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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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问世间再听心意(一)

    孤城在远处的道路前方,城门紧闭,恍如一个缄默不语孤零零站在群山遍野之间的人。

    孤城之上天光万里纵横无边无际,白云滚滚,一轮光明大日挂在云海顶端,似乎隐约间还有圆缺明月隐藏在日光之中。

    孤城之后更远处那两座绵延不绝又高耸入云的山脉孤傲俯瞰人间,还有行走在遍野绿草繁花之中小如芥子的白衣少年,孤城和山峰寂静矗立远方不悲不喜岿然不动,就像是等待许久,只有一点轻轻叩响门扉的声音都能够回荡群山之间。

    白衣少年临近城门,仰头望去,那个熟悉身影站在墙头眺望远端,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微笑,他伸出手做了叩响门扉的动作,白衣少年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如出一辙地伸出手叩响城门,本该坚固凝滞不会回荡起丝毫声响的城门却蓦然在少年的手下荡漾起钟声悠悠,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掀起少年的衣摆,城门缓缓开启,无声无息。

    城门之后的笔直街道空无一人,四周的屋舍犹如一块块细心雕琢而出的玉石,无论是形制还是规格都一般无二,可是眨眨眼,那些屋舍又瞬息万变,眼前是杂草丛生的空城,远处有孤零零架在无声无息流淌溪水之上的廊桥,也有古钟轻轻晃荡却没有丝毫声响回荡的幽静古寺,还有香火袅袅却同样听不见丝毫声音的巍峨道家殿宇。

    少年缓缓前行走入城中,随着他走出城洞的阴影,眼前再次变换,这一次又变作了尸山血海填满整座城池的人间炼狱模样,就像是当年少年初次出山行走天下时所见的鬼门关治下,四下里没有一丝一缕的人气生机,只有阴煞戾气缭绕嘶吼,纠缠在眼见之人的眼底心扉,咆哮哀怨。

    少年微微皱眉,可是眼前已经再度变换,居然是一座座高山在城中拔地而起,一道道流水纵横而过,少年犹如站在沧海桑田的时光长河之中,看着山河变迁。

    一个声音从城墙上传来,唤醒渐渐就快要完全沉浸在眼前幻化不定中的白衣少年,那人朗声道:“到城墙上来吧,这儿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不容易陷入其中。”白衣少年回过神来,手掌握住腰间绿竹刀鞘,摘下朱红色酒葫芦,他一掠而去,踩在城墙的斑驳砖石,然后白衣飘摇落在城墙上。

    身后依旧背负着一个长条木匣的熟悉男子,正是同样远道而来却在海岸边被迫分离的同行人之一,傅庆安。此时他盘腿坐在墙垛上,看着城墙下的风景变幻不定,伸出手对身边少年道:“有酒吗?”白衣少年顾枝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似乎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酒葫芦系回腰间,淡淡道:“没了,喝完了。”

    傅庆安也不介意,收回手拢在袖子里,缩了缩肩膀目不转睛看着城墙下,顾枝轻轻一跃也一同坐在墙垛上,此时再望去,城墙下的城中景色虽然同样瞬息万变,不过却与站在城墙下的感受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得远远的,看着眼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事不关己。

    傅庆安轻声问道:“走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顾枝点点头,疑惑问道:“你难道不是吗?”傅庆安笑了笑:“听你这语气,难道这一路走来还吃了不少苦头?那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那个魔君把我困在这里是要另有打算呢,不过你要是千辛万苦走来那我就舒心多了。”

    顾枝翻了个白眼,傅庆安伸出手揉了揉脖子,摘下身后木匣子放在城墙上,嘟囔道:“在这都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这里也没个时间流逝的概念,我都怕我像是那个南柯一梦的故事一样,走出去直接身躯腐朽,垂垂老矣。”

    顾枝从城墙下收回视线,环顾四周,他好奇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还在出云岛上吗?”傅庆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在出云岛上吧,虽然那个魔君装神弄鬼的,不过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和我们玩捉迷藏?”顾枝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傅庆安问道:“这一路走来怎么说,魔君拿什么出来为难你了?”

    顾枝晃了晃垂在城墙上的双腿,缓缓道:“倒也没有为难我,就是这出云岛实在古怪。”说着,顾枝斟酌了一番措辞,将这一路来的见闻还是在云雾中见到那个面容变化不定的神秘人的事情都与傅庆安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踏入云雾时总会莫名其妙见到玄鹤城那三个少年的故事。

    听完了少年这一路来的见闻,傅庆安揉着下巴道:“这么说出云岛上的云雾都是魔君搞的鬼,难道他已经和传说中一样成了天上仙人?不然哪来的这么神通广大。”白衣少年也皱眉轻声道:“这也是我觉得困惑的地方,而且出云岛上并没有当年的奇星岛那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相反,在不同云雾之中的地界似乎都还能算得上是繁华盛世。”顾枝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个神秘人在他面前展示的出云岛全貌,若有所思。

    想到这里,顾枝沉声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出现在我面前的神秘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相信出云岛上都是这般神神秘秘的所谓仙人手段,这一切应该还是因为那个端坐秦山山巅的魔君。”傅庆安点点头,皱眉沉思,视线却还是留在城墙下的千变万化。

    一时间城墙上也有些沉默起来,傅庆安转移话题道:“其他人呢?还有扶音她们如何了?”顾枝回道:“那个神秘人只给我看了于琅和周厌,这两个家伙还在一块,不知道在哪个地界里流落,不过看着安然无恙。扶音和乐姨在山上我也看见了,不过却没有见到了三叔他们,想来那才是魔君等待我们到达那里的最终筹码。”

    傅庆安叹息一声:“唉,我可是一直没找到从这里出去的法子,周边几乎都给我走遍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到这里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顾枝看着眼前的风景转变,此时又变成了一整座岛屿的俯瞰全貌,青山绿水点缀其间,再美妙不过的壮丽山河。可是下一刻又是一座缓缓沉入海底的岛屿,支离破碎硝烟遍野,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了海底深处。

    傅庆安站起身拍拍手道:“走吧,先带你四处走走看看,也许能够找到别的法子出去。”少年也站起身,轻轻点头,收回视线,两人就这样在墙垛上悠闲散步前行,时不时轻轻一跃,绕着城墙走了许久,才在前方见到了一座建造在城墙走马道上的茅屋,傅庆安跳下墙垛指着那个茅屋说道:“反正那个门我是打不开,你要不去试试看?”

    顾枝随之跳下墙垛走近茅屋,还真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简陋屋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了,傅庆安站在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顾枝取笑道:“别装了,尴尬就尴尬呗,大不了出去了你请我一顿酒,我就答应不把这事说出去,否则于琅周厌他们知道了可是能够好好喝上一两杯酒的,嘿,高深莫测的傅庆安吃了瘪?”

    傅庆安不予理会,当先走入茅屋,白衣少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带着笑意紧随其后。苦中作乐嘛,既然手边无酒可喝,总得找些事情松缓些情绪。

    走入茅屋,骤然有光亮闪烁照耀整座茅屋亮堂堂的,恍若有一轮小小的明月悬挂茅屋顶上居中位置,柔和洒落光芒,顾枝和傅庆安眼前是堆积半间屋子的成山书籍,堆叠一处已经齐腰位置,顾枝行走其间随手拿起一本,单是首页的书籍名字和作者姓名都如雷贯耳,是出自一位百余年前在汪洋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之手的儒家正统书籍,那位大儒后来还位列光明岛上学宫的副教主之位。

    顾枝小心翼翼地翻阅,却意外发现在泛黄书页间的那些笔墨痕迹居然好像是由亲手书写,截然不同是市井坊间那些书肆随处可见的刊印书籍,顾枝放下手上的书,又在身边拿起另外一本同样出自名家之手的古籍,书页的字迹同样是亲笔所写,而且与前一本可以明显看出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枝沿着书海之间的狭窄通道一直前行而去,心神完全沉浸其中,恍然不觉。这其实足够古怪,因为少年已经是这片汪洋上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且不是修为如何精妙,便是心性也已经超然物外蔚为大观,本不该如此轻易沉陷其中才对,然而无论是方才在城墙上看着眼前千变万化还是此时身处书海小径,少年竟是不知不觉陷入其中。

    两人一直前行走去,好似没有察觉到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不该有如此深远宽大的范围才是,随着深入走去,顾枝还看见出自道家天君和佛宗大能之手的古卷正经,同样亲笔所写,截然不同的字迹纹路。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茅屋最深处的一道墙壁前,站在一副画卷下沉默不语,少年慢慢走近,仰头看去。

    骤然间顾枝心神一坠,眼前有不同于出云岛上出自魔君之手云雾的浩瀚云海汹涌而至,下一刻顾枝和傅庆安竟是御风而行,站在了云海之上极高远处,俯瞰而去,穿过云烟渺渺,眼前是一座即便已经站在天穹之上却依然望不见边界的大陆,其间山川巍峨,遍野繁花,鸟兽奔走,更有传说中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所谓自然灵气清晰可见,游走与山河纵横的痕迹和鸟兽高飞纵跃的踪影之间,就像是命运的轨迹,来龙去脉,有迹可循。

    眼前的苍茫大陆之上有灵众生安居山河壮阔之中,就像画家大师的秀丽美景,那样高雅秀美又实实在在落在大地之上,只是独独少了一样,竟是无论在视线可及的脚下和视线不可及的远处都没有丝毫人烟迹象,站在云海之上的少年微微皱眉。

    骤然间眼前画卷开始支离破碎,有山川崩碎落石滚滚,有大地分割沟壑横亘,有山石高高隆起,也有河流顺势流淌,竟是在那大陆之上开始分离出无数大小岛屿,少年和傅庆安站在云海的身形骤然拔高而去,视野开阔,眼见大陆之外是更加遥遥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那些分离岛屿沿着汪洋起伏的轨迹飘散各处,然后好似云海之上真有仙人端坐挥挥衣袖,那些居无定所的岛屿开始停住,然后“落地生根”。

    再看向那座好像眨眼间就沧海桑田的大陆,虽然依旧是汪洋上疆域作为辽远的所在,可是却实实在在大不同。在山野间开始出现了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类,他们翻山越岭,茹毛饮血,然后开始收集石器,打猎捕鱼,随着一道火焰划破黑夜,天下人间出现了一抹不同于大日明月的光明,人类开始圈养飞禽走兽,他们聚居一处,有了宗室家族传承,慢慢地王朝建立,规矩律法无形生成。有儒家先祖行走纷乱各国讲学教化,有道家先贤幽居山野亲近自然大道显化,有佛宗人间佛陀出海远游又重归立地成佛。

    此时世间的灵气已经慢慢掩藏深处,直到有船只扬帆起航,从这座大陆开始泛海去往别处,于是灵气流转海面涌入各处岛屿,越来越多的人类出现,灵气就躲藏进有形的屋舍建筑和无形的学问道理之中,人间生机勃勃,天下地上,众灵之首。

    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形再次往更高处,这一次他们看见了就在无形中被划分为八大海域的汪洋之外的某处,似乎灵气几乎显化为实,隐约间是一座岛屿轮廓。

    然而还未等云海之上的旁观之人看清,有三道璀璨光芒在已经渐渐成型的汪洋岛屿之上亮起,一点在那座最早还未分离的苍茫大陆上,一点在最西北处,还有一点在疆域不输居中岛屿的另一座岛屿之上,他们连贯一处,隐隐有一道线指向那座灵气显化的岛屿,只是好似并不在同一个人间世界。

    眨眼间,白衣少年和傅庆安已经回到了那座茅屋外,屋门紧闭,顾枝下意识伸手却已经再也推不开那道简陋破败的屋门,顾枝双手手掌抵在屋门上低下头开始深呼吸,傅庆安缓缓走到墙垛之上眺望远处,他们心神震撼一时不知所言。

    顾枝也走到了墙垛上,他沙哑着声音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难道就是汪洋之上的历史变迁?所以原来世间的一切岛屿都来自那座居中光明岛的碎片,还有人类的出现也离不开光明岛,看来世间流传的历史虚虚实实,也并非和真相谬以千里。”顾枝最后苦笑一声,揉了揉头发,显然还是没能从刚才眼见山河变迁的奇妙之旅中完全拔出心神。

    傅庆安蹲下身看着远处,轻声道:“可是为何光明岛所在的那片大陆会突然分散呢?又为何最终会在汪洋上停留下来,‘生根发芽’?”顾枝也蹲在一旁,双手笼袖斟酌着语言道:“只能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气起了极大作用,就像是一道无形规矩约束那些岛屿应该落在何处,也许看似支离破碎无迹可寻,却依旧是隐隐契合此方天地大道?”

    顾枝和傅庆安的对谈好像轻而易举地就牵扯到了所谓的“大道”,这种虚无缥缈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更应该留在书籍笔画之中,可是对于这些站在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来说,武学的更远更高处甚至说尽头,其实已经指向大道。

    这也是为何于琅和周厌会在那个武道低下的出云岛云雾地界感到奇怪,因为那里的习武之人好像只是走在半山腰就以为见到了山河的万千景色,视线蒙蔽根本看不见大道所在。

    傅庆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若说山河分裂汪洋起落最终确立了如今的海上格局,还有人类应运而生慢慢走到了世间有灵众生之首契合大道,可是这所谓的大道究竟由谁来定?还是说就这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岛屿还会进一步分裂,人类也会慢慢消失?”顾枝摇摇头,坦白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此前我们所看所学的圣贤规矩之外,原来在先贤宗师划定的格局之外还有更大的规矩,那是谁也不可能掌控的。”

    傅庆安点点头,没有纠缠于这个注定不可能琢磨出答案来的复杂难题,他回头看了一眼茅屋道:“虽然还是难以置信原来汪洋之上的规矩格局是这样逐渐演变而来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个如今唤作光明岛的大陆,恐怕把这些真相告诉那些年复一年琢磨汪洋历史变迁的治学之人,他们也是不敢想象的。不过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看见了世间的许多真相,不至于浑浑噩噩毫无所察,方才也亲眼见过了武道的起源与兴起,实在让人心潮澎湃。“

    顾枝同样回头看向依旧让人一眼觉得平平无奇的小小茅屋,轻声道:“是啊,不知道这样一间小小的茅屋居然能够如此包罗万象,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一看那些书籍,我有个荒诞的猜测。”傅庆安视线转向顾枝,等待下文,顾枝缓缓道:“那些书籍好像都是真迹,所以说那些名家圣贤的最初著作都在此处,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那些字迹做不得假,绝对都是出自亲笔所写。”

    傅庆安看着顾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很确定?”顾枝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骤然有璀璨星辰破灭流散,是认识了顾枝许多年的傅庆安逐渐熟悉的丝丝悲伤动容,他听见顾枝沙哑着声音道:“因为我看见了先生的著作,就在那些医术古卷的最顶上。”

    顾枝抬起头,嘴角微微颤抖,他再熟悉不过,那些字迹笔划是他曾看着那人亲手写就的,就连他如今的字迹都是由那人一步一划所教,如出一辙,所以当顾枝看见那本尚未泛黄的书籍摆放在那堆传世医书之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一瞬间眼眶湿润,就像一个离家许久的游子远远看见了熟悉的亲人站在远处对着自己笑着挥手。

    傅庆安视线重新看向远处,他轻声道:“我刚才也随意看过一些,顾先生的书被摆在了传世医书的最顶上,应该是代表着顾先生是在医术一途上目前最后一位登堂入室的圣贤吧。”傅庆安轻轻叹息一声,难免觉得遗憾可惜,顾先生那样一个才情卓绝的人本不该如此早逝。

    顾枝站起身,神色却已经收敛许多,似乎伤心过后的少年却更加坚定毅然,他看向城墙上更远处,说道:“走吧,看看前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我们。”

    说完,他当先迈步,傅庆安拍拍手站起身,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