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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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跌宕浮沉流落人(二)

    矿脉外,虎老大端坐马背,俯身看着洞穴内一番生死厮杀,那个自己颇为看好的孩子虽然身躯瘦弱,可是力道却绝对不容小觑,辗转腾挪之间就抵挡住了所有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刃,只是却从未主动伤害其他人,在漆黑洞穴中犹如一条灵活至极的游鱼,独善其身。

    落在虎老大眼中,这个孩子几乎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只可惜远观根骨好像已经有十五岁左右了,错过了打熬体魄根基的最好时机,不过虎老大还是起了收入麾下的心思,当然前提是他能够在洞穴中活下来。

    孩子此时的心神完全紧绷,并不主动加入战局之中,而是只求能够平安活下来,所以他极力避免纠缠不休,以免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可是孩子总难免有些焦躁,若是这个虎老大和当年那些人一样直扑村子去该如何是好,现在二叔和姨娘都不在身边,自己答应了要保护照顾好娘亲可不能食言,孩子咬紧牙关,眼中的血色愈加浓郁。

    孩子已经在混乱之中杀了两个想要浑水摸鱼挑软柿子捏拿自己下手的混蛋了,此时心中不知不觉间有一股郁结之气升腾缠绕,就像是一只手掌不断推着他去杀人,去享受那种鲜血溅射而出的快意。

    孩子没有任由自己的心绪被血腥杀气牵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然后回家。这股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孩子都全然忘却了第一次杀人所带来的恶心和恐惧,他眼中布满血丝,却仍在眼底深处蕴藏着那一点灵光。

    不知不觉间,洞穴中已经只剩下了寥寥数人,除了始终游离在战况外的瘦小孩子,剩下的三四人其实早都被压迫在身心上的沉重压力剥夺了所有气力,如今不过是靠着一股本能在勉强维持着。

    洞口外,那个安然端坐的虎老大不知何时下了马背,肩头扛刀,嘴角冷笑着看向洞穴内仅存的几人,丝毫没有满意停手的打算。

    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里,不久前刚刚亲手砍杀了平日里时常喊自己一声二伯的家中晚辈的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气喘吁吁地小心打量洞口处虎老大的神色,他的眼神晦暗狡黠,看出了虎老大恐怕还想接着袖手旁观战局,于是他咬了咬牙,干脆狠下心来。

    他悄悄走到了一侧,压低着声音对剩下几人中一个明显还留有几分力气的年轻人说道:“那个虎老大不看着我们再死上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想活下来就尽可能多杀几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神色狰狞说道:“那个老头交给你,我去对付那个瘦猴儿,至于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破落户,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后再收拾就好了。”

    中年人和这个手持一把染血短刀的年轻人从战局一开始就早早联手,两人本就是平日在矿脉里极为相熟之人,早些年甚至还一起投奔过附近另一座山寨的主子,只是后来一番波折,那个山寨眼见着难以自保,两人便都一起金盆洗手回了村子,想着来矿脉讨口饭吃。

    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生死悬于一线的险境,难怪老一辈人总说身处这鱼龙混杂的方寸岛,想要安然自保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年轻人咬着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就提着刀走向不远处一个脸色苍白的老人,而中年人则恶狠狠瞪了眼依靠着石壁修养的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中年人神色阴冷地走向半蹲着身子重重呼气的孩子,志在必得。

    中年人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个孩子了,虽然瞧着稚嫩瘦弱,可是力气不小,胆识气魄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说能够靠着那副小身板撑到现在,也不是简单货色,但是中年人对于自己手中早就砍翻了三四人的那把柴刀也很有信心。

    只要除掉了这个孩子,再把那个断臂的家伙一刀砍了,最后要是还不能让那个虎老大满意,就再把剩下所有人都杀了,活下来的自然就是自己了。至于说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中年人心中冷笑,交情都是纸糊的,生死之前谁不是独善其身?若是身处方寸岛上还心存有什么真情挚友的想法在,那恐怕离死就不远了。

    孩子紧紧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中年人,苍白脸色没有丝毫畏怯,他的眼神不断巡视四周,当然不会只靠着早就被耗去许多气力的瘦小身躯去硬抗一个中年男人绝地里的拼死一搏。他视线猛地停顿,再次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向后退去,左脚微微抬起抵住身后石壁,双手同时握住手中的刀刃。

    中年人上前几步,然后缓缓加快步伐,最后几乎是一跃而起,跨过了好几步的距离直扑孩子,可是半空中的他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因为本该被自己完全压迫在石壁前的那个孩子居然好似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般,压低身子,借着左脚蹬在石壁的反弹力道,竟是从自己身下躲了过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子。

    中年人暗道一声不好,收住力道砸在石壁上,顿住身形就要转身,可是孩子比他更快,在地上一个拧转身体就单膝跪地,同时右脚蹬地再次借力,贴着地面直奔中年人而去。

    这是孩子身处洞穴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手,雷厉风行,中年人大吼一声身体贴着石壁顺势蹲下,竟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向后仰去,堪堪被孩子手中的刀割破肩头,可是自己的后背也狠狠砸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撞出了几步远,咳嗽不已。

    中年人一只手握住受伤流血的肩头,半蹲在地上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孩子,吐出一口唾沫缓缓起身,孩子也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肚子,游离在中年人几步之外,神色警惕。

    中年人看了一眼旁边年轻人和那个老头的战况,竟是几乎两败俱伤的局面,年轻人的腿上血流如注,而老人的肚子上也被划拉出一道巨大的血槽,中年人神色狰狞,怒吼一声冲向了孩子,想要凭着自己的体魄身形将孩子彻底压制住。

    可是孩子的身形却极为灵活,几乎就像是江湖高手的轻功步伐一般,好似一缕清风始终围绕在中年人柴刀轨迹的外围,中年人好几次都落了空,跌跌撞撞,喘着粗气。孩子脚步急促,其实视线始终落在中年人的身上,尤其是那把染血的柴刀,泛着森冷寒芒。

    虎老大一直极有耐心地等在洞口,此时看着战局纠缠却有些不耐烦了,他伸出手掌拍打刀面,喊道:“再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要是最后没能只留下来一个人,那你们就都一起死吧。”说完,虎老大悠哉游哉地继续等待,眯起眼睛盯着那个愈加让他觉得惊艳的孩子。

    中年人终于按耐不住,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欺入孩子的身前一臂距离,付出了一条胳膊几乎被彻底斩断的代价,将柴刀递到了孩子的腰间就要狠狠捅进去,务必要以此次机会就功成。

    怎料那孩子又好似早有察觉一般,竟是舍了砍在中年人胳膊上的刀刃不要,身子向后跌去,躲开了若是被命中就几乎必死的那把柴刀,同时伸出双手死死攥住柴刀刀刃,一咬牙一跺脚,将中年人扫落在地,身子一扑压了上去。

    中年人本就胳膊受伤,此时又被制住了柴刀,还被孩子压在身下,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挣扎,大声咆哮着,可是他那个年轻同伴却最终和那个老头同归于尽了,没能出手相助,中年人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落入这样的局面,一个孩子竟然能够将自己逼入只能求饶的地步。

    中年人收敛情绪,开口讨饶:“饶……饶我一命,我家中藏有黄金,你放我一马,回头我自会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给你,绕我一命,求求你了。”孩子始终跪坐在中年人身上,一只手甩开柴刀,另一只手压在中年人的脖子上,彻底占了上风。

    他神色冷漠地听着中年人的求饶,却没有丝毫动摇。

    中年人只能再次开口循循善诱,想要借着自己比孩子长了这些岁数得来的世故经验逃过一劫,不料孩子居然猛地从自己身上跳了起来,滚向了另一侧,中年人还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就看见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家伙居然已经大叫着举刀来到身前,中年人瞳孔一缩,嘴巴张大还未来得及喊出声,刀刃就贯穿了心脏,夺去了所有的生机。

    孩子眼角余光从一开始就注意着那个断臂的家伙,所以便借机让那个伺机而动的家伙杀了中年人,自己则躲了开去,此时借着两人摔在一起的机会,举起一旁的柴刀就抵住了剩下那人的脖颈。

    战局持续至今,外面早已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此时声音沙哑干涩,他说道:“把刀放下,跪在地上。”那个杀了中年人的家伙趴在尸体上喘着气,松开死死握刀的手掌,翻身仰面躺在地上,孩子的柴刀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脖颈。

    洞口处虎老大拍掌大笑,喊道:“杀了他,活着出来,以后跟着我大把富贵锦绣。”

    孩子没有转头看向虎老大,紧紧盯着那个躺在地上早就由于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家伙,其实他再清楚不过,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从虎老大出现在矿脉之外的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在洞穴混乱战局之中也始终紧紧跟在自己身边,有好几次避之不及的危机都被此人挡了下来,甚至他断去的那一臂也是因为自己。

    孩子脸色苍白,眼神却愈加明亮,就像刺破阴云的一道天光。

    就在孩子和那个断臂之人两两对视之际,早就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洞穴内有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杀了他吧,再耗下去他只会更痛苦。”声音清冷悠扬,丝丝缕缕地飘摇在幽深洞穴内。

    洞口处,虎老大神色一凝,随即紧紧握住大刀,同时挥手示意,围绕在外围的手下顿时都靠近过来,神色戒备。

    孩子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伙,不知怎么只用一只手就攀附在石壁上,那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断臂男子,说道:“他的伤太重,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再说他经脉早就都断了,看来是个被人放弃的死士,你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说完,那人跃下石壁,看着洞口外雨幕中数不清的人影,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回家。”他神色平淡,轻轻拍打腰间银色刀鞘。

    孩子收回视线,重新看着那个断臂男子,张开口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二叔安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孩子嘴唇颤抖,柴刀扔在地上,断臂男子闭上双眼,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洞口处虎老大盯着不知何时躲过所有人视线进入洞穴内的年轻男子,语气森然问道:“你是何人?”那人揉了揉手腕,回道:“我要带这个孩子回家,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虎老大冷笑一声:“有意见又如何?”那人点点头,做恍然大悟样,说道:“就是说,你没打算放我们走?”虎老大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遇到了一个傻子,他挥舞大刀,吼道:“弟兄们,上!”

    大雨滂沱,云神山矿脉的鲜血却始终都冲刷不干净,最终汇成一条鲜红色的蜿蜒溪流哗啦啦冲下山崖,身上没有一滴鲜血雨水的徐从稚将一顶斗笠按在孩子的头顶,牵着他的手走出了矿脉洞穴。

    数不清的尸体横躺在地上,临死之前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惊讶畏惧,因为杀他们的人出刀实在太快了,虎老大仰面趴在洞口附近,四肢断折,鲜血早已流干。

    洞穴中,咬舌自尽的死士死之前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意。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消失在雨夜里,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出手,这样也许就可以少死一些人;他也没有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学武功,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可以安然无恙。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