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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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修罗为何战地狱(六)

    玄铁军的主动推进战线显然也在魔军的意料之外,不过那两位坐镇大军后方的统帅却依旧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只是被玄铁铁骑扩展战线至前线军营以北。

    魔军直接收回了驻守山坳的军队截断玄铁铁骑的撤退线路,然后蛰伏军寨中的玄铁军重甲军阵开拔,其中就有武山隐匿其中骤然撕裂了一道缝隙,玄铁铁骑在此投入五万兵马一线直去,这一次不再和第一支冲锋在前的铁骑一样只顾前行推进战线,在于琅和周厌躲藏其中的带领下,五万铁骑分别向两翼散开,竟是生生被玄铁军造就了包围驻守魔军的战局,将魔军驻扎不久的军寨直接逼退五里。

    大胜归来,虽然玄铁铁骑付出的代价极大,可是魔军却不得不一再退却重新驻扎军寨,并且玄铁军寨也没了山坳那边驻守魔军袭扰的威胁,夜幕下军寨中篝火升天,好不容易打了一场酣畅大仗的将士们难得痛快饮酒,就连巡守战线的铁骑和其余军阵也都在警惕神色之间有了些眉眼飞扬,看向远处夜幕中几乎瞧不见身影的魔军,期盼着再来一场却敌千里的大胜。

    严溯烬独自坐在点兵台的栏杆上,手边镇纸压着军帐那边送来的记载着三场攻守战之后玄铁军兵力的折损的册子,还有另一部册子写着如今玄铁关尚可一战的兵力和辅佐储备的军资,严溯烬脸色并不轻松,只是看着不远处那些得以舒畅心中郁结几分的兵卒,还是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夜风吹拂而过,身边的书册纸张猎猎作响。于琅轻轻走到严溯烬身边坐下,手中端着酒壶,酒水叮咚响。

    严溯烬伸出酒壶和于琅轻轻磕碰,其实经过了前几场战事以及那一次于琅独自下城出剑,严溯烬便觉得和于琅算得上意气相投,至少也是能够喝几杯酒说得上些心里话的知己,所以严溯烬没有遮掩,更没有故作轻松,轻声道:“这场战如果魔军铁了心还要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玄铁关军寨只能守住下一场,而身后的玄铁关没了铁骑冲锋在前,那便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想要驻守更久也难。”

    于琅拍了拍栏杆,看着不远处神色激昂的玄铁军将士,缓缓说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死守这座军寨,只要军寨和玄铁铁骑多拖延一日,也就为身后的玄铁关挣得多一份守城的时间。”

    严溯烬轻轻点头,然后突然笑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去了,我会和玄铁铁骑留在军寨之中死守,一旦军寨被破我也身死,那么玄铁关那边军帐就会立即推举新一任玄铁大将军,然后尽可能拉开持久的布防守城战,所以每次我冲锋在前,还真没什么顾虑。”

    于琅摇摇头道:“身为玄铁军的主心骨更是身后玄铁关的顶梁柱,别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哪怕玄铁关应对得再及时,可是玄铁关中的人心很容易就因为一个严溯烬的战死沙场而跌入谷底,再要持久守城恐怕就只是死守,再没有半分阻敌的希望了。”

    严溯烬没有说话,抿了一口酒,其实并不如何爱喝酒的玄铁大将军,是在战场上被已经战死沙场或是已经功成身退的战友一壶一壶酒劝出来的酒量,也只有在心中畅快或是郁结无人可说之时,严溯烬才会喝酒。

    严溯烬望着远处说道:“听顾枝说靖堼那家伙在争先台上和吕酽联手也被直接打得没了心气,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彻底断了修行根本,一颗武道登高的心直接碎裂不堪。当年我就和他说过,江湖没什么好的,那些滔天权势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必还要回去趟浑水,不如留在玄铁关痛快杀敌,至少还能自己选个死法,别不明不白地就殒命在勾心斗角和鱼龙混杂之中。”

    于琅放下酒壶轻轻笑道:“如果一旦知道了在眼前远处以及视线不可及的更远处有着一片更大的天地,谁会轻易善罢甘休呢?”说着,于琅收敛神色看着严溯烬,认真问道:“如果我说就在玄铁关不远的海岸更远处,还有无数座比玄铁关脚下岛屿更大的岛屿,其上有无数和玄铁关与显宴城一样的城池,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件和匪夷所思的故事精彩纷呈,更有武道登高几若通天的武道宗师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流传百世,你会不会想要离开玄铁关?”

    严溯烬没有喝酒,只是怔怔看着远处,视线逐渐朦胧模糊,不远处跳动的篝火好似慢慢织就一幅波澜壮阔天高地远的山水画卷,那是年少时书籍故事中编撰的海外的世事,那是一个小小兵卒躺在营帐中闭着眼睛畅想的陌生远方,那是喝了酒之后豪言壮语挥斥方遒之间脱口而出的虚幻世界,严溯烬低声呢喃道:“想啊,如何能不想呢。”

    于琅看着严溯烬,看着这个年近知天命的玄铁大将军仰头一饮而尽壶中酒,咧开嘴笑道:“如果现在有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远游千万里的机会,我可能会接受,可是如果眼前这数十万的魔军不除,如果身后的玄铁关百万百姓不得安宁生生世世,那么我会请那神仙等一等,等我严溯烬杀光了百万魔军,还天下一个太平,定要远游海外看一看。”

    于琅看着跳下栏杆的严溯烬走向那些围坐篝火旁饮酒的兵卒,抓起一壶酒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喝酒,与那些士兵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玄铁军都知道玄铁大将军的治军严明和执政清明,却从不知道大将军还有这样的直抒胸臆,于琅收回视线望向天幕,他知道那个难得想要以酒灌醉自己的中年男人,是要将那些突然涌起的念想都混杂在酒水中吞进肚子里,他从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也不会离开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顾枝半躺在铺着一件破损战袍的地上,双手手肘撑在地上望着远处,武山静静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喝酒,武山的酒量并不大,似乎每一次一起饮酒,这个习惯了在人前一副憨厚老实模样的汉子就只是沉默不语地喝完眼前的一壶酒,顾枝看着武山的魁梧背影,犹如一座巍峨山岳横亘夜幕下,就连风雨都要绕道而行,顾枝轻声唤道:“武山。”

    武山嗯了一声,他知道顾枝想要说什么,就像当年每一次从鬼门关中厮杀出来,顾枝都会不厌其烦地坐在武山身边絮絮叨叨说着打架的时候不要只顾着杀敌,也要护着自己,不然总是一身伤痕,看得见的鲜血淋漓还好,就怕伤及根本。武山就像这样笑着轻轻嗯一声,然后下一次厮杀依旧拼杀在前,明明不只是依靠一身体魄杀敌的汉子,还是习惯了以血肉之躯硬撼拳头刀剑,置之险境向死而生。

    顾枝看向武山背对着自己的魁梧背影,不知为何,少年看着这个好似一辈子都没多少话只是默默做着那些琐碎事情的汉子,好像身形有些佝偻,除了那依旧如高山深湖的武道气象,似乎有一抹暮色披在这座山岳上。

    武山轻声问道:“顾枝,如果能够活着离开秦山和出云岛,我能不能喝的上你和扶音的喜酒?”顾枝点点头,低声道:“等救下扶音,我们就回家。”

    武山看着远处,咧嘴笑着的汉子眼底有那座巍峨模糊的秦山也有那座青山绿水的青潋山,他神色有些疲惫,双鬓之间竟是有了些斑白迹象。

    顾枝轻声问道:“若是……”最终顾枝还是没有问出口,自从魏崇阳也离世之后,已经不再年少的年轻人其实早就逼着自己再没有疑惑犹豫的心思,可是看着武山,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暮色炊烟里蹲在灶房里轻声说着“可以吃饭了”的身影,那是一手托着少女轻轻放在肩头笑着少年说“回家了”的身影,顾枝还是难得松懈了心神,就像那毫无涟漪的心湖中有一尾游鱼浅浅淡淡地露出了游曳身影,却还是潜入了湖水深处,就连他自己都已看不见。

    武山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沙场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和鲜血尸骸,缓缓道:“顾枝,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你自己都让你失望,你一定要记得还有扶音,希望不需要一刀一剑去开天辟地,只要还有一人立心头,那就是你全部的希望。”顾枝仰头喝酒,默默点头。

    远处沙场上大地震颤,顾枝翻摇起身,坐在篝火那边和玄铁军饮酒的周厌一掠而至,武山缓缓站起身,点兵台上号角声悠扬响起,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开始挥舞军旗,魔军夜袭军寨。夜幕下有一抹白衣身影化虹前行,于是所有人就看见有一道从大地扶摇而上的刀光撞破云霄,遮掩云层之后的月光随着云海的絮乱四散落向大地,不断有细若丝线的剑气缠绕着那道刀光,所有人看见了在夜色中有一尊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只是悍然出拳,双手握拳砸下,大地开裂。

    一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落幕的夜袭随着那个白衣少年收刀入鞘便归于寂静,那五千骑兵不过是试探的兵马,所以居然就这样被少年一刀逼退,所有还没来得及扔下酒壶披甲在身的士兵和那些端坐马背上已经准备好冲锋迎敌的骑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恍若神人的少年缓缓归来,顾枝握着腰间绿竹刀鞘,摘下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翌日清晨魔军难得收兵驻守原地,军寨居中军帐中严溯烬和几位副将都脸色阴沉,魔军虽然没有主动冲锋,可是居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又多出来五万精骑,就那样盘旋在魔军的军寨之外耀武扬威,这对早已损失惨重的玄铁军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城池那边破军军帐已经撕毁了无数份行军策略,可是最后无论怎么看玄铁铁骑都不可能从正面打破魔军骑兵和军阵,恐怕下一次攻守战军寨就要彻底被毁,那时玄铁军要么拼死阻敌,要么就只能依靠城池负隅顽抗了。

    有将领在拍桌子大喊着直接玄铁铁骑倾巢而出破釜沉舟的时候说了一句:“那几个江湖人那么厉害,还有那个白衣少年,干脆就让他们冲锋在前好了,只要能够为骑兵撕开一道缺口,我们就有把握拼掉魔军的所有骑兵。”

    结果被严溯烬冷冷看了一眼,直接一刀鞘砸在那个唾沫横飞的将领脑袋上,骂道:“玄铁关什么时候需要去苛责外乡人来帮我们凿阵杀敌了?”那个将领这才闭了嘴,其实军帐中还有不少人存着相似的念头,看着昨夜那个第一次出刀的年轻人居然一己之力逼退了五千骑兵,这些将领难免希望这些神通广大的江湖人能够冲杀在前。

    最后破军军帐只能给出一份玄铁军折损最少的方案,可是军寨破灭不到三日只能固守玄铁关的的既定结果还是没有改变,甚至有可能因为那一只突如其来的骑兵和那两个至今没有出手的魔军主将而将三日期限推前,此时的玄铁大将军亲自披挂上阵,就像严溯烬亲口和于琅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着舍弃军寨退回玄铁关,直到战死的那一刻他都会和军寨共存亡,之后玄铁关的守城战就需要留下来的那些人和新任玄铁大将军去忧心操劳,这既是他这个玄铁大将军义不容辞的英勇,当然也有他严溯烬不可言说的私心,至少死在冲锋厮杀的战场,而不是憋屈地困死在城池之中。

    玄铁铁骑开拔冲锋,位居最前方的是玄铁大将军严溯烬和那四个年轻人,即便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让这几位神通广大的江湖人冲阵在前,可是他们就那样无需多说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最前方,其他人也许不知这四个外乡人为何愿意为了玄铁关打这一场场注定不可能真正胜利的战役,可是严溯烬知道最初他们不过是为了离开玄铁关去往更北方,看着四人在沙场上的无所不能纵横捭阖,严溯烬不觉得舍弃了玄铁军的他们会无法穿过魔军驻守环伺的大漠荒原,可是他们依旧留了下来,一次次杀敌于前硬生生为玄铁关拼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机会。

    严溯烬挥动手中军旗,大吼一声:“冲!”这场注定只能和魔军鱼死网破的冲锋玄铁军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犹豫,既是为了身后那座玄铁关以及其中的家人亲朋,也是为了这数百年来家家户户世代传承的血仇恩怨,哪怕知道正面硬撼魔军没有半分胜算,因为破军军帐的推衍之中,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指明若想把握住那一丝胜算,只有从魔军背后撕开一道口子与玄铁铁骑相互呼应才有机会彻底割裂战局,可是驻守前线军营和山坳已经是玄铁军能够涉足的北方地界,想要绕道魔军身后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玄铁铁骑冲锋凿阵,魔军骑兵严阵以待,可是喧嚣声犹如陆地龙卷从魔军军寨之后呼啸而起,魔军大乱,玄铁铁骑就那样插入了魔军军阵之中,一路势如破竹,若是化作飞鸟从上俯瞰而去,就能看见不知为何破开一道缺口的魔军之后与两翼兵马之间有一道雪白战甲汇聚的长河犹如一把利刃撕开了魔军的军阵,当先四人身如箭矢一往无前。

    他们高高跃起,在魔军军寨之后,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微笑抬头,遥遥视线交汇。