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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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且问心中千里道(一)

    风起云涌,万里汪洋之上绵延的波涛阵阵,木船摇摇晃晃地在一望无际之间前行,不算宽敞的甲板上,左乘怀中抱着长剑,身子斜倚在正堂船舱外,沉默着旁观船头那几位神秘的少年人。

    徐从稚身为天坤榜上的大高手,又是与成名已久的齐境山一战,揽月桥上那一战最后虽然出了种种变数,但是那其中的波澜壮阔对于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来说要比荣婷看的更加透彻深远,所以他才更能感受到眼前那两位从齐境山手下救走徐从稚的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行止神色中究竟隐藏着如何深不可测的武道修为。

    至少左乘自认,如果是自己,在那座揽月桥上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衣人以及气机正盛的齐境山,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救走身受重伤的徐从稚。

    还有那个不知何时登上船来的青年,竟是全然悄无声息,若不是眼看那几人都与背着木匣子的青年相熟,始料未及的左乘就要冒然出剑了,只是恐怕也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所以早就不再行走江湖多年的左乘,只能远远看着那几个仍旧满身少年意气的年轻人,似乎也又再次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向往憧憬的江湖风光。

    船头,傅庆安坐在灰扑扑的狭长木匣上,和站在身旁的于琅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周厌和顾生,顾枝从另一侧船头慢悠悠地走近,站在傅庆安和于琅身边,伸出手指点道:“怎样,在我的指点下,这小子的武道修为突飞猛进了吧?”

    早前随着周厌赶回赋阳村见识过顾生实力的于琅确实有所感慨,但是听到了顾枝如此得意的语气便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根骨和体魄打造得好,再加上天赋本就不俗,慢慢解开了心结自然武道修为会有进展。”

    顾枝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切,不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教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得意弟子嘛,看看,不过是月余时间,我就能教出这么一个武学奇才来了。”于琅摊开双手,回道:“我教的那可都是尚未开智的蒙童,你要是拿顾生和他们去比较,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着这两人的交谈,傅庆安不由得摇摇头笑道:“行了行了,再说下去那个还在潜心修行武艺的少年可就要不乐意了啊。”说完,傅庆安伸出手摸着下巴,赞叹道:“这个顾生的根骨天赋确实极为不错,只是可惜似乎荒废了一段时间,这些时日有了顾枝传授的那些刀法武学作为底子,修行想必会更加进境神速了。”

    不知为何,听到傅庆安言语中所说的根骨天赋,顾枝神色黯淡了些,突然有些沉默了起来。而知晓了顾生来历和身份的傅庆安,只是看了一眼便察觉到了顾枝心绪的变化,只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就看见顾枝怒气冲冲地上前几步,一脚踹在正端着刀维持架势的顾生腿上,踹的他一个踉跄。

    周厌站在一旁不满道:“喂喂喂,你干嘛呢?没看见我正在传授刀法吗,捣什么乱啊。”顾生收起刀回过身看着顾枝,顾枝摆摆手,不耐烦道:“练什么刀啊,你看不出来这小子现在的心思都根本不在这吗?”

    说完,顾枝自顾自走到了栏杆边,周厌撇撇嘴示意顾生收起刀,然后走到了顾枝身边站着,傅庆安和于琅对视一眼也上前来到了栏杆边,他们站在一起,远眺着海天一线。

    顾枝迎着海风微微闭上双眼,神色舒缓了些许,似乎慢慢地散去了掩藏极深的愁绪,他缓缓开口道:“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奇星岛呢。”

    顾生将刀鞘倚靠在栏杆边上,疑惑道:“为什么?”顾枝笑着睁开眼回道:“什么为什么。以前我都一直呆在奇星岛上呗,也没想着要出海看看,现在看来海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嘛,嗯,至少海风还挺舒适的。”

    于琅悠悠开口道:“这万里的汪洋之上确实是气象万千的风采,可是让人神往的还是坐落在这海上的一百零八座岛屿啊。”周厌点点头接着说道:“是啊,一想想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各异风光,就让人神往不已了。”

    顾枝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嘿嘿,不愧是走过江湖的人啊,这眼界就是不一样。”周厌不理会顾枝的插科打诨,翻了个白眼,和顾枝悄悄拿肩膀相互对撞。

    傅庆安轻声说道:“说是江湖,其实也不过就是些众生百态罢了,江湖上的什么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无甚新意。与其走走停停,倒不如找一处安闲地安稳度日来的舒坦。”

    周厌轻轻点点头,傅庆安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向自称江湖中人的周厌也想要安稳下来了?”周厌愣了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他下意识挠挠头,结结巴巴道:“什么江湖中人啊,我这几年不都老老实实待在黄先生的武馆里了嘛,这江湖也没什么好的。”

    顾生也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可是清楚记得这位师兄当年还在承源岛修习武道时日日喊着的那些豪言壮语,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天下第一啊,那时的周厌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潇洒意气,后来更是远离师门独自行走天下,修为也是日益精深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还未能成为什么天下第一,可是如今的武道修为恐怕都已超过了师父,只是怎么却没了当年的心气一般?

    于琅嘲笑道:“呵,是因为被人家姑娘的父亲说了一通,决定改邪归正了吧。”

    “哦?”这下子,几个人都来了兴趣,顾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周厌追问道:“是哪位姑娘啊?我记得那时在赋阳村时就提过了来着,可是没有细说,现在快点如实招来。”

    周厌架不住几人灼热的眼神,于是便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和云冉相识相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那一次在茶馆里和云冉父亲的交谈,周厌的神色和缓下来,带着莫名的肃然:“所以我想在苍南城里找一样活计,就像人家父亲说的,哪能一辈子无所事事啊。”

    顾枝收敛起了玩笑的作态,认真看着说出这些话语的周厌神色间那熠熠的光彩,似乎那些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却是周厌如今真正在意的所有,顾枝转过头去,双臂支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顾生微微皱眉,这些时日本习惯了什么都不去想的少年,思绪渐起心间。

    傅庆安问道:“那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周厌双手紧握,轻轻敲打在栏杆上,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像顾枝一样会做木匠活,除了这身修为蛮力以外一无是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去码头搬货呗,总能做点名堂出来。”

    于琅难得没有取笑周厌,他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周厌慢慢笑了起来,点点头坚定道:“想好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远处的风景,可是心上都各自有了思量。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生活才是他和她的未来;

    少年想着该是怎样的自己才有资格重新去找她;

    少年想着漂泊半生的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安安稳稳;

    少年想着自己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可是少年啊,终究还是少年,无论走了多少的路,总还是有着那说走就走的勇气,于是只要想好了,便去做吧。

    身后,舱房的门轻轻推开,程鲤扶着脸色苍白的徐从稚走了出来,站在船头的几人回过头去,却见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拱手作揖行礼,认真道:“多谢。”

    短短两个字的言语,可是这其中所蕴含的郑重却那般磅礴,几人相视而笑,将方才那些个悠悠扬的思绪收敛,顾枝当先走了过去,一把揽住徐从稚的肩膀,站在徐从稚身旁扶着他手臂的程鲤只能让开身子,扶音走了过来拉着程鲤的手,浅笑着看向顾枝和徐从稚。

    顾枝拍了拍徐从稚的肩膀,那种自得的神色又浮现在了脸上,他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了,我这对你可是救命之恩啊。”徐从稚有气无力地甩开顾枝的手臂,回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出手的是周厌他们,你不就是在旁边看着?”

    顾枝不乐意了,哼了一声说道:“要不是我通知了周厌他们,你以为哪能那么巧地救你一命啊。”徐从稚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顾枝这起伏不定的脾气性情。

    这家伙,一会儿还能和你头头是道地谈论天下大事,可是一转眼恐怕就又嬉皮笑脸起来了,有时候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旁观的左乘突然上前几步走近,抱拳拱手沉声道:“几位少侠,我家小姐已在大堂内为各位备好了酒宴,诸位请吧。”几人点点头,也是行礼称谢,然后跟在左乘身后走进了船舱大堂内。

    大堂内算不得宽敞,过道两侧垂落细纱帘布,走入船舱之后,几步之外就是早已摆放宴席的长桌,几人走近之后便各自落座,坐在长桌主位的那位年轻女子举起手中的杯盏,说道:“此行匆忙,船上所备也殊为简陋,只能为各位安排了这些菜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顾枝收敛了方才的嬉笑神色,端起杯盏回道:“荣小姐客气了,本该是我们多谢荣小姐出手相救之恩才对,我们也都是些粗蛮之人,怎还会有什么嫌弃。”

    说完,顾枝举杯示意,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顾枝有些可惜,不过扶音就在身边,即便真的是酒水,他也不敢贪杯。

    站在荣婷身后的左乘有些奇怪,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少年和那个指尖悬挂风铃的女子看起来毫无修为,除了气质不俗之外,其他并无出众之处,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伙人之中真正的领头之人?

    荣婷喝了一口茶水,温婉笑道:“少侠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若要说到恩情,该是我们好好谢过徐大侠当初出手搭救之恩才对。”

    徐从稚此时又恢复了清冷的神态,他端起茶杯,回道:“荣小姐不必客气,那些海盗本就是该死之人,我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至于恩情荣小姐更是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还是要多谢荣小姐相助了。”

    荣婷也不再多说恩情报答之类的话语了,抬起手示意大家尽管吃喝,一顿饭吃得不急不缓,除了其间几句简单的攀谈,顾枝和扶音妥当地一一应付,其余便是无风无浪,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荣婷也十分识趣地没有去主动问起这些人的身份,更没有和徐从稚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之中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流转。坐在桌边的许多人都看得分明,却没有去多说什么,不管是初识还是故交,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旁人几句言语便能够说得入心,还是要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绪都掰扯开来,至少自己更要看得清楚,才能去说更多由衷由心的言语,也才能够去做确切真切的事情。

    点星岛和奇星岛相隔并不算远,再加上今日海上风平浪静,一路安安稳稳地行驶,即便是绕道去了奇星岛南境的港口,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奇星岛的繁华港口就遥遥在望了。

    几人站在船头,与荣婷和左乘行礼道别,顾枝看了一眼徐从稚和程鲤,然后点点头示意徐从稚自己解决,之后便来到船边等着木船靠岸。

    徐从稚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衣,他上前几步来到荣婷身前,说道:“荣小姐,此次一别应当难有重逢之时,只是汪洋广阔,许多事情都非轻易便盖棺定论,希望荣小姐日后选择的道路也该如此才对,只管往前走下去,前途的风光总会慢慢清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地评定个清楚。”

    荣婷抬起头看着少年即便脸色苍白可是依旧纯澈璀璨的双眼,她犹豫着,终究还是咬着牙问道:“那徐大侠的路呢,也是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吗?”

    徐从稚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转身轻声说道:“我啊,还有好远好远的路途要走,只不过,希望不是独自一人就好了。”

    荣婷伸出手,可是最终却只落在徐从稚身后的阴影中,不敢轻易触碰,她低声问道:“徐大侠当初回到奇星岛要找的人就是那个姑娘吗?”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怀中抱着两把刀的程鲤,徐从稚笑了起来,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说完,徐从稚挥挥手渐渐走远,清朗的声音说道:“保重。”他来到程鲤身边,然后并肩走到了顾枝等人身边,木船缓缓靠岸,他们一路走远,背影渐渐模糊。

    荣婷站在船头看了许久,最终她转身离开,木船远去。

    江湖很大,大到只是相见一面就要跨越千里万里;可是江湖也很小,小到只是那几个人站在一起就足够了,而其他的人终究不过匆匆过客,过眼烟云。

    青石港靠岸之后,周厌就着急忙慌地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身形闪烁间便消失不见,于琅思忖着无所事事,也跟了上去。余下几人回到苍南城中后也各自离去,傅庆安悠哉游哉地抱着木盒子走回了苍南城里偏僻的骆钦小巷。

    傅庆安回到守平小肆窄小木门外头的时候,有些奇怪地看了几眼束缚在门外的一匹高头大马,然后他想了想绕到了后门,将木盒重新放在柴堆里后才拍了拍衣袖,来到了昏暗的大堂内,只见一张木桌旁坐着三个人,而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几个不省人事的家伙。

    坐在木椅子上端着一个茶杯面色平淡的老者侧过身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神色平常地点头致意,然后兀自走到柜台后翻开账簿认真看了起来,可是注意却都放在了不远处那张气氛古怪的桌子上。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宽大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此时神色恭敬稳重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傅庆安,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前辈,今日之事我降魔殿定会收拾干净,前辈无需担心后续会有什么叨扰麻烦,降魔殿如今算是朝廷掌管裁决的话事人,对于江湖之事也有所涉猎,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定会让前辈满意。”

    说完,中年男子仔细瞧了瞧老者的神色,试图从那沧桑枯槁的面容中看出一丝丝异样来,可是老者的神态却始终如自己先前急匆匆赶来时所见的一般,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今日之事,却不是为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而来,而是因为坐在桌旁的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唳钧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对苍南城里那座传承已久的书香世家下手,于是这几日以来一直严加布控,试图引蛇出洞,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南境的江湖风气。

    可却没想到收到了那伙人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唳钧本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出手,却竟只是一位偏僻巷弄中的小肆年轻店小二,于是独自快马赶来之后,便与身份不明的老者还有刚刚结束一场大战的年轻人坐在了桌边。

    本就人烟寂寥的小肆,此时虚掩着大门,昏暗的正堂内,除了还躺在地上由几位降魔殿中人看守的匪徒以外,便是站在柜台后沉默不语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傅庆安,还有相对而坐的谢洵旗岸和唳钧,气氛有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