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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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少年游但行千里(六)

    黄昏时分的余晖撒入小院之中,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着是不是应该推脱学塾夫子的留客邀请,早些离去才好,免得麻烦了主人家。君策却说若是就此告别离去,恐怕会让中年先生才觉得是对不住三位客人,真页表示赞同。

    还没能讨论出来个所以然,灶房里却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乡下的姑娘家也没那娇弱贵气,虽然刚才受了些小伤,此时依旧做起该做的事情。

    这下子三个少年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屋子里读书修行了,纷纷起身来到灶房门外,询问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担心姑娘不敢回答,张谦弱还故意跑去墙角搬来了一堆柴火,摆明了说是非要帮忙不可了。

    年轻女子不知所措,学塾夫子却已经走来,笑着道:“既然三位说了,那就一起准备好了,也能尽快吃上饭。”虽然中年人说的豪爽干脆,可是三位少年却都能或多或少看得出学塾夫子眼底的难堪和愧疚,三人装作视而不见。

    君策在方寸岛上的院子里是习惯了在灶房打下手的,二叔和娘亲都做得一手好饭菜,从小到大还真没让少年如何帮过忙,只是些择菜和生火之类的琐碎事情还是交给了少年。后来扶音顾枝和徐从稚的到来,少年不知是存了相比较的心思还是真的不想在年纪比自己稍大些的顾枝徐从稚面前跌了份,于是在院子里抢着干的活也多了许多,没少被顾枝和徐从稚骗着使唤来干活,少年那时恨恨不已那两个家伙暗自偷笑的模样。

    此时灶房中,三个少年对于饭菜料理一事其实颇为娴熟,看得那位没有遵循“君子远庖厨”说法的学塾夫子和自幼就看顾家里的年轻女子啧啧称奇,毕竟这个年纪的少年,看着打扮气态更像读书修行之人,居然做起这些乡野粗活也毫不含糊。

    简单准备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饭菜,虽然中年人觉得是怠慢了三位少年,三人却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习惯了住在山上和乡下的他们自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多讲究。

    年轻女子从屋中搀扶出一位脸色虚弱两鬓霜白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是女子的娘亲,几人在饭桌前坐下,学塾夫子给三位少年盛满了饭,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多吃一点,长身体嘛不是。

    那个病体虚弱的女子也挤出笑意招呼起三个少年,语气柔和温婉,不只是简单的寒暄客套,听闻三个少年是独自出门远行,也细心问起些一路上的艰辛困苦,面露和蔼关切之意,看得君策最后低头扒饭,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女子身体应该很是虚弱了,没有吃几口饭就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回了屋子里休息,离去之前还歉意地对着三位少年微微一笑,沙哑着声音低声提醒三位少年行走山路城镇之时要多加小心注意,三位少年起身行礼。

    张谦弱和真页都察觉到了坐在身边的君策神色有些纠结模样,嘴角耷拉着,不过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学塾夫子在虚弱女子离去之后,歉意笑道:“拙荆这些年来重病缠身,这副模样也是许久未曾出过门见过人,若是唠叨了些,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莫蔺在此以茶代酒,谢过各位。”

    张谦弱连忙摆手道:“莫先生客气了,我们三个可丝毫不觉得唠叨,这些暖心言语若是更多些,今后我们走在夜路霜寒间也要壮起些胆气的。”莫蔺哈哈大笑,说道:“清浚小天师这话说的舒心。”张谦弱连忙说道:“莫先生可别折煞了我,这小天师我可不敢应答的。”

    虽然张谦弱在道德谷山上颇有声名,私底下喊他一声“小天师”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这等涉及道家谱牒的头等大事,张谦弱可丝毫不敢逾越。此后名为颜桑的少女也回到桌边,应该是也跟父亲这位学塾夫子学了好些学问,莫蔺随口和三位少年闲聊的圣贤书籍,颜桑也听的自信,饶有兴致。

    闲聊中,莫蔺和三位也算饱读诗书求道研学的少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知在偏远乡野憋了多久的许多有关圣贤道理的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和三人说起,说到最后还会站起身来回踱步,皱眉思索喃喃自语,竟是毫无保留地将心中这么多年读出来的学问拿出来和三位少年相互印证讨论。

    君策一样没有轻易多说插嘴,只是多听多想,至于莫蔺称赞的“饱读诗书,小有成就”,君策更是丝毫不敢接下,还是张谦弱和真页来的更名副其实。最后君策和颜桑默默收拾起饭桌,已经慷慨激昂的莫蔺正与张谦弱和真页就儒家典籍上的“有教无类”这句圣贤道理开始高谈阔论。

    颜桑自然不敢让客人帮忙,君策却说无妨,就当是吃过一顿饭和住上一夜该有的报酬好了,年纪轻轻的少年在这些推托解释的话语上说的滴水不漏,还未如何见过世面的颜桑最终无言以对只能勉强答应。、

    收拾好了饭桌和灶房,百无聊赖地年轻女子去看了一眼娘亲休息的房屋,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娘亲已经安然水睡下,女子这才来到小院中,蹲在台阶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小院的沙土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写字,月光柔和洒落,竟是比屋子里的烛火还要明亮。颜桑写的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手持书卷的君策何时来到身边。

    待得颜桑感受到君策就站在一旁,立即羞涩伸手就要抹去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君策却轻声道:“若是要学正楷书法的话,‘莫’字的底下还要再肆意一些,连贯倾泻,虽然无法和其上连接着书写,可是一口气却不能断,浑然一体最好。”

    颜桑愣了愣,看着写在地上的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跟着君策所说开始一笔一划书写,若是觉得不满意便又擦掉重写,不知不觉君策也蹲下身,拿起一根树枝,轻声教导女子如何去书写。

    小院里,烛火明亮的屋子里,三教学问在此交汇。屋檐下,蹲在台阶上的少年将许多年前二叔所教的书写学问,轻声教授给身边的少女。

    头顶月光澄澈,圆满光亮。

    宣艮海域出云岛上被云雾分割出的一处地界高山上,剑客和刀客紧跟在身前几位侠客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山路和丛林,去往山下百姓所说最后见到那头为害恶虎的地方。这群临时起意又一呼百应聚在一处的侠客,是由一位传闻来自一座正统山门的少侠任阖所率领的。

    此时这位一袭玄色劲装的少侠走在自己一见如故几乎就要称兄道弟的剑客和刀客身边,小心细致地与这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初入江湖的兄弟说道:“这只山中恶虎正值壮年,这些年来又给它残害了好些百姓牛羊和家禽,凶性毕露,血腥残忍不可小觑。”

    自称同样来自一处山门宗派的刀客一副惶恐模样,打量着四周问道:“那就我们这几个人会不会不太够啊?”声音都微微打颤,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刀客的畏惧,本就阴沉沉的天空上适时落下一道震耳惊雷,吓得一群警惕异常的侠客不由自主都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倒是任阖一副老江湖的做派,虽然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却语气镇定道:“不必担心,我们赫辕门的紫竹剑法专克此等邪祟血腥凶物,再加上还有几位少侠大侠压阵,此次定能凯旋。”

    刀客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惶惶不安的模样,任阖却没有看不起刀客的做派,毕竟是能在酒桌上把自己喝趴下的人,任阖还是觉得这位兄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未来江湖大侠,只不过少了些历练罢了嘛,自己初入江湖之时不也如此?

    任阖会心一笑,又和剑客和刀客详细说起紫竹剑法的渊源,不过具体剑法招数任阖说涉及到了祖宗武道不可外传,只能厚着脸皮在兄弟们面前藏着掖着了,不苟言笑的剑客摇摇头说理解,无妨。

    很快,一行人深入了山中丛林,不知不觉间四周寂静莫名,就连枝头鸟雀的叽叽喳喳都销声匿迹,除了一行人脚下踩在落叶枯枝上的簌簌声响,竟是只有各自的呼吸声了,有几个应该也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呼吸微微加重,握着兵器的手都轻轻颤抖,这还没见着恶虎踪影呢。

    几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江湖游侠心里有些瞧不上这些出身豪阀正宗的雏儿,连这点心性都欠缺,还谈为民除害呢,只希望等会真正打起来别添乱就好。

    至于那两个半途加入进来的剑客和刀客,这群江湖游侠心里就更看不起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剑客也就罢了,看不出体内真气激荡,可是气象也没怎么出奇,这些江湖游侠都是在江湖上混迹已久的人,可不觉得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能够给自己多大的惊喜,撑死了是个山上宗门的嫡传弟子,故意藏拙?

    而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几个江湖游侠几乎就是把厌嫌摆在脸上了,若不是不想拂了和刀客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任阖的面子,这几个游侠都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实在是这家伙一点武林豪侠的做派都没有,白白喝人家的酒就算了,偷偷藏几坛就算了,犹犹豫豫不敢跟着一起上山也就算了,如今大敌当前了还这般没用的窝囊模样,真是眼见心烦。

    这几个江湖游侠心里还是自忖武道修为有成的,否则也不会看在赫辕门少主任阖的面子上愿意和这么多年轻人同行,单凭他们未必拿不下那头畜生。一行人警惕环顾四周,都说风从龙云从虎,天上那般阴云厚重,让一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突然有另外声响在不远处响起都骤然消失,那几个老江湖却已经猛地抽出武器握在手中,压低着声音道:“小心,那畜生应该就在附近,恐怕已经发现我们了,大家围成一个圈,各自防范,不要出现意外纰漏。”一行人瞬间合拢围绕在一起,剑客和刀客还有任阖并肩站着,各自都将刀剑握在手中了。

    随着众人停下脚步,林子里愈加安静了,只有粗重呼吸声此起彼伏,这时那个古怪声响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骤然消失,而是由远及近,慢慢靠近一行人。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已经汗流浃背,冷汗直流,只能勉力握住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那些江湖游侠瞥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讥笑,又看了一眼和任阖站在一起的剑客刀客,意外的是,这两人却面不改色,该不苟言笑的依旧不苟言笑,该畏畏缩缩的依旧畏畏缩缩,倒是让几个江湖游侠微微有些出奇。

    就在突然间,一条黄色闪电一闪而过,已经扑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持刀少侠,那人惊呼一声,手中长刀下意识挥出却落了空,只见那黄色身影一鼓作气逼近少侠身前,一爪子就拍了下来,站在附近的一个江湖游侠大喝一声,一斧头横扫过去,就要逼退那只凶性表露无疑的恶虎。

    那恶虎好似有了灵智一般,虚晃一枪就向后退去,这时一群人再次散开,缓缓围住了那只垂涎欲滴的龇牙恶虎,几个江湖游侠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已经隐隐将恶虎困在了各自兵器所能及的范围内。

    就在一声喝下,几人同时动手,那恶虎咆哮一声奋起反抗,手持长剑的任阖恰到好处地加入战局,一手剑术娴熟精妙,隐隐约约有紫色光芒来回纵横交错,在恶虎身上带出一道道鲜血,恶虎在被一剑刺中腰间后默然仰天长啸,江湖游侠眼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就是现在!”

    所有人一扑而上就要给恶虎致命一击,却不料就在恶虎身后的丛林中又一道黄色闪电窜出,一声惨叫传来,一个江湖游侠的手臂居然被活生生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众人疾退,这才看清在那头奄奄一息的恶虎身边出现了一只体型更加庞大的恶虎,看起来像是先前那一只的母亲,此时正舔了舔地上恶虎的伤口,然后对着一行人怒目相向奋力嘶吼,龇牙咧嘴。

    那个受伤的江湖游侠被几人护在身后,一个大髯游侠沉声道:“失算了,没想到那只恶虎居然还是幼虎,这下子来了个更大的了,难怪村子里那么些牛羊死得蹊跷,原来是两个恶虎同时下的手。”大髯游侠气喘吁吁,显然刚才倾力而为想要速战速决已经耗费了许多真气内力,余下几人同样如此,倒是剑术精妙的任阖此时尚有余力。

    任阖沉吟片刻说道:“若是另外那只恶虎不再能干扰,几位再为我压阵,我可以试试看杀了它。”说完,任阖看了一眼几位江湖游侠,沉声道:“若是事不可为几位就速速退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会为你们拖住他,鱼死网破也值得,总不能再害了山下百姓。”大髯游侠笑着回答:“任少侠这话可就是瞧不起我们了,哪有让你殿后我们逃命的道理,待会一起上,定要杀了它。”

    几人正在商议,那头愤怒的恶虎却已经扑了上来,几人急忙施展武功拦阻。身后,刀客凑到剑客身边,问道:“喂,用不用我们出手,都有人丢了条胳膊了啊?可怜可怜。”剑客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觉得古怪?”

    刀客环顾一圈,低声道:“你是说他们的武功?”剑客点点头:“他们虽然也是走在武道路上,却好像只是站在门槛外头,不只是学艺不精的缘故,更像是内功心法本就滞后不堪,居然就连真气运转的窍穴和脉络都不完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刀客挠挠头,嘟囔道:“到了出云岛上的古怪事还少吗?”剑客叹息一声:“是这个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座秦山啊?”

    刀客摸着下巴:“说起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也呆了半月有余了,是不是该继续前行了?”剑客点点头:“既然已经看过了这个地方的武道,接下来还是再去前面看看吧,我倒要试试那个魔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刀客嘿嘿一笑。

    就在任阖与几个江湖游侠且战且退之时,有一道剑气呼啸而至,一剑砍下了恶虎头颅,众人定睛瞧去,不知何时那个畏畏缩缩的刀客已经去到那个苟延残喘的恶虎身前割下了它的头颅丢在地上,剑客和刀客并肩站在一起,拱手道:“江湖路远,来日再饮酒。”

    刀客对着任阖笑道:“抱歉了兄弟,我们还有些要紧事去做,只能欠下你的酒钱来日再还。”说完,两人已经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任阖看着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湖游侠,扯着嘴角道:“怎么样,我这两个兄弟果然不简单吧?”任阖最后除了愣怔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酒力惊人的兄弟所说的“皕云门”在何处呢?将来也好再去找他饮酒不是。

    云雾之中,剑客于琅和刀客周厌一同迈入其中,即便不知身处何方,但他们无比清楚,只要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便是前行。

    出云岛上,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璀璨夺目的几处光芒,终于渐渐地开始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