。”

    青藤看了一眼齐境山,认真道:“齐大侠放心,事成之后,国师之位以及我金藤岛日后百年供奉绝少不了,只要大侠助我平定金藤岛乱世,那么大侠从此便是金藤岛上的座上宾,万人之上,绝无虚言。”

    青藤的话语方才停歇,却发现自己随着齐境山前行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而且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再走不出一步,他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齐境山,只听得:“人要懂得知足,那人既然愿意把你扶上皇位,那你就安安稳稳地回去做你的皇帝就是了,没必要在我面前装模做样,我对什么权势身份毫无兴趣,若不是嫌麻烦,早就把你这聒噪的家伙给一巴掌拍死了,快滚吧,我现在的心情可说不上太好。”

    说着,齐境山的背影渐渐看不清晰了,青藤犹不死心,大喊道:“权势身份就代表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拥有了足够的权力那么这世上的一切就都如囊中之物,何处去不得,何物得不到?”青藤想到了那个跟在顾枝身边的少年,也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拒绝了泼天的权贵。

    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这世上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这世上的自由也不该如此小。”

    江湖极大,人心极广,道路极长。

    庙堂和江湖,一个在天上不食烟火,一个在地上摸爬滚打,可是谁就能够评定出来个高低深浅呢?

    看的极远的人,从不拘泥于脚下的路泥泞或顺遂。

    所以走的愈来愈高,看的也愈来愈多,自由皆在风景中。

    木船行驶在风浪席卷的海面上,一路向着奇星岛而去。张扬风帆下,还算宽敞的客舱内,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少年闭着眼躺在床上,扶音坐在床边,闭着眼伸手搭在徐从稚的手腕上,片刻之后松开手,顾枝在一旁心领神会地准备好了纸笔,随着扶音的言语在白纸上挥洒着笔墨,很快一张简单的药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木桌上。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荣婷伸出手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便说道:“我去船上货舱看看有没有备着这些草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客舱内只剩下了顾枝、扶音以及始终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程鲤。

    扶音看了一眼顾枝,然后又瞥了眼程鲤,顾枝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转身对着程鲤说道:“我们去外面等着吧,在这干等着也帮不上忙。”说完,顾枝当先向着屋外走去,扶音走到程鲤身边,看着女子犹豫的神色说道:“放心吧,从稚的伤并未伤及根本,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现在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扶音拉住程鲤的手,然后牵着她走出了客舱。

    来到甲板上,不知何时也赶来登上了木船的傅庆安正坐在木盒上,和于琅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厌指点顾生练刀,顾枝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另一侧船头,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我们去那边吧。”

    依靠着栏杆,顾枝看着仍旧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程鲤,你这一直不说话是什么个意思嘛。”扶音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手臂,示意少年闭嘴,然后说道:“程鲤,你要是真的担心从稚就说出来吧,不要自己一直忍着。”

    程鲤抬起头看了看顾枝和扶音,张了张嘴却还是缄默不语,她低下头望向了海面,顾枝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程鲤,我可以问一问你和徐从稚是怎么相识又是为何同行了这么多年的吗?”

    扶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阻止,程鲤向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就算是年节大家一起喝酒玩笑,也没见她露出几次笑意来,所以扶音觉得让少女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人安静的太久若是真的忘了如何去言说,那又如何去理清心头的万千思绪?

    程鲤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清清冷冷地缓缓说道:“我是徐从稚家中收留的婢女,他的父亲是一座与世隔绝岛屿上的第一高手,也是那座岛的岛主,他的母亲在十几年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并教了我刀法,从此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两件事情:练刀,还有侍奉徐从稚。”

    不顾顾枝和扶音的震诧,程鲤依旧语不惊人语不休,她接着说道:“六年前,徐从稚带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刀离开了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就对徐从稚看管得实在太过严苛,以致于徐从稚只能呆在家中哪也去不得,所以他决定带着他外公教给他的刀法,独自外出闯荡江湖。”

    听到这里,顾枝不由得啧啧道:“原来徐从稚这个小子平日里也是故作正经啊,切,不过是个赌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嘛。”顾枝嘿嘿笑着,扶音悄悄拧了一把顾枝的腰间,然后示意程鲤继续往下说。

    “徐从稚离开家中以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发现了,他勃然大怒要亲自去把徐从稚抓回来,并且看样子从此之后只会将徐从稚看管得更加严实,只是就在此时徐从稚的外公出现了,在徐从稚的父亲还未成为岛主之前,徐从稚的外公便是岛上公认的至强之人,只是现在却如何都不可能是徐从稚父亲的对手。

    但是徐从稚的父亲终究是没有和那位白发苍苍仍旧提着刀拦在门前的老人动手,他说了一句从今以后与徐从稚断绝关系的话,之后就自顾自去了后山闭关,而徐从稚的外公则吩咐我去跟在徐从稚身边侍奉他,于是我也离开了那座岛,和徐从稚一起闯荡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这是一段不算如何绵长的往事,而由性情清冷的少女说出来更是三只有言两语,顾枝听完之后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果徐从稚的外公没有让你去追上徐从稚,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程鲤愣了愣,然后看见了顾枝和扶音认真的双眼神色,她皱起眉,咬着牙,低声道:“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顾枝抱着双臂靠在船头栏杆上,身后的海水涌起又落下,顾枝看着程鲤不说话,程鲤斟酌着解释道:“徐从稚母亲离世之前说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徐从稚的安危,而且我是徐从稚的婢女,保护他的安全更是义不容辞,所以我……”

    顾枝默默摇头,生硬开口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程鲤,不是这样的。”程鲤安静了下来,低着头看着脚下,可是视线其实被胸前抱着的两把刀挡得严严实实。

    顾枝上前一步,停顿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落在身旁的扶音身上,嗓音温和:“喜欢从来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畏怯的事情。”程鲤愣在原地,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一动不动。

    顾枝却不再多说,似乎也不忍再对本就始终不愿直面自己心意的女子多加逼迫,他再次叹息一声,然后挥挥手走远去,说道:“我去看看那小子练刀有没有懈怠了。”说完,他走到了另一侧船头,原地只剩下了扶音和程鲤。

    程鲤没有听见顾枝方才走到程鲤身边低声说的话,可是她却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背对着程鲤招招手,笑道:“过来。”程鲤走到栏杆边,和扶音站在一起望着海面远处。

    扶音侧着头看着程鲤,认真说道:“程鲤,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的。你的武功又高,还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真厉害,不是吗?”扶音眨眨眼,那双灵动纯澈的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直看进人心里去。

    程鲤茫然地看着扶音,就像每一次坐在醉春楼顶楼上一般,那时的她始终都看不透那个凭栏遥望的女子心中在想着什么,为何那么孤独?而现在,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言说才配得上这一双真诚的双眼。

    于是她轻声开口:“我不知道。我懂得不多,只知道练刀,也只知道跟着他走,所以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他一直都在恐怕我是如何也走不了的。”扶音轻轻摇头,柔声道:“不是的,你的刀练得很好,你也不需要跟在任何人的身后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是吗?”

    看着程鲤的茫然神色,扶音开始掰扯手指头:“青潋山竹林里的小屋是你自己建的,竹屋的春联是你帮我换的,醉春楼屋檐下的灯笼是你挂的,还有那些每日送到醉春楼的无数消息也是由你亲手整理好交给鱼姬姐姐的……还有,还有,还有好多的东西都是没有你也办不成的。”

    程鲤看着扶音,只听得柔和的声音说道:“所以啊,为什么要害怕呢?”

    扶音伸出手握着程鲤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在人心面前,没有那么多的高山峻岭,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挡着人的心意,开心便是开心,难过便是难过,喜欢便是喜欢。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你是程鲤,从来不是站在谁身后的影子。”

    扶音顿了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客舱,浅浅笑道:“最后那一句,是徐从稚说的。”

    说完,扶音拍了拍程鲤的双手,然后笑着离去。

    她的言语,还有离去的背影,和刚才离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程鲤站在原地,看着海水汹涌,良久良久。

    当荣婷安排好了草药再次来到客舱外,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在黄昏的微弱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无所阻隔地落在了床边的女子身上,愣了愣,然后他笑了起来,女子微微低下头。

    在他们的身边,躺着两把相互依偎的刀。

    荣婷默默转身离去。

    船头,少年们站在落日余晖中,静静倾听海水的声音。

    有的喜欢,无疾而终。

    有的喜欢,一见钟情。

    有的喜欢,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