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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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且问心中千里道(五)

    时近黄昏,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青石港才慢慢地歇息了些许,那些个停靠的商船货船上的船夫伙计也终于能够歇口气,有的便去了那岸边的的红楼酒肆寻寻乐子,借此聊慰终日漂泊海上的枯燥,而忙活了一日的港口劳工也终于能够蹲在墙角抽上几口旱烟,清点清点自己今日挣了多少银钱。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地将垒成小山包的货物一并搬下了甲板,总算是完成了今日的活计,从船头老者那里领过了银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入腰间钱囊,乐呵呵地沿着青石港的木板路往回走。

    有几个蹲在不远处的粗壮汉子应该是与年轻人相熟,手里拿着旱烟招招手喊道:“周小子,今晚一起去喝两杯啊。”年轻人停下脚步,笑着回道:“不了,今晚还有事。”

    那些汉子也不坚持,只是眼角余光都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他们相视一笑,神秘兮兮地对着年轻人说道:“良宵苦短,好好把握啊。”说完,他们哈哈大笑。

    年轻人这一个月以来也算是和这些人混了个相熟,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然后便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碎屑,呼出一口气,脚步轻缓地向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走去。

    近了,年轻人接过女子手中拎着的篮子,笑嘻嘻说道:“你来啦?”

    女子也笑着,点点头,说道:“嗯,忙完了。”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你也不用每天都来等我,现在茶馆那么忙,你要是脱不开身也没关系的。”女子依旧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事。”语气柔和,不温不火,但是在夕阳的光照里,能够暖到人的心里去。

    年轻人眨着眼睛看向女子温婉的面容不说话,女子的脸颊慢慢升腾起了红润颜色,年轻人咧嘴笑了起来,晃了晃篮子,说道:“走吧。”

    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青石港通往苍南城的小路上,港口墙角处聚在一起的汉子们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小子命真好啊,能有这么个姑娘天天等他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擦着汗的汉子抽了口旱烟,摇摇头说道:“可惜了啊,这小子虽然干活利索,脾气也好,在这码头熬上几年也能混个班头当当,但是那姑娘瞧着家境就还算不错,可不是我们这些干苦力活的能够攀附得上的,那小子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难事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然那个刚来了一个月的年轻人每一天都能干上好几个人的活,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埋头苦干,待人也亲近温和。可越是如此,大家便越觉着可惜,在码头做得再好又如何,每天拿着这么几颗铜板,还真以为自己能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更觉着这世上的一切只要自己拼一拼就都能得到,可是生活啊没那么多幸运,于是最后也只能是一段不值得回首的往事罢了。

    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黄昏的光辉里,轮廓模糊。

    又也许,这些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汉子们,心中也有着几分希望,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与心爱的女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世间少些遗憾,是否自己的心中也能聊慰些许?

    云冉走在周厌身边伸出手指了指篮子,说道:“今晚不是要去和于大哥他们喝酒嘛,我在桃花巷买了几坛好酒,你今晚带过去吧。”周厌愣了愣,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冉看着他的神色,好笑道:“你可别说什么拿了工钱就还给我啊。”周厌嘿嘿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不会。”

    云冉背负着双手,十指轻轻扭结,环环绕绕,就像她现在的思绪一样,虽然现在自己手下管着好几号人,那一趟东境之行也终于打开了一条商路,可她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个月以来总是想不清楚,今日甚至在对着账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出了神。

    周厌小心地琢磨着女子的面容,看着那在黄昏的光芒中柔和灵动的双眸,光华似水,好看极了。

    云冉突然转过头,周厌匆忙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抬头望天,云冉深吸一口气,还是问道:“周厌,你为什么要来港口干活?”女子想了一个月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神色坚定。

    周厌顿了顿,脚步轻轻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他也知道今天是早也逃脱不过了,即便她每一日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自己说着茶馆的生意,即便她可以细心温和地问着自己在码头上发生的趣事,可如果想要长久地并肩携手,终究他们是绕不过这个问题的。

    周厌没有直视云冉的视线,只是收回目光,落在篮子里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斟酌着话语道:“那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黄先生的武馆里混吃等死吧,总得找点活干啊,要不然以后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周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云冉皱着眉,拉住周厌的衣袖,两人站在路边,周厌抬起头看着女子认真的神色,她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为什么是来港口做这些体力活,你明明有那一身武艺......”

    周厌摇摇头,轻声道:“以前我是满天下的跑,自然有武学在身就无所忧虑,可是现在既然决定安定下来,那总不能还想着凭借这身武学来养活自己吧?去镖局?我可不愿意寄人篱下。开武馆?我做不来传道授业的事情。那怎么办,我不会手艺,脑子又笨做不来商贾之道,除了一身蛮力还有什么。”

    云冉想了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养你啊。”周厌愣住了,女子说出口之后就有些后悔,虽然自己敲着算盘看着那些蹭蹭往上涨的银两时是想过这么个念头,可是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说出来口。

    云冉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可是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她昂起头,看见了身材高大的少年俯下身,眼底满是笑意。

    他脸上的温和神色犹如春风吹拂而过,光芒万丈,他轻声说:“好啊,我是不介意被人戳脊梁骨骂做一个丢脸跌份的上门女婿,可是提亲的彩礼总还要能拿得出手吧,等我攒够了彩礼钱就不干了,靠你养我。”

    云冉脸色更红,甩开周厌的手掌,远远地跑开,嘴上骂着:“不要脸。”周厌哈哈大笑,拎着篮子追了上去。

    夜色深沉,烟柳巷的灯火通明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车马声轰隆隆驶过,三三两两的风流公子哥走街串巷,倚靠在楼上栏杆的娇俏女子妩媚招摇,何处不是笙歌阵阵。

    醉春楼后院的一条僻静廊道上,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走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挂着一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少年双手撑住栏杆,翻身跳进环绕着花草的小路,弯弯绕绕地向着一扇木门走去。

    推开门,顾枝看着倚靠在李树下的于琅,疑惑问道:“诶?周厌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于琅睁开眼睛,慢悠悠说道:“那小子应该从港口那边回来,也还要些时间。”

    顾枝点点头,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傅庆安和黄草庭正坐在其中下棋,徐从稚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顾枝关上门,于琅问道:“扶音呢?”顾枝摊开手无奈道:“拉着武山大哥去灶房帮忙去了。”

    于琅露出笑意:“那不也挺好,反正在家里也不用她做饭,来这里施展一番手脚我们还有口福。”顾枝摇摇头:“可惜了,你们没口福吃上我做的饭。”

    于琅不以为然:“你还是做给扶音自己吃吧。”

    顾枝和于琅向着阁楼走去,于琅问道:“顾生呢,怎么没带着他一起来?”

    顾枝摆摆手:“看家呢。”于琅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破地方还用看着?”

    顾枝呵呵两声:“然后他说还要他还要练刀。”于琅问道:“他的刀法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顾枝点点头:“反正我该教的都教给他了,最终能学到几分我可就不管了。”于琅撇撇嘴,嘟囔道:“口是心非。”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其实于琅和周厌他们都看得出来,顾枝对于顾生这么个便宜“弟弟”还是颇为上心,至少在指点武学时从来都是足够认真严肃,容不得顾生出现一点差错,否则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有没有暗存些摆架子的嫌疑在其中不好说,可至少所有人都看得出顾枝所花费的心思真不算少了。

    就在这时,木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于琅微微侧过身,顾枝嘿嘿一笑,身形一矮,猝不及防的周厌扑倒在地,刚刚换上的长衫瞬间沾上了泥土,他翻身张牙舞爪地再次扑向顾枝,暗地里带着真气涌动,显然是想要和顾枝过两招,但是顾枝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抱着头满院子乱跑,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好在这院子藏得够深,即便再怎么吵闹外界也是丝毫都察觉不到,周厌见追不到顾枝便将目光投向了于琅,于琅叹了口气,先发制人,拿起地上的石子就扔了出去,顾枝也从旁边悄悄绕过来,三个人又是乱作一团,跟孩子似的。

    鱼姬和扶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鱼姬自然是阴沉着脸无可奈何,扶音嘿嘿笑着,身后,武山和程鲤端着酒菜走了进来,于是时隔三年,阁楼里坐着的人终于齐了。

    圆桌旁,面向南边的方向还是少了一张椅子,顾枝端起酒杯倾倒而下,默然无语,片刻后挥挥手,说道:“吃吧。”

    众人这才动筷,周厌和徐从稚之间在饭桌上暗戳戳的争抢就不说了,那边黄草庭和傅庆安点评着醉春楼的藏酒也是头头是道,武山坐在门槛上乐呵呵傻笑。

    于琅拉着顾枝拼酒,扶音时不时咳嗽几声警醒顾枝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喝酒的顾枝却是悄悄多喝了好几杯。

    鱼姬仍旧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是时不时地皱着眉提醒那几个家伙下筷子的时候不要太过分,程鲤向来是沉默不语的,坐在一边慢悠悠吃着,静静地看着。

    烛火摇摇晃晃,月光洒落,阁楼里,暖洋洋一片。

    夜深了,桌子上又醉倒了好几人,三个女子早早上楼歇息去了,总不能陪着这群糙汉子熬夜,周厌和于琅抱头睡在一块,不是你拍一下头就是我踹一脚,只是都毫无所觉。

    顾枝拿着酒坛起身,看着只有喝醉了酒才会这般作态的于琅,又看了看周厌手背上被沉重货物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笑了笑,沿着廊道走到了院子里的湖边。

    昏暗中,徐从稚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顾枝走近了坐在旁边,取笑道:“哟,这次居然没喝醉?”徐从稚瞥了一眼顾枝,双脚盘在栏杆上,下巴撑着膝盖不说话。

    顾枝慢悠悠喝了口酒,眼神愈发明亮,恍如一盏明灯,看着模糊一片的湖水,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从稚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教顾生刀法的吧?”顾枝笑道:“是啊,有你教他我不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徐从稚看向顾枝,摇摇头说道:“不对,世间刀法殊途同归,你教给他的刀法已经足够,何须我来?”

    顾枝拍了拍酒坛,反问道:“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徐从稚低下头,回道:“我不知道。”顾枝扯开嘴角,又喝了口酒,缓缓道:“记得我问过,你是输在了何处吗?”徐从稚点点头说道:“当然,无非是我技不如人罢了。”

    顾枝呵呵一笑,说道:“不,当然不是,什么技不如人啊,你小子可是登上了天坤榜的人了,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刀法学的不够?”徐从稚皱着眉,不解道:“难道不是吗?”

    顾枝看着徐从稚,收敛起嬉笑的神色,认真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输在了何处,或者换个问法,你是赢在了何处。”揽月桥一战,徐从稚没有落败身死,可是同样没有打败那个天坤榜上第七的齐境山。

    徐从稚愣住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又不确定,他看着顾枝,顾枝喝了口酒,自顾自说道:“说起来,齐境山其实只出了两枪,第一枪是借用天地气势的黄沙巨龙,第二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又蕴含了他所有的武道真气,更为凶险。如果你真的还没有琢磨清楚刀法,那么根本不可能挡下来,可是仅凭刀法又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有那一口气。”

    顾枝双手握住酒坛,探过身子,问道:“顾生的刀怎么样?”徐从稚答道:“日渐锋锐,再出鞘之日,势不可挡。”顾枝点点头,再问:“那么,一个月前,顾生的刀又怎么样?”徐从稚皱着眉,说道:“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应该是不如现在的。”

    顾枝点点头,直起身子,说道:“当然,可是在揽月桥边观战的时候,他出刀了,虽然手上的刀被我压在了刀鞘内,可是锋芒毕露,那时也是势不可挡。”

    徐从稚听的迷迷糊糊,顾枝又喝了口酒,拎着轻便许多的酒坛晃了晃,接着说道:“因为他有着那一股气,那一股无论谁站在身前都会出刀的气,这不是说什么武道之路上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是在心上想明白了道理,所以再出刀之时,唯有坦坦荡荡的真气,足够一往无前。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刀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抬眼望去,自己的眼光应该落在何处。”

    顾枝站起身,挥着手说道:“大道三千,天高海阔,世人庸庸碌碌,江湖人来人往,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站在山巅的有几人?登山的路很远,很长,比拼的又哪是只有刀法的深浅,真气的强弱,天赋的高低?想要最后走到山顶一览众山小,靠的是那一口气啊。”

    顾枝转身看着徐从稚,一字一句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开家乡游历天下?为何要来到奇星岛踏破鬼门关?又是为何要为了确认一个魔君是否还活着而决战揽月桥?徐从稚,你可有问过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完,顾枝伸出手指向阁楼二楼,问道:“你又可问过自己,程鲤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掷地有声,平静的湖水波光粼粼,顾枝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地走远去,跌倒在那一棵桃树下。

    徐从稚坐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慢慢恢复的真气骤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变成了那个跪在娘亲的坟前不知所措的孩子,成了那个看着父亲严肃面容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茫然失措,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