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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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且问心中千里道(四)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转眼间就是春末的时节了,一个月的时光走得有些快,这一日木匠铺子又挂起了歇业的木牌,那个年轻的店主双手抱在身后,跟着身边女子沿着沧元河走远去,他们走出泥阳巷一直走到了桃花巷,顾枝从扶音手中接过钱袋子走进那间有名的酒肆拎了几坛好酒,然后走到了巷尾站住脚步,犹豫不决。

    扶音站在顾枝身后伸出手推了一把少年的后腰,轻声说道:“走吧,你不会还在怕吧?”

    顾枝咳嗽了一声,回道:“我怕什么啊。”

    扶音摇摇头,不愿意拆穿少年的古怪心思,顾枝咽了口唾沫,呼出一口气,终于再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入骆钦巷,扶音紧随其后,两人沿着狭窄巷弄走去。

    临近黄昏的守平小肆依旧没什么生意,年轻店小二肩头披着擦桌子的白布,只穿着简单的布衣,独自蹲在门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站着拳桩,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了脚步声,店小二扭头看去,咧开嘴角,刚要喊出声,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顾大哥,扶音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啊?”

    顾枝走近,店小二旗岸收起拳桩,瞥了眼身后,凑到顾枝身边说道:“师父在后院呢,刚喝了酒应该在睡觉。”旗岸自然知道顾枝和扶音同时来到此地是为了找自己的师父,虽然当年被师父收入门下之后旗岸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顾枝和扶音,但耳濡目染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事迹之后,旗岸就对这个自己叫做顾大哥的人满怀崇敬。

    无论其他人如何看待那个与大英雄同样叫做顾枝的泥阳巷年轻店主,可是对于听过了千百次那些英雄故事的旗岸来说,顾大哥毫无疑问便是那个“地藏顾枝”,就是一股没来由的崇敬和向往,而每每与傅大哥提起此事,傅大哥也没有否认,有几次旗岸偷偷问过顾枝,顾枝也只是笑着不说话,憧憬江湖风光的少年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早就默认了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顾大哥就是隐姓埋名的大英雄“地藏”顾枝。

    旗岸并不清楚顾枝和师父的关系,只知道顾枝总是喊着“三叔”,只是这几年却没怎么往这边来,除了逢年过节送来几两好酒之外,从没有在这里停留过,有时旗岸都会在想顾枝是不是在躲着师父,可是又想不出来什么道理,于是就选择了不去想,只是老老实实听着顾枝的话,绝不让老人再轻易地动用真气修为。

    傅庆安从后院走来,跨过门槛靠在门边,问道:“怎么来了?你是想请谢先生今晚一起过去聚一聚?”顾枝摇摇头,挥了挥手中提着的酒坛,说道:“三叔不喜欢吵闹,我就是来送酒的。”

    傅庆安点点头,侧过身示意顾枝和扶音可以过去,顾枝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拍了拍旗岸日渐雄健的肩膀,说道:“做的好。”然后笑了笑,就径直往后院走去,扶音跟了上去,路过傅庆安身边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

    旗岸站在原地嘿嘿傻笑,傅庆安笑着问道:“怎么这么高兴?”旗岸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自豪道:“顾大哥说我做得好。”傅庆安摇摇头,无奈道:“你就这么崇拜你顾大哥啊?”旗岸理所当然地说道:“那肯定啊,顾大哥的英雄事迹我可是听了好几遍了呢,每每听见都心向往之。”

    傅庆安取笑道:“就你听的那些说书先生所说的英雄事迹都有好几个版本了吧。”旗岸挠挠头,乐呵呵道:“没事,顾大哥是真的厉害就好了。”

    顾枝和扶音来到后院,屋檐下有一只竹椅摇摇晃晃,顾枝犹豫一下看了看扶音,扶音点点头,顾枝拎着几坛酒走到了屋檐下,站在竹椅中的老人身边,轻轻地将酒坛放在脚边,与闭目养神的老人拱手行礼:“三叔。”扶音也跟着行了一礼。

    老人从竹椅中直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扶音和蔼笑着回道:“回来啦,好好好。”然后瞥了眼脚边的桃花巷好酒,指了指身边空地,对着顾枝说道:“拿两张椅子过来坐着吧。”

    顾枝点点头“哎”了一声,拎了一张长椅放在老人身边,然后和扶音坐下。

    老人伸出手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扶音又该去神药学院求学了吧。”扶音浅浅笑着,一双灵动眼眸闪烁着朝气的光芒,她点点头,脆生生应道:“是的,谢先生。”

    老人点点头,拍打着竹椅的扶手,沉声道:“好好学,医术是能够治病祛灾的大本事,更是行善积德的大功德。”扶音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回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修习医术的。”

    老人笑着看向扶音,说道:“你我是放心的。”扶音看着老人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青潋山的初见,那双蕴含了太多情绪的沧桑双眸实在让人忘不了。

    老人又看向了顾枝,收敛几分笑意,问道:“听说你在教一个年轻人刀法?”顾枝顿了顿,回道:“是的,他是……”顾枝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是先生的孩子。”

    老人似乎早就知晓此事,点点头没有多说,顾枝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么当年的事情他不能不问。于是他咬着牙关,问道:“三叔,先生当年在承源岛究竟发生过什么?”

    老人垂下双眉,灰色的披散长发有些晦暗,他摇摇头,沙哑开口道:“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没什么世家背景的穷小子被人家看不上罢了,筠哥当初离开承源岛之后也没再回去过了。”

    顾枝皱着眉,问道:“为什么先生不再回去了?”老人没有回答,顾枝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那种古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害怕?

    顾枝有些害怕眼前的老人,是的,害怕。

    即便这个老人是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人,即便这个老人是和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自幼就相识结拜的兄弟,可是不知为何顾枝总是觉着自己和老人身前隔着一层屏障,而这层屏障让顾枝很是害怕,不是因为什么武道修为的畏怯,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好像自己只要轻轻地伸出手触碰这层屏障。就会有什么足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东西汹涌而来,然后天翻地覆。

    于是顾枝自从顾筠在青潋山竹屋病逝之后便更加不敢独自来见眼前这个老人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见老人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和那双沉寂如死水的双眼就会那么地害怕,恐惧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让他不知所措,狼狈落败。

    老人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说,他又咳嗽了一声,弯腰拿起放在脚边的酒坛,双手轻轻拍打着边沿,问道:“我听说徐从稚去和齐境山打了一架?齐境山好歹也是我们这老一辈的人了,居然还好意思和一个年轻人约架决斗?”

    顾枝晃了晃脑袋驱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不再纠缠那些当年事,终究是无法在早就画地为牢的老人口中多问出些什么来,他点点头回道:“是的,不过徐从稚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输了。”

    老人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哦?明知自己会输还要去挑战?据我所知,这个齐境山一旦与人决斗交战可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动辄就是身陨的下场,而那些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家伙也都是半生无望了。徐从稚,还真是好大的胆气啊。”

    顾枝扯了扯嘴角,笑道:“那小子就是个犟脾气,下了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更何况这件事情我们也没理由去拦。”

    老人转头看着顾枝,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问道:“难道这场决斗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顾枝摇摇头,正色道:“徐从稚几个月以前在瀚兑海域遇上了齐境山,那时齐境山和一些黑衣人在一块,虽然有武道修行之人不可轻易杀害岛屿之主的禁令在,可是徐从稚却亲眼看见齐境山挑战了那位岛屿之主后不久,那位岛主就骤然病逝,而那群黑衣人则迅速扶植了一个傀儡上位,、。徐从稚怀疑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和当年的魔君有关,后来暗中试探之后有了更多的猜测,虽然其中受了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逼得那位齐境山不得不接下这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顾枝顿了顿,接着说道:“徐从稚想的就是要在千万人面前,逼得齐境山说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就是想要问清楚,那个魔君是否还活着。”

    老人眯起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眸缓缓清澈,暗藏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汇聚,顾枝直视着老人的双眼,说道:“只是可惜,徐从稚虽然撑着没有输,可是却没有机会能够当着面问出来真相,不过我通过醉春楼和降魔殿搜寻的消息,推断魔君应当是真的死了才对。”

    老人的神色变化一闪即逝,他掀开酒坛的盖子嗅了嗅,意兴阑珊,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是你吩咐旗岸拦着我出手的吧?”顾枝愣了愣,挠挠头,扶音却微微探过身子抢先回道:“谢先生,是我告诉旗岸不可再让您轻易动用真气修为的。”

    老人看着女子清澈明亮的双眸,点点头不说话了,顾枝琢磨着老人的神色,说道:“三叔,先生当年也说过了,您不可以再轻易动用修为的,否则曾经受的那些伤一旦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说着:“我自有分寸。”

    老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的余晖洒落在他的身上,勾勒着脸上沧桑的纹路,还有那双浑浊之下依旧蕴藏着莫大力量的眼睛,他缓缓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不用在我这坐着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老人语气轻缓,染上了一层沉沉暮气。

    扶音和顾枝缓缓起身,顾枝抬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叔。”扶音也浅浅行礼,然后扶音便当先走向小肆正堂,顾枝依旧站在原地,老人转头看向顾枝,顾枝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叔,这次扶音离开我应该会和她一起去,您......”

    老人摆摆手打断了顾枝的话语,微微皱眉,嗓音沙哑道:“怎么,担心我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住了?好好照顾扶音,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得住。”顾枝只能点点头,再次行礼,随后转身离去。

    老人一直抬头看着天色,直到顾枝和扶音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老人回过头,神色掩在黄昏黯淡的光彩中,看不清晰,他捧着酒,却不再喝。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傅庆安不知去了何处,旗岸搬了一张桌子来到后院,然后就与师父坐在屋檐下吃起晚饭,少年捧着大白碗狼吞虎咽,老人不急不缓地细嚼慢咽,少年当先吃完了饭,抹了抹嘴就要起身收拾桌子,老人抬起手示意旗岸继续坐着,旗岸疑惑地挠挠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

    老人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坛酒,正是顾枝下午带来的桃花巷好酒,老人拿过两个干净的白碗,端起酒坛倒满了两碗,然后移到了旗岸身前。

    旗岸愈加疑惑了,师父一直以来是不让自己喝酒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放下酒坛靠在脚边,指了指两只酒碗,说道:“拿着。”

    旗岸老老实实地双手端起碗,老人抬起头看着屋檐边缘露出的月光,轻声道:“敬酒。”

    旗岸看着老人,有些不知所措,老人指了指北边的方向,说道:“第一碗是敬你的大师伯。”

    旗岸不明所以,但他看着师父那肃穆的神色,不自觉地就收敛起所有的繁杂思绪,他抬起一只酒碗对着北面倾倒而下。

    老人又指了指南面,说道:“第二碗,敬你的二师伯。”

    旗岸端起另一只白碗向着南面倾倒而下。

    月华洒落,倾倒在后院中的酒水映照着琉璃般的流光溢彩,旗岸回过头慌忙地伸出手接住了师父扔过来的一只酒坛子,老人靠在竹椅上,一手捧着酒坛,一手轻轻拍打扶手,说道:“喝酒吧。”

    旗岸看着怀里的酒坛,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您不是说我的拳架还没站踏实,不能喝酒吗?”老人难得地露出笑意,说道:“我说的话你就都听啊?”

    旗岸嘿嘿笑道:“那您是师父嘛,您的话我当然都听。”老人摇摇头,说道:“喝吧,哪有练武的人不喝酒的。”旗岸想了想,掀开了酒坛的盖子,闻了闻味道,有种好闻的花香。

    旗岸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人,愣住了,他看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父脸上带着笑意,那些层层堆叠的沧桑纹路舒展开来,老人的眼角,晶莹一片,旗岸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师父似乎很开心,可是自己突然就很难过。

    旗岸捧起酒坛凑到嘴边,一闭眼就是一大口酒灌了进去,第一次喝酒的少年被浓烈的酒气呛住了,仍不住地俯下身咳嗽起来,地动山摇,脸色涨红,老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指着旗岸,笑得灰色长发随风招摇,覆盖住了面容。

    老人的脸上,有晶莹滑落。

    四十年前的此时此刻,在承源岛玄鹤城的一座石桥下,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挤在一块,脏兮兮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在他们身前摆放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碗,里面有摇摇晃晃的半碗酒水。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捧起那只碗凑到鼻子边嗅了嗅,然后硬生生地从自己身前推开去,似乎这样就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他扭过头看了看挤在自己身边的两个瘦小孩子,想了想先把碗递给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然后对着另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孩子说道:“先给谢洵试试吧。”

    文弱孩子点点头,于是那个叫做谢洵的孩子生平第一次喝到了酒。

    很难喝,难喝到几乎就要吐了出来,可是孩子仍旧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他们三个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碗叹了口气,原来,那些大人们喜欢喝的酒也没那么好喝嘛。

    可是,这已经是三个孩子心心念念了好久才得来的一碗酒了,于是即便再难喝他们也将它喝了个精光,可是也没能让自己快快长成大人。他们依旧是饿着肚子睡在石桥下,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单薄衣衫,在寒冷的春夜里瑟瑟发抖。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想着明天一定要早起练拳,虽然那只是从武馆里偷学来的简陋架势;

    文弱孩子想着明天路过私塾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多学几个字;

    最小的那个孩子砸吧砸吧嘴,依靠着两位兄长,慢慢沉入梦乡。

    谢洵坐在守平小肆的后院里,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酒,仰起头,大笑出声。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旗岸抬起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开心的师父,也从未见过这样伤心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