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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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跌宕浮沉流落人(四)

    年轻人愣了愣,回道:“无门无派。”刘磬岩接着问道:“大侠可认识住在那条巷子里的人?”年轻人点点头,疑惑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刘磬岩问这些问题是为什么。

    刘磬岩拱手,歉意道:“在下刘磬岩,守平阁风雨堂堂主,此行乃是奉命守卫卿乐君策二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侠赎罪。”说完,刘磬岩视线猛地落在年轻人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年轻人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摆摆手说道:“既然我们目的一致,那就更没有动手的理由了。还有啊,收起你那些试探,我不认识什么守平阁,什么风雨堂,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保护那对母子,要不是我这两天早就察觉你们在暗中保护,恐怕现在你们早就是和外面巷子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了。”

    刘磬岩微微皱眉,年轻人站起身抱着双臂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巷子里的普通人罢了,与乐姨和君策是对门,这段时间以来关系不错,所以对那些想要来事后寻仇的匪徒看不顺眼就都杀了。既然我们都开诚布公了,接下来我希望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了,我对你们宗门之间或者宗门之内的争斗没有丝毫兴趣,你不用担心。”

    刘磬岩仔细琢磨着年轻人话里的意思,自然不可能相信对方只是什么“普通人”,但是对于年轻人最后说的话却没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么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高手如果真的参与进了宗门斗争,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抵挡得住。

    年轻人悠悠开口问道:“首先,你们那个宗主大人是谁?”刘磬岩低声回道:“我们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谕璟,却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年轻人点点头继续问道:“为什么要保护那对母子?”

    刘磬岩回道:“我只知道宗主大人和那对母子是一家人,但其中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年轻人眯着眼,说道:“说说你们那位宗主大人吧。”刘磬岩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宗主大人在这十年间带领守平阁一步步走到方寸岛东境武林山巅的故事都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雨幕稀稀落落,夜色浓重,刘磬岩停下话语,年轻人呼出一口气走出矮墙之下,他看也不看刘磬岩和潜藏在附近的守平阁风雨堂杀手,只是挥挥手说道:“收拾干净巷子外的那些尸体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至于之后怎么保护那对母子你们只管听从那位宗主大人的命令就好了,我不会插手。”

    年轻人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条小巷。身后,有黑衣人走入黑暗。

    街道上鲜血洒满大地,顺着雨水流淌而去。

    宣艮海域出云岛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来往帆船的身影,对于在八大海域海图之上地处偏远的出云岛来说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岛上似乎有些让人看不清也琢磨不透的变化正在悄无声息地演变,可是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触及,所有人只是在那位“神灵”的指示下,心怀希冀地走向所谓的“大同”。

    一艘小舟停靠在出云岛的某一处海岸边,一个身穿青衣气度儒雅的男子和一个头戴斗笠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并肩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城镇,黑夜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在他们毫无所觉的脚底深处,浓郁的云雾聚散离合不定,似乎在牵引着行走其上的脚步。

    夜色中,城镇的巍峨城门豁然洞开,把守将士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戒备着,门洞里站着几个手持长枪的卫兵,看见深夜入城的男子和女子也只是肃然而立,既没有阻拦也未查看通关文牒之类的朝廷印证,即便看见了黑衣女子腰间的刀鞘也无动于衷,青衣男子走在前方,眉头微皱。

    街道上张灯结彩灯火煌煌,行人如织络绎不绝,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其间,本以为是什么难得的节日庆典,但是一路走来却觉得好似只不过是寻常一夜的景象。

    青衣男子伸手指了指街角处一家稍显僻静的酒楼,转过头看了看女子的意思,女子点点头,两人走入其中,来到二楼一处临街的木桌旁,店小二很快迎了上来,面带笑意,娴熟地询问两位大侠有何所需。

    青衣男子简单点了几样酒楼的特色菜肴,店小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于是桌旁只剩下相对而坐的青衣男子和黑衣女子,二楼的木桌三三两两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是比较起一楼和其他酒楼此时的盛况来说稍显冷清罢了,青衣男子双手搭在光亮干净的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无声无息。

    黑衣女子视线落在楼下街巷之间,斗笠帷幕下的神色有些困惑不解,她低声询问:“三哥,这座城好像有些奇怪。”坐在女子对面的正是在奇星岛苍南城骆钦小巷中当了三年店掌柜的谢洵,此时他已经不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反倒是黑发如墨,青衫风流。

    谢洵看了一眼澜珊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的黑衣,然后便也看向了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点点头却只是说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澜珊没有回答,沉默着点点头,神色有些落寞。

    街道上,行人结伴而行,或是家中父母携着孩童穿梭奔走,或是才子佳人悠悠前行赏心悦目,还有那腰间悬刀佩剑的豪侠三三两两大步而行,路过的马车上富贵人家的孩子掀开帘子一脸仰慕地看着侠客,不知是否在憧憬那江湖风光。

    酒楼茶馆、客栈摊贩无一不是在黑夜里仍旧开门迎客,有好些小摊小贩便直接在街道两侧摆起了烟火升腾的吃食铺子,行人或是驻足或是观望,一派繁华气象。

    谢洵的视线越过房屋之间的钩心斗角、屋脊翘檐,好似看到了这座巍巍城池的大千气象,而窗外街道上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的繁华景色,人间烛火点点,誓与天光一较高下。

    有话语声传入耳中,谢洵神色不变,视线也始终落在窗外。

    “成兄,好久不见了啊。”邻桌来了几个腰间佩剑的少年侠客,有一个背后挂着一副牛角大弓的魁梧汉子从阶梯处姗姗来迟,刚要落座的一个白衣少年立即起身相迎,姓成的汉子连忙拱手回礼,哈哈大笑道:“任阖少侠,客气了啊。”

    说完,汉子揽着少年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山水宗弟子,居然瞒着你哥哥我这么久,不够意思了啊。”唤作任阖的少年侠客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赔着笑,丝毫没有那座巍峨大宗山水宗嫡传弟子的架子,说道:“师门有命,实在不是有意欺瞒成大哥的,一会我自罚三杯。”

    汉子畅快大笑,拍了拍任阖的后背,大踏步走到了桌旁,和那同处山水宗的其余少年侠客们一一行礼,一番主客皆宜的热闹模样。

    一巡酒后,任阖终于和几位师弟师妹对视一眼开始说起了正事,原来是山水宗的这一代弟子也到了独自行走江湖历练的时候了,早有江湖经验的任阖便先来充当引路人,本来只需将这些少年送到山下即可,却不料宗门有令,要所有人一同前往出云岛南境的一座偏远村子附近,为百姓们除去那只行凶作恶的山上恶虎。

    任阖虽然有过行走江湖的过往,可却自认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带着这么多初出茅庐的少年安然无恙地走这一趟来回,于是下山之后便找到了当初在江湖上交情匪浅的好友兄弟,几人约在了这座酒楼碰面,商谈具体事宜。

    成姓汉子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拍着胸脯说包在自己身上,任阖笑着举杯,连连称谢,成姓汉子大笑着说道:“诶,任小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再说了,这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我辈武夫自然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说的荡气回肠,说的那些几杯酒下肚便脸色微红的少年侠客们顿时感觉心胸间满是江湖意气,一个少年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喊道:“对,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干!”说完,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成姓汉子和任阖对视一眼,也都是大笑起来,满是豪气纵横、江湖风流。

    桌子上菜肴已经上齐了,澜珊终于摘下那戴了一路的斗笠帷幕,即便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子好似依旧是那副模样,虽然眼角鬓间多了几丝岁月沧桑痕迹,可是气度飒爽、英姿勃发,还有那足以称得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动人容颜,坐在邻桌的一个被酒色红了脸的少年瞥了一眼便有些痴了,晃了晃脑袋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低着头浮想联翩。

    澜珊将筷子递给谢洵,轻声说道:“三哥,先吃饭吧。”谢洵收回视线,看了眼这么多年未见,脾性语气早已和当初截然不同的澜珊,笑着点点头,可眼底却满是悲伤流淌而过,原来物是人非。

    简单用过了饭菜,此时心事重重的两人其实全然品尝不出什么滋味,离开木桌的时候,附近的那些少年侠客们还在把酒言欢,嚷嚷着定要见识一下江湖山巅的风景,还说什么侠之大者义不容辞之类的豪言壮语,惹得二楼的许多宾客频频侧目,却没有谁露出不悦不耐的神色,只是浅浅笑着,似在感慨。

    澜珊又重新带上了那顶斗笠,走在前方,谢洵随着走下阶梯,身后热闹喧嚣,少年志气肆意挥洒,谢洵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义无反顾地离去,走出酒楼,汇入人潮。

    在附近的客栈里简单修养了一夜,第二日谢洵和澜珊从北门出了这座繁华城镇,清晨的日光下城池早就醒了过来,一路上街边的摊贩换了人,馄饨铺子和包子铺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走向洞开的城门。

    路过一处小巷时,谢洵看了一眼,巷子里不多的几户人家几乎人人门户洞开,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在其间追逐打闹,毫无顾忌地在各家各户之间奔走,家中的长辈也只是笑着说一声小心,好似早就习以为常,谢洵收回视线,两人走出了城镇。

    出云岛极北处的高山之上,一座孤零零的幽静石牢内,垂头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看着小窗外缓缓升起的日光,有些刺眼,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在那璀璨光芒之中有着故人的身影、往事的痕迹,他的手边放着一壶酒,是昨夜那人送来的,说是谢洵和澜珊已经上了岛,很快就能三人团聚了,让他喝酒高兴高兴。

    男子拿起酒壶,解开了泥封,醇酒的香气飘摇而起,男子笑了笑,感慨那家伙总算没有计较这点东西,好歹算得上是一壶好酒,男子将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摇晃,酒水叮咚作响,他低声说着:“慢点,慢点,再慢点……”

    说到最后,他语气哽咽,低低呜咽:“不要来,不要来……你们,为什么要来啊……”石牢里空荡荡的,没有回答。

    奇星岛南境的那座苍南城中一处偏远小巷有一家小小酒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热闹生意,但是这几日以来却始终是虚掩着大门,也不是闭门谢客,只是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好像早已没什么人气,过往的人看了一眼便没了走入其中的兴趣。

    于是生意愈加冷清,人们也好久没有看见那个好似整天都有着用不完的力气的少年,至于那个终日坐在小肆里晒太阳的老者,人们却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昏暗正屋里,旗岸还是沉默寡言地趴在桌子上,空荡荡的木桌木椅光滑干净,显然少年依旧是每日都勤劳擦拭,傅庆安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旗岸,眯了眯眼睛。

    自从谢洵离开之后旗岸便总是这副模样,整日照样擦拭桌椅,照样将那几个拳架把式翻来覆去地磨炼,没有一日懈怠松弛,可是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像这样趴在桌上怔怔出神,至于小肆已经好几日没有过来客他却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只是沉默。

    傅庆安走出柜台,走到墙角拿起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来到旗岸身前,将酒坛和酒碗放在桌上,坐在了旗岸对面,说道:“喝酒。”

    不由分说,两只酒碗已经倒满了酒,傅庆安将酒碗推到旗岸手边,旗岸悠悠直起身,垂头丧气,手掌僵硬地拿起酒碗,迷迷糊糊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被那股子辛辣呛得连连咳嗽,涨红了脸。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看着对面傅庆安嘴角的笑意,旗岸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傅庆安神色自若地端着酒碗,随意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旗岸嘟囔着回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师父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强行运气摆明了是要去拼命,我拦不住师父也不敢拦,可是我那些拳架都还没学明白帮不上什么忙,能怎么办嘛……”旗岸语气埋怨,却是在指责自己。

    “你说这要是给顾大哥和扶音姐知道,他们不得骂死我啊……”说到这里,旗岸愣了愣,猛地抬起头看着傅庆安,问道:“对啊,我是不是应该告诉顾大哥?”

    傅庆安默默看着旗岸的眼睛,没有说话,旗岸自顾自点点头,说道:“对,我应该告诉顾大哥,他一定有办法的。”说完,他站起身,可是一瞬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旗岸茫然地看着傅庆安,问道:“我只知道顾大哥和扶音姐去了玉乾海域方寸岛,可是怎么告诉他们啊?”傅庆安喝完碗中的酒,抬起头,回答道:“你可以去问问醉春楼。”

    旗岸恍然大悟,咧开嘴角撒腿就跑,头也不回挥挥手,喊道:“谢谢傅大哥。”

    少年身影远去,傅庆安抬起那一坛酒却没有倒酒,他沉默了好一阵,摇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站在昏暗小肆中望向日光洒落的街巷。

    守平小肆里,一片空荡荡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