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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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少年可语行歌处(一)

    黄昏中,山坡上的重重阴影之间似乎有停停歇歇的疾风,犹如附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站在半山腰俯瞰而去小如芥子的两个身影在山坡下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前行,似乎对于山坡上犹未可知是否存在的敌人万分警惕,终于前方有一座祠庙的模糊轮廓,小路上的两人面露欣喜,在这荒郊野外夜宿旷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传闻流寇出没的偏远地界,若是没能找到遮蔽休憩的地方,恐怕今夜难得安生。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急急如风便飞奔起来,然而心中的担忧还是无奈地变作了眼前骤然出现的几个魁梧身影,当先一人手持巨斧狞笑着看向并肩而立神色紧张的一对少年少女,高声道:“原来是两个雏儿,那就给你们说说道上的规矩,留下买命钱过路财,大爷就留你们全尸。咦,这个小娘们看着不错,虽然还没张开差了点滋味,不过没关系,跟大爷回去寨子里,大哥他们多半是看不上的,让爷好好疼疼你,保管几年后滋味更好,哈哈哈。”

    领头汉子看起来是这一伙早就尾随两人已久的流寇的小头目,此时仰天大笑,身后的小喽啰也都起哄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嚣着,站在小径上进退两难的少年和少女神色紧张却并未慌乱,少年上前一步将身后背负一把长剑的少女挡在身后,同时握住腰间的长刀,严阵以待。

    手持巨斧的汉子挥了挥手,看着毫不开窍似乎想要拼死一战的少年,冷笑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大爷我这一斧子你想留个全尸可就难了。”少年神色凛然半步不退,就那样双眼直视巨斧汉子咬着牙蓄势待发。少女站在少年身后也已经伸手绕后握住剑柄,低声道:“师兄?”少年摇摇头,示意少女只管站在自己身后无需妄动。

    巨斧汉子见那不过及冠之年的少年还是油盐不进,也不废话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手下,那些谄媚笑着的喽啰顿时意会,挥舞着武器便围住了少年,少年缓缓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巨斧汉子,汉子本想让手下先跟少年玩一玩,此时也被激起了斗志和杀气,大吼一声便举着巨斧向着少年的头顶砸去,少年吐纳之间挥刀迎击,却不料一股巨力落在刀身上,少年不由得向后滑出几步,双手微颤。

    巨斧汉子看少年奋力挣扎的纠结面色,就知道这个小子一定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了,看穿着打扮应该还是什么豪阀宗门的弟子,向来一直呆在山上长辈身边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啊,巨斧汉子便不再留手,一下一下狠狠砸在少年手中的刀身上,少年本以为自己能够以宗门刀法抵御,此时却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他心中憋闷,真气激荡之下被那巨斧犹如打铁一般重重捶打,几乎就要气息断绝,只能苦苦支撑。

    身边女子见少年勉励支撑,便缓缓出剑,围在四周的喽啰立即上前和少女缠斗起来,且等巨斧汉子料理了少年再来与少女纠缠。少女出剑却并不如她看起来绵柔,几个喽啰很快落入下风,竟是觉得少女恐怕还要比逐渐力竭的少年强上几分,巨斧汉子正要对少年痛下杀手,也察觉到了少女出剑的凌厉,眼神一冷却心中一喜,这样的女子才更有滋味嘛。

    少女摆脱开那些喽啰的纠缠,一剑刺向巨斧汉子,少年得以勉强脱身,换了一口气之后终于能够将修习已久的刀法肆意挥洒,一时间反倒是孤立无援的巨斧汉子落入下风,巨斧汉子暴喝一声巨斧砸落,将少年甩飞了出去,巨斧汉子咽下一口鲜血,身形前冲扑向少女。

    山坡上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七八匹高头大马缓缓停下脚步,其中一个脸上疤痕交错的领头之人看向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冷笑道:“这家伙还是只有蛮力没脑子,两个雏儿都得打这么久,耽误了大买卖看我不砍了他。”说完,他举目望向远处,黄昏下的昏暗光线中他只能隐约看见更远处两人的身影,听手下来报,那两个年轻人应该出身不俗,其中一个还背了一只木匣子,想必其中就是什么重器宝物。

    疤脸汉子挥挥手,身后几人点点头骑马奔下山坡,就要协助那个巨斧汉子先解决了两个碍事的江湖雏儿,既然能让山寨三位主子之一的疤脸汉子亲自出手,那两个年轻人就休想逃出生天,所以这两个明显就要落败的雏儿他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少年和少女本就只是勉励支撑,如果不是那几骑从山坡上突然出现的流寇,少年和少女未必找不到机会脱身远走,可是被那几个巨斧汉子见了面都要低头哈腰的马匪围住,少年和少女不由得心生绝望,没想到第一次下山游历还未走多远就要命丧于荒郊野岭,这让临行前还满嘴豪言壮语的少年难免不知所措起来。果然师父说的没错,山下的江湖水深得很,就连盘踞在此处的流寇马匪都能轻易要了性命。

    坐在马背上的一人率先挥动砍刀砸向少年,其他几人还甩出渔网一般的铁链网子想要罩住少年和少女,暂时控制起来免得耽误了对付那两个年轻人。看着铁网落下,少女奋力出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师兄就要落入敌手,突然有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轻轻一抓就将铁网攥在手中,那一袭骤然出现的白衣抬手微微发力,铁网崩散四溅乱舞,竟是有意无意将那些马匪都甩出了马背。

    山坡上的疤脸男子瞳孔一缩,方才他竟是根本没有看清本来还在道路远处的这个白衣年轻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山坡下的,他皱眉深思,似乎是在考虑会不会碰上了咬不动的硬茬,只是不等他思索清楚,小径上那白衣年轻人已经站在马背上转头望来。

    疤脸男子当机立断就要驱马远离,只是刚刚调转马头就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后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自己,伸出手似乎是在客气说道“请”,疤脸男子咽了口唾沫,再次看向山坡下已经躺在地上哀嚎的手下,他咬着牙突然攥紧缰绳,马匹嘶吼一声奔向木匣年轻人,然后疤脸男子顺势一跃滚落在地,埋头狂奔,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偏远地界讨生活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早死八百回了。

    疤脸男子一直跑出去老远,这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他回头望去,早就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他根本没有去想手下会是什么下场,细细思忖一番,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和二哥出马,可能才有把握拿下那两个年轻人,当然他是肯定不会说自己只是打了个照面就慌不择路逃了的,这叫示敌以弱。

    山坡上,背着木匣的年轻人只是伸出手掌就将那匹高头大马停在身前,然后他缓缓走下山坡,白衣年轻人已经跃下马背,顺手拿起几根绳子将那些躺在地上痛的说不出话的流寇绑在一起,随手拖到一旁的一棵枯树下,绑在了树上,还撕了几块布条塞在他们嘴里,免得叫喊烦人。

    白衣年轻人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年和少女,笑道:“还能动吗?到前面祠庙去休息吧,看着天气是要下雨了。”说完,白衣年轻人指了指头顶阴云,少年下意识点点头,站起身弯腰拉起少女,然后两人对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拱手行礼道:“碧山宗卓宴,隋堇宸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助。”白衣年轻人抱拳回礼,简单说道:“顾枝,傅庆安。”

    白衣年轻人和背着木匣的年轻人,正是走出洞窟之后不知为何又与其他人再次分离的顾枝和傅庆安,想来又是魔君暗中操纵的原因,只是就像于琅所说,魔君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何?

    四人结伴往不远处的祠庙走去,跨过门槛时身后便有倾盆大雨落下,荒废祠庙中还有些断裂木材梁柱,顾枝和自称碧山宗卓宴的少年一同收拢起木材,就地燃起篝火,看着火光,少年和少女脸上才恢复了些红润,想来刚才吓得不轻,一眼看得出是真真正正的江湖雏儿。

    顾枝从怀里取出干粮递给少年和少女,卓宴又连忙道谢,顾枝只是笑笑,傅庆安坐在一旁擦拭木匣子,问道:“你们怎么不走官道而要来这山野小径,此处偏远经常会有流寇马匪出没,可不太安全。”卓宴挠挠头看了眼身边少女,少女隋堇宸咽下一口干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听说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在一处山崖找到名为丹晨草的一味珍惜草药,所以就稍稍绕了些路,正好也可以顺路去往本来就要去拜访的祈水山庄。”

    顾枝点点头,随口道:“丹晨草确实罕见,不过这味药草多是用来治疗筋脉伤势,若不是习武之人因为筋脉内伤牵扯真气运转应该也用不上丹晨草,普通的筋脉伤势用龙胆花辅以水行根也能有效。”卓宴眼睛一亮,看着顾枝说道:“少侠精通医术?”顾枝笑着摇摇头道:“算不上精通,只是小时候看过几本医书罢了。”

    隋堇宸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实不相瞒,是我们师父早年与人争斗落下了内伤,我们出门游历便想着看能不能帮着师父找到些草药改善伤势。”顾枝点点头,以前青潋山竹屋来的最多的便是那些闯荡鬼门关魔宫落败重伤的江湖人,所以顾枝对于各类修行伤势颇为熟悉,只是绝不敢随意应承为人看诊,已经这么多年没碰过的医术了。

    卓宴看着顾枝略通医术就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隋堇宸眼神示意拦住了,萍水相逢得人相救已是天大幸事,若再得寸进尺要让人家跟自己回宗看治师父,恐怕就要犯了江湖忌讳了。卓宴只得收心,便与看起来是同龄人却武道远高于自己的顾枝闲聊起些江湖上的趣闻。

    从洞窟中一路行来,沿途顾枝和傅庆安也听说了些关于此方天地的说法,原来当年那位自称师承秦山山巅神明的武道宗师一手覆灭惨无人道的斗兽场之后,联合旗起附近秦山之下无数城镇的分据势力和江湖门派,肃清了百年来征战纷杂的乱象,又不遗余力地扶植起势力庞大的王朝势力和宗派门户,逐渐形成了附近百余年来的规矩制度,自然不是当初那个死于红袍男子手上的斗兽场中年人所说的规矩,历尽百余年,当初那些助纣为虐之人的后人早就恪守新的规矩道德安安稳稳地重新开始繁衍生息。

    若是洞窟后的这方天地如今有多安稳太平其实也说不上,因为曾经实力最为广阔强势的王朝分崩离析之后如今颇有些藩镇割据的状态,只是还不至于沦落到当年人间炼狱的模样,所以这片疆域相当于两三座方寸岛的地方如今呈现几方势力相互交错对峙的格局,当然也因为还有当年那位武道宗师留下的仙府在庙堂和江湖之间都颇有威望,人们还不敢轻易触碰那些早已成为铁律的规矩。

    比起庙堂格局和势力纷争,如今的江湖还要更加人心浮动,那些传承已久的宗门无不各怀心思,既没有一个能够实力力压武林的宗师,也没有足以一呼百应强势约束各大势力的宗门,而且最近还有些不知真机的消息开始流传,使得更多的江湖人和宗派势力卷入其中,可谓是暗流涌动,私底下的勾心斗角和隐秘交锋层出不穷。

    也由于这些势力的盘根错节,洞窟外还有许多无主之地,比如此时顾枝和傅庆安遇到碧山宗少年和少女的山路,就是一处流寇马匪齐聚的法外之地,既没有哪个割据势力能够出兵吞并,也没有哪个宗门愿意出手镇压,说到底还是利益权衡使然,万一一出兵就让对手势力乘虚而入怎么办?万一一出手中了其他宗派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于是兜兜转转,好似轮回一般,百余年之后此处依旧算不得什么太平之地,只是规矩道德还是刻在了人们的心中,没有进一步沦为当年的模样,不过最终各大势力的争锋又会走向何处,是不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反而会有枭雄异军突起一统天下,或是武道宗师一步登天横压当代,其实都不出奇,在海外的无数岛屿历史上,这样的更迭演变层出不穷。

    此时顾枝和卓宴说起的却是有关那个如今在江湖上已经说的头头是道的传闻,卓宴正襟危坐,显然对于出手救了自己和师妹的两个年轻人颇为信任,此时正色道:“听师父所说,那个仙府确实再次出山入世了,那十个名额也是千真万确,极有可能此时那十人都已注定,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仙山争先台夺取唯有三份的机缘了,不过师父也说了,一旦这十人动了起来,其他江湖门派势力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三份仙府的机缘可没说只有谁能获得,只要抢到了十个名额中之一,就有希望得到机缘,各大势力宗门谁不是紧紧盯着那十人出现,更有甚者恐怕已经在争先台守株待兔了。”

    卓宴说起的正是如今惊动整个江湖的那个传闻,原来仙府不久前有消息传出,将会选择十人前往仙山争先台夺取那三份分别对于无穷权势、无上武力和无尽生机的机缘仙缘,一时间不管是武林门派还是江湖散修,甚至就连割据势力都眼红垂涎。

    毕竟仙府传说中直隶秦山,说不定这些听起来可以一步登天的神秘机缘确有其事,而且若是被选中的十人时运不济或是实力差了被他人窃取仙府也是不会管的,这就由不得其他人蠢蠢欲动,此时被选中的十人恐怕反倒是忧心忡忡,生死难保。

    顾枝听卓宴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中对于仙府还颇为敬畏,便随口道:“无穷权势、无上武力还有无尽生机,这些机缘恐怕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给予吧,而且无论是谁获得了这些机缘,都有可能轻而易举便收拢起这座天下的所有势力和江湖门派,如此便能重归太平安稳,这仙府可谓用心良苦了。”卓宴默默点头,隋堇宸坐在一旁轻声道:“只是在三份机缘还未确定花落谁家之前,恐怕这座天下也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了。”少女眉间微微蹙起,似乎颇为担忧。

    顾枝低声呢喃道:“乱世出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卓宴皱着眉点点头,深以为然,愈加觉得这个谈吐不俗并且武学修为深厚的年轻人真正是江湖上的高手,只是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卓宴突然问道:“顾少侠,为何刚才你们放走了那个山寨领头人?为何他回去搬了救兵回来围剿我们怎么办?”隋堇宸也忧心忡忡地看向顾枝和傅庆安。

    傅庆安放下木匣,凑近火堆伸出手取暖,笑道:“谁说不是呢,此时门外就有几十骑流寇已经把这座破败祠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来还真是风雨无阻啊,我以为会来得慢一些的,看来那家伙跑回去之后没有说实话,不然也不应该这么快来送死才对。”卓宴和隋堇宸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去往祠庙大门查看,此时破败大门虚掩,只能看见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

    顾枝挑了挑篝火,随意道:“坐着吧,我们是故意放过那人的,不是有句老祖宗的话嘛,我辈江湖人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侠之气,也要有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斩草除根之意,这不就等着他们上门来了嘛。”说完,顾枝拍拍手,看向傅庆安问道:“你出手还是我出手?”福清啊缩了缩肩膀,笑道:“外头那么大的雨我才不出去呢。”

    顾枝无奈摇摇头,摘下朱红色酒葫芦和竹鞘长刀与傅庆安的木匣子放在一处,他站起身舒展筋骨,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随手抓起祠庙中不知哪位前任遗留的残破斗笠戴在头上,轻轻推开门就走入了昏暗雨幕中,白衣飘摇在风雨之中,犹如一叶扁舟穿行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