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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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且问心中千里道(三)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泥阳巷里有一间木匠铺子,在这远近之间如今也还算是有些名声,那个年纪轻轻的店主却有着一手好手艺,再加上那不俗的谈吐和温和的性情,即便是一些高门大户也乐意将雕琢研磨的精细活交到年轻店主手上。

    紧挨着木匠铺的是一间铁匠铺子,住着一个憨厚老实的魁梧男人还有他的泼辣媳妇,以及那个宝贝似的独苗小男孩,这一日,本就是平平无奇寻常日子的一天,他们一家却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时不时就往隔壁跑的小男孩,在自家屋子外头探头探脑犹豫不决,因为今天隔壁院子似乎来了不少人,颇为热闹。

    平日里木匠铺子也就只有在生意好的时候才瞧着热闹些,否则便总只有那个年轻店主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铺子里埋头打磨雕琢,不知怎得总让人看出些寂寥来,可若是走近了,那个年轻店主又还是带着温和笑意,似乎足够平易近人,却还是让人时而琢磨出些疏淡来。

    铁匠家媳妇领着孩子在门槛上远远看到,年轻店主和那个逢年过节就会见着的温婉女子带着两个气态不俗的年轻男子,径直走进了自家院子里去,而后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蒙着面纱的柔美女子,一身红衣,瞧不清面容,但就仅是那行走之间摇曳的腰肢就让铁匠家媳妇自惭形秽,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女子?

    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铁匠家媳妇嘟囔着走回了自家铺子,那个孩子则有些郁闷地蹲在门槛上,细细碎碎地骂着:“这小子好不厚道,带了两个江湖人回家还来了个漂亮姐姐,居然不带我一起玩,哼。”老气横秋的模样,不愧是能与隔壁年轻店主蹲在门前调侃过路行人是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孩子。

    栽着一株桃树的木匠铺子后院,石桌旁坐满了人,身为当家人的年轻店主毫不客气地将腰间佩刀的顾生赶去了树下,和那个身材魁梧不似凡人的憨厚汉子蹲在一起,然后霸占了桌旁四张椅子剩下的唯一一张,盘起双腿,直勾勾盯着眼前掀开面纱的绝美女子,神色警惕。

    红衣女子接过身旁扶音递过来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看也不看顾枝,悠悠说道:“看我做什么,看得再久我也不会让你赊账的,还钱。”

    顾枝呼出一口气,大义凛然地一甩头,哼了一声:“没钱!”态度之强硬,语气之坚决,令顾生叹为观止,蹲在顾生身旁的武山嘿嘿笑着。

    扶音又沏了一杯茶递给坐在对面的徐从稚,半途却被顾枝抢了去,狠狠一饮而尽,扶音翻了个白眼悠悠叹息一声,在这些熟人面前,她可不会再刻意端着那些清冷疏远做派,她伸出手拍了一下顾枝的手背,啧了一声道:“好好说话。”

    顾枝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扭过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衣女子,说道:“没钱就是没钱。”

    红衣女子放下茶杯浅笑道:“行啊,没钱是吧,醉春楼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敢欠钱赊账的一条腿一只手臂,如何?”

    顾枝“嘶”了一声,放下双腿,咳嗽一声说道:“那个,你看啊,醉春楼里边毕竟还挂着我这个二楼主的名字呢,自家的生意谈什么钱啊?”

    红衣女子“哦”了一声,嘲讽道:“是谁说的自己才不管那么多杂事破事了,什么二楼主什么醉春楼第一高手的名号尽早丢了的啊?”

    顾枝揉了揉脖子,红衣女子嘴角还是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可是却让人心底发寒,至少此时真气修为耗尽的徐从稚是大气也不敢出,正襟危坐。红衣女子接着说道:“还是说,顾大侠想要回来重掌醉春楼二楼主之位?那行,刚好有几百个卷宗等着您呢,什么钱不钱的咱们也不谈了。”

    顾枝哀嚎一声,决定摆道理打感情牌,他俯过身一本正经道:“你看啊,这次打探消息呢是为了徐从稚这个家伙对吧,为的也是程鲤还有周厌、于琅他们能够找到他对吧,这是咱们的事情啊,且不说谈钱伤了感情,那怎么能把账都算我头上?”红衣女子耸耸肩,笑着道:“我不管,谁打探的消息谁就给钱。”

    顾枝大怒,一拍石桌,喊道:“鱼姬,你别欺人太甚!”红衣女子鱼姬眼神冰冷,笑意盈盈,顾枝气势一矮,搓着手说道:“能不能,便宜一点?”

    扶音坐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推了一下顾枝,笑骂道:“行了,鱼姬姐姐又不是真的来讨债的,差不多得了你,你好歹还是醉春楼的二楼主,当初说好的帮着扶持醉春楼,若是真的太忙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吧。”

    得,话事的人来了,鱼姬赞赏地看了眼扶音,扶音笑着回应,徐从稚也默默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看起来绝美的柔弱女子没有发疯,不然在场所有人都得掉层皮。若是周厌和于琅在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都是亲眼见识过鱼姬在战场上出手的那种嗜杀风采的人,那股子狠绝毒辣,谁能从这绝美面容下瞧出来?

    倒不是说在武道修行上九人中鱼姬有着足够无敌的姿态,而是明知不会真的动手的情况下遇见鱼姬这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人,真是能够让人把哑巴亏给吃个够,有苦也说不出来的。

    武山看着吵吵闹闹的几人,傻傻笑着。顾生一头雾水,满是困惑,比如为什么扶音好像才是这个家里一锤定音的人?比如那个容貌倾国倾城的红衣女子究竟是谁?比如身旁的这个和怪物一样的大家伙为什么一直在傻笑?

    顾生真是看不明白,可他莫名觉得,这样子,似乎才是顾枝和扶音一直以来真正的生活,没有什么武道登高的险绝,也没有什么江湖纠纷的忧扰,只是平平淡淡寻寻常常的似水年月罢了。或许,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错的?

    推诿扯皮结束,话题也该回到了正轨上来了,鱼姬瞥了一眼脸色仍旧苍白的徐从稚,语气冷淡问道:“伤得如何?”徐从稚接过扶音沏好的新茶,双手握住轻轻摩挲杯沿,回道:“没什么大碍。”扶音点点头说道:“伤得不算太深,只是皮肉筋骨受些折磨,内在根基武道窍穴并无大碍。”

    顾枝坐在一旁自顾自喝着茶,不搭话。

    鱼姬不置可否,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为什么程鲤还是回去醉春楼了?她不是你的婢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往我那跑做什么。”鱼姬话语不太客气,但其实内里还藏着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与这些人和这些事都不算相熟的顾生依旧一脸茫然,于是他便干脆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当年徐从稚独自出海游历天下,一去就是两三年,除了当初顾筠病逝才急匆匆赶回来了一趟,之后便又是不见踪影,若不是醉春楼在奇星岛慢慢恢复之后逐渐开始搜罗天下江湖事,恐怕就真是没人知道他徐从稚丝毫的消息了。而身为徐从稚婢女的程鲤被留在了奇星岛上,她自幼被徐从稚父母领回家中便是服侍徐从稚,可是现在连自家少爷都不见了,她又该做什么呢?

    于是程鲤跟着鱼姬回了醉春楼,做那些搜集探听消息的事情,也算是将那一身武学有了用武之地,鱼姬虽然不曾多说什么,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在市井混迹久了的鱼姬自然一眼看出程鲤和徐从稚之间的奇怪别扭,所以她今日除了真真是来催顾枝“还钱”之外,就是来问一问徐从稚。

    徐从稚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他缓缓地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有白茫茫雾气升腾而起,他呼出一口气,轻声答道:“她不是我的婢女,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鱼姬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她是你的什么人?”

    徐从稚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如此直白的问询,但他只是想了想,就语气坦荡地说:“我不知道。”鱼姬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醉春楼从来都不做哪些寻常红楼的卖笑寻欢生意,可是毕竟身处鱼龙混杂的烟柳巷弄,经年累月在烟柳巷中俯瞰众生百态,鱼姬早就洞悉了几分人心根本,所以无论是如何的人心世事起伏,都难以轻易动摇她的神色。又或许,只是能够隐藏极深,看不出丝毫?

    顾枝坐在一边嗤笑一声,眼珠子一转落在徐从稚身上,嘲讽道:“你这比顾生还不如呢。”顾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出神中抬起头看向顾枝,顾枝看也不看他,说道:“你先一边呆着去,好好想你的姑娘,别给我打岔。”于是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顾生继续沉默。

    顾枝双手放在膝盖上,直勾勾看着徐从稚,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徐从稚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神色自若。鱼姬喝尽了杯中的茶,起身对着扶音道了声别,然后看着徐从稚说道:“这一次回来希望你能给她一个答案,也给你自己一个答案。”

    说完,鱼姬放下面纱,转身离去,扶音起身跟了过去,送到铺子门口。

    扶音站在门槛上,看着朦胧面纱后那张绝美的脸,欲言又止,鱼姬浅浅笑了,柔声道:“有什么话想问吗?”扶音双手十指交错,鱼姬心下了然,招招手,说道:“走,陪我走走。”

    扶音默然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鱼姬却说道:“不用管他们,顾枝知道该怎么做。”扶音露出笑脸,走出门槛揽着鱼姬的手臂,两人沿着沧元河岸堤坝走远。

    顾枝自然察觉到了扶音和鱼姬的离去,但是有鱼姬陪在身边,又是在苍南城内,顾枝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看着徐从稚,问道:“知道你这一战败在哪了吗?”来了兴致的顾生走到石桌旁坐下,安静听着,武山却依旧蹲在树下,低下头伸手扒拉着松软的泥土。

    徐从稚皱了皱眉,回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顾枝摇摇头,伸出手指敲了敲石桌光滑的桌面,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接下来齐境山那神完气足的两枪的?”徐从稚紧皱眉间,答道:“因为我的刀法修为。”

    顾枝“呵”了一声,神色却正经起来,他突然抬起手指点向坐在对面的顾生,吩咐道:“去,拿你的刀练一练。”顾生疑惑问道:“现在?”顾枝不耐烦道:“这次练了多久就像偷懒了?”

    顾生在练刀这件事上倒是从来不会与顾枝唱反调,于是走到了石桌和后院廊道之间的空地上,气沉丹田,开始运转起来这段时间顾枝所教的刀法。

    少年穿着素净的白色长衫,翠绿刀鞘倚靠在廊道下的红木柱子,落了几片绿叶红花的石板地面上,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忽有长风起,缭绕周身不散,少年平直双臂,刀柄在只见缓缓转动,而后少年双脚一撤,身形如风云变换,千变万化眼花缭乱。

    石桌旁,徐从稚放下手中茶杯,凝神看着,虽然修为真气并未完全恢复,可是在刀法一道上他的眼界造诣依然在,而且随着这几年游历江湖甚至更为雄浑深厚,不在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之下。

    天光自长空之上洒落,桃树随着春日的清风微微摇曳,有淡淡清香远远散开,少年运转刀法圆润如意,显然随着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枝的不断打磨,少年早已将那些古朴玄妙的刀法都有了自己的体悟,可是顾枝仍有些不满,只要少年有丝毫的停滞和犹疑,顾枝就会冷声开口怒斥,毫不客气。

    少年随着顾枝的指点不断变幻刀法,虽然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可是少年却依旧在顾枝严厉的言语中固守本心,一心一意专注于手中的刀,蹲在树下的武山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眼里有着赞赏。

    顾生的武道天赋不弱,甚至那一身根骨资质若不是荒废了好些年恐怕此时年纪轻轻的他也自有一番独自的气象了,所以即便顾枝将那么多的刀法都一股脑地教给顾生,可是他依旧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感悟,慢慢地,磨砺着手中的刀,逐渐锋芒毕露。

    徐从稚不知道顾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听周厌和于琅说过了顾生的身世和顾枝教授刀法的事情,可是他不明白此时顾枝让顾生在自己面前运转刀法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时不时出声指点顾生刀法中的一些瑕疵漏洞,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少年似乎不知疲倦,浑身上下的意气浑圆饱满,真气沸腾翻滚。

    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小院里,扶音掀开木匠铺子门口的布帘子走了进来,武山在树下站起身说了句自己去做饭然后就径直往灶房而去,顾枝坐在石桌旁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停了吧。”

    一声令下,顾生扭转手腕,脚尖一点收刀入鞘,意气风流,潇洒至极,顾枝看也不看徐从稚,起身走到木匠铺子中去,看着收拾柜台物件的扶音,伸出手揉了揉辛苦装了一下午的冷脸,龇牙咧嘴,然后挠挠头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光明岛啊?”

    扶音从柜台后抬起头,伸出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应该不回去光明岛了吧。”顾枝有些疑惑,凑到柜台前,问道:“为什么啊?你要留下来了?你的学业不是还没修完嘛。”

    扶音笑着摇摇头,回道:“不是的,是有一位神药学院的老先生,这几年一直在一个偏远岛屿做学问,他想让我去那座岛屿再做些研究,也可以帮着那座岛屿上的穷苦百姓消灾祛病。”

    顾枝手指轻敲柜台的桌面,问道:“什么时候去?”扶音犹豫了一下,掰了掰手指,说道:“应该是一个月以后吧。”顾枝点点头,琢磨道:“那座岛在哪?”扶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叫做方寸岛,就在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之处。”

    顾枝挠挠头,说道:“那还真偏远啊,听都没听过。”扶音笑了笑,顾枝转身走向灶房,嚷嚷着:“饿了饿了。”扶音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夜幕降临,后院里,收拾好碗碟的武山坐在树下拨弄着那只扶音送的二胡,扶音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目不转睛,顾枝独自坐在木匠铺子的大堂里,点燃一盏烛火,仔细地雕琢着手上的木头。毕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开门迎客了,送上门的订单在这一日之内可是纷至沓来,顾枝只好挑灯夜战,毕竟自己身上也欠着好些钱呢。

    唉,愁啊。

    廊道两侧的座椅上,徐从稚和顾生面对面坐着,顾生认真地问着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徐从稚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春夜里凉风徐徐,人心就像那杨柳吹落拂动的溪水湖面,涟漪阵阵。

    即便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可是心上眼底总是那人的身影,夜深人静的星幕下,顾生躺在屋顶,看着头顶明月沉默不语。

    一间简单收拾出来的侧房,徐从稚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睁着眼,久久不曾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