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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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烛火暖心人间意(一)

    浓重夜色里,蜿蜒小径模糊在视线中,早已停歇的雨水依旧洒落着细碎的云雾缭绕,天空中万里无际的深沉雨云将月光和星辰尽数遮掩,整片大地混沌迷蒙,孩子戴着斗笠走在徐从稚的身边,由于不久前的大雨倾盆,以往回家的那条山路早是泥泞不堪,于是他们走在了另一条道路上。

    远远地,在小路的远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孩子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攥紧早已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即便从山脚矿脉走出来之后浑身激荡热血早就冷却,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的气力,可他依旧没有躲在徐从稚的身后,而是并肩同行,继续向前走去。

    近了,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细小的火光骤然亮起,视线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清晰,光亮摇摇晃晃,照着道路上忽明忽暗的影子。

    这条小路孩子并不陌生,虽然不是他平日里从矿脉里回家所走的山路,可是如果孩子没有记错的话,在这附近就是家里的那几亩刚刚收割丰收的麦田。

    借着微弱火光,孩子看见了一张苍白如纸的枯瘦脸颊,睁着眼,瞳孔早已涣散,可是那眼神深处的坚毅和卓绝却没有丝毫消散,孩子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却觉得有些陌生,因为眼前的人好似在一夜之间就消磨了所有的生机和精气,犹如枯骨一具,一动不动。

    徐从稚轻轻走开了去,于是火光笼罩住了那具尸体的全身,孩子终于看出眼前之人维持着一个出拳的架势,一手竖起挡在眼角附近,一手平直伸出一往无前,孩子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地上,遍地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隐约痕迹,还有几个不似雨水砸出来的硕大水坑里残留着殷红颜色。

    孩子抬了抬头上斗笠,伸出手去,摊开手掌轻轻握住了那个平直向前的拳头,坚硬如铁,可是就在孩子的手掌触碰上去的刹那却有一股柔和清风鼓荡飘摇,沿着孩子的手掌和拳头之间缭绕片刻然后终于散去。

    孩子抬起头,尸体的眼睛终于合上,僵直身体瞬间瘫倒在地,孩子缓缓低头,尸体的脸上也是一副释然的模样,和山洞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徐从稚始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还是倔强地沉默不语,徐从稚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腰间银色刀鞘,无声无息。

    孩子蹲下身,将尸体的两只手臂搭在肩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背着那副尸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云庚村的方向,徐从稚默默跟在孩子的身后,火光闪烁不定。

    很快,云庚村那不算如何高大的村门就隐隐可见,寒凉秋夜的泥泞小路孩子走得很是艰难,此时脸上都有了细密汗珠,可是一路上他始终沉默不语,徐从稚也没有主动上前问起是否需要相助,两人缓缓走进村口。

    村口附近那条平日里挤满了摊贩的小巷有些杂乱,邻近的几条小巷子里更是有着房屋倒塌,破败院子里有细细哭泣和哀嚎声,孩子背着冰冷尸体和徐从稚只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在来到木匠铺子所在的那条巷子口之前,孩子背着尸体拐进了一条邻近的狭小巷子,站在了一户木门紧闭的院子外。

    徐从稚站在巷子口,没有跟着孩子走进,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巷,即便已经清扫干净,可是昏暗夜色里徐从稚的眼神却好似璀璨天光,丝毫痕迹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巷子里院门外的孩子。

    孩子轻轻放下背后尸体,抬起手屈指伸出,却停顿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微微低下头。黑夜里,孩子那没有人看不清的面容上紧紧咬着嘴唇,许久之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屈指轻敲。

    今夜云庚村里的动静其实不小,住在村口附近巷子里的许多小院都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担心那些无所顾忌的匪徒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闯进来,所以许多人其实一夜无眠。孩子轻轻敲响门扉的时候,雨停过后的安静深夜里有很多人心中猛地一紧,四处张望,担心是灾祸找到自家来了。

    孩子敲了几下院门之后就安静等待着,片刻之后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站在半开的院门后,苍老面容上神色警惕,看见是一个有时在街上会看见的孩子之后这才脸色松弛了些,轻轻将木门推开了些,孩子抬眼看见不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神色忧愁。

    老者很快看见了孩子身边脚下的尸体,瞳孔猛地张大,然后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抬起手中烛台仔细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片刻之后嘴中低低呜咽,孩子微微后退几步,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远处的妇人好像察觉到了异样,转身将熟睡的婴孩抱进屋子里去,这才独自走出,走近门槛之后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此时却苍白枯槁,早已没了生气,妇人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地,捂着嘴使劲压抑住哭泣声。

    孩子在院子外站了很久,直到老者和妇人竭尽全力将尸体抱进院子里去,又一言不发地缓缓关上门,孩子始终目不斜视,紧紧盯着那具尸体面容上的释然,院门合上,在彻底关上的一瞬,孩子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揉着眼睛走出屋子,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孩子又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他耸了耸肩,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膀上,他脚步缓缓,走出小巷站在徐从稚身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徐从稚,徐从稚神色冷淡,孩子好像想了很久,轻声开口问道:“如果我习武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少死一些人?”

    徐从稚摇摇头,没有说话。孩子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最后缓缓跑了起来,埋着头朝着院子所在的巷子而去。

    顾枝走出巷子的时候听见了身后簌簌风声,知道那些其实身手不算普通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已经悄然离去,他抬头看了眼不再有雨水落下的头顶云雾,呼出一口气,身形闪烁之间已经越过院墙回到了院子里,果不其然地看见了亭子里飘摇微弱的烛火光芒,还有一个皱着眉间的女子趴在石桌上,伸出一只手拢在烛火之上,指尖风铃晶莹闪烁。

    顾枝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此时抬起脚却故意轻轻挪动脚步,女子猛地抬起头,手掌挥动,烛火光芒几乎就要熄灭,女子指尖风铃摇晃作响。

    顾枝露出笑意,张开双臂,说道:“我回来了。”扶音站起身,站在原地,顾枝走进亭子里,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不是说了让你只管安心睡觉嘛,怎么还在这等着。”

    乖乖听从顾枝的话躲进阁楼中却又实在放心不下,独自坐在亭子里等待的扶音只是轻轻摇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枝,好似终于如释重负,顾枝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顾枝一只手揽着扶音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烛台,走向阁楼房屋。

    推开门,顾枝将烛台交到扶音手上,轻声说道:“我再去看看乐姨那边,不知道君策回来了没有,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乖乖睡觉了,好吗?”

    扶音点点头,始终不说话,顾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眯起了眼睛,就要转身离去,扶音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顾枝回头,扶音放下烛台紧紧抱住了他,顾枝愣了愣,温热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指尖。

    顾枝在亭子里站了一阵,直到看着屋里的烛火熄灭,这才摇摇头走向院门,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却满是无奈,因为自己最为在意的这个女子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听话,明明说好了遇到任何危险任何事情交给自己就好的,可她总是学不会。

    顾枝轻轻推开院门又轻轻合上,他拍了拍身上早有预料于是换上的简素布衣,虽然难免有些污渍沾染,但好歹不必多么心疼。顾枝回头看着对面紧紧关闭的院门,想了想还是走到院门前的门槛上坐下,依靠着秋夜里的冰冷院门微微仰起头,视线好似穿过了厚重雨云看见了深处的璀璨银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有一刹又好似早已有一束烛火彻底燃尽,身后院门轻轻打开了一道狭小缝隙,顾枝愣了愣回头看去,院门打开,那个温婉的女子端着烛台站在院门后,低下头看着顾枝,轻声说道:“夜里外面冷,来家里坐吧。”

    顾枝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说道:“乐姨,你还没睡啊?”说话间,顾枝迅速看了眼巷子外,果然早已清理干净。

    女子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让出了一条小路,顾枝点点头还礼示意,然后抬脚走进这几个月以来早已有些熟悉的小院,女子落在身后虚掩院门,端着烛台领着顾枝走向正屋里去。

    顾枝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木牌的枯树,听过扶音说起那些木牌上纂刻书写的古怪言语之后,顾枝有些好奇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曾询问,不曾走近。

    正屋里依旧是昏暗一片,女子也没有燃起暖炉,不知是还计较着那些炭火木柴的价钱,还是因为自家孩子迟迟没有回来实在忧心,顾枝轻声说道:“乐姨,还是把暖炉烧起来吧。”

    女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说道:“你看看我,年纪大了这都给忘了。这秋日夜里的一场雨可是能冷进骨子里去的……”

    女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枝静静看着手上忙碌起来的女子,悄悄叹息一声,却也觉得好似这一刻女子才有了些生气,顾枝将桌上的烛台也点燃,女子将正屋角落里的暖炉点起,也将屋门虚掩着,屋子里很快就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升腾而起。

    在雨夜里站了一夜的顾枝其实并不会觉得如何寒冷,但是此时却实在觉得温暖,他拢起双手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开口说道:“乐姨,你不用太担心,兴许是大雨封了山路,现在雨停了,君策和徐从稚很快就会回来了的。”

    女子将茶壶放在暖炉附近烘着,这才坐在了桌旁,看着顾枝应道:“嗯,知道。”嘴角依旧是浅淡笑意,不温不火,可是眼底的忧愁却满溢流淌,宛如深夜里淅淅沥沥落下的冰凉雨水,化不开散不去。

    顾枝看了眼虚掩屋门外的昏暗夜色,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乐姨,以前君策的二叔也住在这里吗?”女子点点头,却没有问顾枝是从扶音那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从何处得知,她回道:“一开始就是君策他二叔和姨娘护送我们来这方寸岛安居的,若不是他们一直在身边,就只有我一人怎么能把君策拉扯大啊。”

    女子露出自嘲笑意,却好似就此打开了话头,慢慢说起了往事。

    “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以前年少时也有过和三两好友一同在所谓江湖上走走停停的历练,也就相识了几位足以一生相交的友人,那时年纪轻轻也都觉得这世上无处去不得,无事做不得,可到最后想要寻一处地方安稳度日却也只是难得。”

    女子的语气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今夜始终没有等到相依为命的孩子回家,还是秋夜寒凉雨幕深沉,女子的心情不似往日里一般温婉柔和,顾枝双手搭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后来几个人一起到了一座繁华岛屿,足以称得上是那处海域一等一的岛屿,港口船只来来往往,城镇里人潮如织,好似所有人都可以清晰看到不久后的将来便会有大好繁华触手可及,于是即便日日奔走也就不知停歇。那里的江湖很是热闹,官道驿路、山径丛林,游侠剑客总是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那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也有了……君策,就想着在这座岛上安稳下来,好像也还不错。”

    女子话语顿了顿,突然起身走到暖炉旁将烧开的茶壶端到了桌边,顾枝站起身接过茶壶,又拿起桌上两个茶杯,女子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下有些苍白,缓缓落座之后捧起热腾腾烟雾升起的茶杯,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叹息。

    她接着说道:“可是后来一场飞来横祸就毁了整座岛屿,无论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城镇还是船帆阵阵的港口都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人的性命卑贱犹如草芥,不值一提。山河破碎,狼烟四起,就是那个时候,君策的二叔还有姨娘护着我们来到了这座方寸岛,虽然混乱不安,可是至少不问来历身份,安安稳稳地躲在方寸之地也能讨得一个闲暇。”

    女子摇摇头不再多说,低下头喝了一口温热茶水,顾枝坐在对面始终一言不发,可是心中却觉得女子口中所说的横祸或许就是魔君之乱了,毕竟在这数十年的汪洋历史中,除了奇星岛的魔君之乱,已经没有什么横祸足以顷刻间毁灭一整座岛屿。

    顾枝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烛火闪烁明灭。片刻之后,顾枝轻声说道:“君策是个好孩子,想来学了许多道理。”女子笑着放下茶杯,眼中有些追忆,回道:“他的二叔以前算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可也是一方岛屿上数一数二的治学之人,后来执意要去行走江湖可把他的授业恩师气得够呛,不过却也由着他去。”

    顾枝也笑着点点头,环顾四周昏暗里的那些书册画卷,开口说道:“若是在那些安宁岛屿上,君策多读些书去考取功名也是件好事啊。”说出口之后,顾枝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解释一番,不料女子却接着说道:“是啊,当初还怀着君策的时候他爹就总说这个孩子要让他去读书治学,可不能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了,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那个名字也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罢了……”

    顾枝愣了愣,不知是因为女子话语里那份越过了时光的柔和,还是话语最后骤然的失落遗憾,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忽地压了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顾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那棵枯树,在那底下有两个低矮的小土包,不言不语。

    顾枝的视线好似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上的那座无字的石碑。

    顾枝轻轻说道:“是啊,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江湖上浮沉跌宕呢?若是能够安安稳稳读书考取功名,总是好过打打杀杀的坎坷。”顾枝微微低下头,说道:“以前有个长辈就总和我说,若是不想要走出山里也没什么的,喜欢木匠手艺就开一家木匠铺子,若是还能读得下医书就把那间医馆继续开下去,可是最终,我还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女子为顾枝重新满上了茶杯,语气好似有些释然地说道:“一个人总要成长起来的,然后心性思绪总会被世上的许多事情潜移默化地渗透,那个时候如果能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然后做出选择,其实也算是无愧于己了。其实没必要纠结于当初做出其他的选择是不是会好上一些而遗憾,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那时就已是最好的了。”

    顾枝猛地抬起头,看着烛火闪烁里女子眼里的浅浅笑意,顾枝不知为何语气有些颤抖地开口问道:“真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吗?”

    女子也抬眼看向顾枝,视线坚定,说道:“不是一直走到今天了吗?”

    顾枝眉间舒展开来,于是他其实从走进这座小院开始就微微皱着的眉间终于如释重负,只是他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