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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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乘舟可渡重山海(一)

    城楼上有号角声此起彼伏,悠扬回荡整座城池之中,街角处酒肆酒楼的掌柜走出店铺,陋巷小院里的清贫女子牵着年幼的孩子站在门外举目眺望,大街小巷有孩子奔走追逐蓦然停下脚步望着城墙,还有坐在宅邸屋檐下拄着拐杖只能回忆当年事却有心无力的老人抬头望向天幕。

    几个胆大的少年和孩子扛着军资飞奔上城头,一颗颗刚刚越过城头箭垛的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望向远处漫天黄沙席卷,有钟鼓声在身后城池敲响,一个孩子挥舞着双臂笑着嚷嚷道:“魔军退兵啦!魔军退兵啦!”

    远处如黑色潮水般的大军缓缓退去,玄铁军的雪白战甲充斥着前沿战线,很快就有简易军寨驻扎原地,攻守交战数百年的玄铁关早已对此熟稔,只要魔军退兵便会立即驻守战线,玄铁关能够将战局往前推一寸,身后的玄铁关就多一分避免据城死守的机会。

    玄铁铁骑没有乘胜追击,此战折损大半的骑兵兵马有条不紊地缓缓撤回军寨,玄铁大将军严溯烬领着亲卫营和几位副将留在硝烟沉积而下的战场上,看着远处几个离去的背影。

    有个断了一臂却依然神色坚毅的将领沉声感慨道:“如果天底下的所有江湖人都能够有这样的心胸和担当,玄铁关何至于独守孤城数百年。”此战若没有那几个江湖人不顾生死地拼杀在前,恐怕此时玄铁关即便能够拒敌却注定要拼得个鱼死网破的惨烈结果。

    另一个将领攥紧手中缰绳,眼眶通红却咬牙坚忍,他手下营帐和亲兵全军覆没,心甘情愿立下军令状带领骑兵军阵冲锋在前的将领此时没有丝毫后悔,他只是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沙哑着声音说道:“终究不只是故事,终究也还是故事。”

    严溯烬回头看了眼这个其实一身心气已经坠了大半的麾下将领,恐怕此次回城之后也就要离开玄铁军了,之后喜好读书也喜欢喝醉酒就骂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估计就只能一辈子呆在那个空无一人只有无数追忆和往事的宅子里自消自受,严溯烬低声笑道:“附庸风雅。”

    其他没有说话的将领也都笑了起来,却都悄悄向着那个说出一句读书人言语的同僚竖起大拇指,那个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的男人只是双手紧紧攥拳又轻轻松开。

    严溯烬调转马头转身轻声说道:“走吧。”说完,他当先纵马回城,身后烟尘激荡飘摇。

    那个从魔军军寨身后独自现身的中年人出手之后硬生生帮着玄铁军将魔军军阵从中撕裂开来了一道缺口,这才有了玄铁铁骑能够拒敌于前,大胜而归。

    那四个与玄铁军并肩作战的江湖人便那样离去了,也许以后玄铁关中的酒肆酒桌上还会有几句赞叹言语,也许某个还趴在城头上的孩子会想起那个白衣少年好像还没有教授自己绝世武学,可是对于玄铁关更多的人来说不过是又一场战事落幕而已,不久之后还是会有黑云一般的魔军浩浩荡荡而来,玄铁军可能再次大胜也可能瞬间倾覆,数百年时间玄铁关外的黄沙大漠从无新鲜事。

    风沙中一个小心翼翼将酒壶系在腰间的刀客凑近那个独自走在前方的布衣中年男子,搓着手笑问道:“黄先生,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出云岛啊?”

    那个在几十万大军相互搏杀的战场依旧可以力挽狂澜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瞥了眼周厌,笑道:“周公子怎么没在渡口那边大展拳脚了?”

    周厌摆摆手一本正经道:“黄先生这说的哪里话,我周厌虽然身在渡口可是心还在武馆啊,那么多孩子的拳架把式要教导纠正,我真是每一日想起都要心如刀绞,不太好受啊。”

    于琅一脚踹在周厌的腿上,冷笑道:“得了,你自己说说看当初离开的时候答应黄先生每日一壶酒的,现在攒了多少没个音信了?”

    周厌头也不回挥挥手拍了拍衣摆,看着中年男子眼神诚挚道:“余着,余着。咱这不是想要赚大钱了再给黄先生买上几坛好酒嘛。”

    顾枝一把揪住周厌的衣领往后扯,看了一眼于琅,于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顾枝便上前一步和中年男子并肩而行。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也不再故意插科打诨,低声问道:“你知道黄先生离开奇星岛了?”于琅抬头看着前方中年男子的背影,正是在奇星岛南境苍南城中开了一家小小武馆的黄草庭,于琅轻声说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找你们一起去醉春楼问鱼姬?顾枝还没回来奇星岛的时候,黄先生就已经离开了。”

    周厌恍然,当初于琅找到自己和傅庆安一同去醉春楼问过了谢洵突然离开奇星岛的事情,所以便也知道些内幕,这才有了后来三人联袂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顾枝,而武山则是早早来到青潋山竹屋等待,所以四人后来便直接跟随顾枝一同出海来到出云岛。其实当初于琅就是因为黄草庭的不告而别,隐约察觉到到事有诡谲,于是找到了傅庆安得知了谢洵的事情,最终几人才经由醉春楼知晓了关于魔君的消息。

    顾枝走在黄草庭身边,刚才于琅的反应已经说明他早就知道黄草庭离开奇星岛了,而且还是在顾枝还未从旗岸那里得知消息赶回奇星岛之前,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早就知道三叔他们的离开是为了魔君?”黄草庭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有人找到了谢洵,然后他们一同出海离开了奇星岛,后来我找到醉春楼才知道内幕。”

    顾枝犹豫了一下,黄草庭已经开口说道:“没什么为什么,就像你们会来出云岛一样,所以我来了。”顾枝看着远处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高耸巍峨的秦山,轻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还因为扶音被魔君拘押在了山上。”

    黄草庭微微皱眉看着顾枝,问道:“为何?”顾枝自嘲一笑:“我如何知道,这么多年魔君从孤山上全身而退我不也半点不知情,到了出云岛之后更是如坠云雾被耍的团团转,哪知道为什么还要抓了扶音逼我现身,他不可能不知道得知了三叔和魔君消息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这样多此一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顾枝便说起了自从踏上出云岛之后的见闻,于琅和周厌也详细说过了出云岛上的所见所闻,黄草庭沉声道:“我的历程没这么坎坷,踏上出云岛之后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跨越了整座岛屿来到秦山山脚,可是奇怪的是那之后我就一直被困在这座山下原野中,直到你们和魔军交战我才察觉到你们的到来。”周厌以拳击掌骂道:“得,又是那个魔君在装神弄鬼。”

    黄草庭看着顾枝问道:“魔君不会这样闲来无事就大费周章,一个能够一夜之间覆灭奇星岛的山巅人物不会只做些高深莫测的无聊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顾枝点点头轻声说道:“有想过,可还是不明白,即便他给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又如何,想要说明那个在奇星岛掀起战火硝烟的魔君也有不得已的理由?还是想说如今的魔君和当年那个坐镇魔宫的魔君不是同一个人?”黄草庭摇摇头说道:“还是想的浅了。”

    黄草庭伸出手指向远方,缓缓道:“我曾走到秦山山脚,在通往登山台阶的前方有一条蜿蜒长河。”说着,黄草庭又伸手指向身后玄铁关和玄铁军与魔军交战的战场,说道:“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上还有一座玄铁关和百万魔军,甚至还有你们走过的那座魔窟和无数个被掩藏在云雾之中的地界。”

    黄草庭看向顾枝,问道:“有没有觉得像是书上所写的地狱?”

    鬼门关、孤魂野鬼、百万阴兵、黄泉奈何……黄草庭收回视线望向远方,轻声说道:“这就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问心局,世外桃源的桃止镇也好,太平安稳却也有国仇家恨的北元王朝也罢,心在山中江湖任侠却不得其门以入的年轻侠客,莽莽苍苍无人无迹的崇山峻岭,隐居黄沙孤镇心狠手辣的魔教少主,仙山仙府争先台,还有仙缘。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某种大规矩之下自然而然的秩序运转,无声无息也不会让身在其中的任何人有所察觉,可既然你们已经走过了,此时再回头看去,有无刻意之处?有何可疑之处?”

    顾枝低头沉思,于琅轻声开口道:“走过了也许曾在某处见过却又大有不同的天下江湖,又看过听说了以前也许偶然得见却又无半分熟悉感觉的故事,就像是走过了漫长遥远的生命大道,然后脚踏尽头,原来已经身在阴曹地府?”周厌怔怔无言,呢喃道:“好深远的谋划,好大的手笔。”

    黄草庭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问道:“如果这场问心局还要追溯到为何魔君能够从奇星岛全身而退呢?如果问题还在为何奇星岛新皇明明提着魔君的头颅登基却还有一个魔君坐镇出云岛秦山?”

    于琅皱眉问道:“奇苍皇帝是故意为之?”黄草庭轻轻摇头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无从得知,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奇苍借此登基,而魔君依旧逍遥海外。”

    顾枝双手笼袖低声缓缓道:“即便不去说天坤榜本就是由魔君一手缔造,当年能够将魔君和光明皇帝相提并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所以那样一个屹立武道山巅又随手便可缔造百万大军的人,一个可以坐镇出云岛如神明的人,难道会局限于一个拱手相让的奇星岛?”

    周厌疑惑问道:“既然已经坐镇出云岛神仙自在,为何还要跋涉千万里覆灭奇星岛,然后又在十几年后拱手相送?”于琅轻声道:“合纵连横,魔君的眼光不只在眼前。”

    顾枝转头望向汪洋大海的方向,“是整片天下。”

    许多所见无所思的擦肩而过,许多所闻无所想的天方夜谭,许多看似杂草丛生的思路脉络,也许在某一刻就是棋局之上天翻地覆的无理手,而一颗颗棋子落地生根,在十九道绵延棋盘上,好似纵横交错,原来道路早已铺就。

    黄草庭从海外绕过玄铁关和群山来到这片原野之后便一一走过,所以对于秦山山下的此处无际原野便不至于带着几人犹如鬼打墙一般不知如何前行,此时他们来到一座矮山的山巅,黄昏余晖褪去颜色,夜幕降临篝火点燃。

    周厌挑弄枯枝拨动篝火,轻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志在天下千百岛屿的魔君就那样闲来无事将我们当作棋子耍的团团转?问心局问的又是什么?”黄草庭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着双眼说道:“为奇星岛砍出第一刀的‘地藏顾枝’,走遍奇星岛踏破鬼门关的‘修罗九相’,还有什么看着这些妄图蚍蜉撼树的蝼蚁在眼底下兜兜转转来的有趣呢?”

    周厌骂了一句娘,就连于琅都难得情绪起伏黑着脸。

    跨越千万里山海来到出云岛,明明一次次看着秦山就在眼前,可是剑气和刀光都无论如何也无处可去,此时更像是一座山岳砸在了溪水中,无可奈何,溪水还是依然需要往前去,那些细小浪花撞在山岳之上不过是九牛一毛,一直坚定走在武道登高路上的于琅和周厌自然不至于因此道心染污垢,可是难免让人憋屈无言。

    根据黄草庭的说法,穿过整座原野去往秦山,即便他们所有人都运转真气以最快的步伐行进也至少需要一旬时间,所以于琅和周厌干脆就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思绪坐在篝火旁静心修行,哪怕无法精进修为也要稳固心境,武山独自坐在山崖边缘,魁梧背影犹如一处小小山坡,浸润月色之中,光华流淌。

    黄草庭和顾枝走到一处巨石上并肩而坐,顾枝轻声问道:“黄先生从前便知道三叔是‘崆玄七侠’之一?也知道当初来寻三叔的澜珊前辈是为了与魔君复仇一事?”

    黄草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他闭着双眼缓缓道:“‘崆玄七侠’当初名扬海外,其实除了登顶武道山巅的君洛、筹算天下无遗漏的谕璟和年纪轻轻天赋最佳的商宁,旁人并不知晓其他人究竟都有何人,而谢洵当年在汪洋之上的名声其实更多还是在承源岛上和君洛压胜整座岛屿的江湖,以及之后独自远游修成的那身犹如浩瀚大海的高深修为。”

    顾枝抱着双腿低声说道:“以前都不曾听说过三叔的事迹,总以为那些往事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三叔能够安安稳稳地在那座小肆里度过余生就好了,先生也能放心些。”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远处,问道:“究竟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寄托?”

    顾枝轻轻摇头道:“当初先生突然说我在这世间还有三叔这么一个亲人,其实我很开心,也没想那么多,生逢乱世那些前辈长辈自然都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故人往事,所以先生说往后不可让三叔随意动用修为了,我便细心遵循,不是因为这是先生的嘱托,也是因为我真真切切希望三叔能够好好地度过此生,哪怕还有许多遗憾和不可释怀的过往,可是……”

    顾枝顿了顿,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可是自从先生去了之后我就觉得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大事,所以三叔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便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至少也不是当年初见时的那样失魂落魄和悲伤憋闷。”

    黄草庭看了眼顾枝,问道:“既然将谢洵视作至亲,为何同在苍南城却极少去见他?”顾枝下巴搁放在膝盖上,轻声道:“不敢去,只要见到三叔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见失望和悲伤,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永远都不能忘了让先生独自逝于青潋山的罪责,所以我不敢去见三叔,其实我也知道可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可是若不这样想却会更加难受。”

    黄草庭收回视线看着远处夜幕下的摇曳草木,说道:“这样不好,肩上挑着的担子太重,心境中的湖水也太过深邃,除了给自己添增负担和烦忧,日日夜夜放不下,又如何就能支撑你继续活下去?如此长久以往,武道登高之路就会关隘重重,最后哪怕仍有通天路在前却是自毁前程。”

    顾枝抬起下巴怔怔望向远处,低声喃喃道:“从宿微城回到青潋山,其实我便没有了什么武道登高的愿景和心气,当初离开山中去往鬼门关的那股锋芒和意气其实也跟着太平刀一同埋在了山林深处,我不愿也不想去拾起,在城里开一间小小铺子,劳作闲散之时与三两好友饮酒,在家等待扶音归来,或是将来她若想要去哪里游历我便随她一起去,所求不过如此,所以哪会在意什么武道登高关隘。”

    黄草庭摇摇头道:“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一身天赋根骨。”顾枝笑着打趣道:“黄先生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还要我放下木匠手艺的天赋?”

    黄草庭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现在呢?”顾枝收敛神色,眼神古井不波,说道:“现在心气提起来了一些,可我知道这还不够,世间事总是取舍各有得失,如果我真的决定了走在武道登山路上,那么注定以前那些懒散念头和畅想就要丢弃,所以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这个难题我想不出答案。”黄草庭斟酌言语问道:“为何需得舍弃?”

    顾枝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我顾枝决定走到武道更高处,那么世间武道山巅就要下坠,只因为而更高也要因我而自觉望尘莫及,所以只要我破除关隘继续前行登高,便要高出天外为后世武道开创另一番气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承诺,也是做出选择之后的另一个远方。”

    黄草庭疑惑道:“承诺?”顾枝笑着不说话,那个独自站在武道高山流水间拳开天外的武道祖师爷,一山在前更在高处,那么顾枝就要遵守承诺去往天幕界限,直到天上地下再无更高处。

    黄草庭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啊。”顾枝也笑着拍了拍胸脯道:“不是黄先生说的要有心气和魄力嘛,以前不愿拾起,可是总还是要有才对。”黄草庭点点头没有言语。

    顾枝也静静看向远处,秦山就在眼前,故人就在山上,而顾枝的答案也在山巅,只要再见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